朱靖苦笑。「雪城,但是如若老宫主因此有了万一,我一辈子也不会心安。怎可让老一辈的人冒死出力,我们晚辈的安逸
接受呢?」
他轻叹一声。「我这次回山,连老祖宗都尚未拜望,马上就要请他替我疗伤,这于情于理都说不过去。那是万万不可。」
侯雪城点点头,不再说话。
朱靖有些不安。「你生气了吗?你为我那么辛苦,我却……」
侯雪城摇头。「我怎么可能生气,当然明白你的牛脾气。我只是想,既然如此的话……」他伸指点了朱靖的「黑酣穴」,
冷冷地说道:「那你就睡着治伤吧。」
朱靖应声而倒,侯雪城立即扶住,让他慢慢躺下。「宫女乙,妳上来补一指。」他知道自己失去功力之后力道不够,朱靖
最多只是昏一下,马上就会醒来,非要补上一指才行。
「是。」宫女立即上前施为。
侯雪城等她退下后,便弯下腰来打算将朱靖抱起,忽然胸口一阵剧痛,那种痛楚简直像是要将他全身撕裂般,经脉都似将
爆裂。他身躯摇晃,一把按住桌面,全身冷汗淋漓,一身白衣瞬间已湿透。
「宫主!」
那宫女大惊,正待出门唤人,侯雪城已一把拉住她。「噤声……送他去太上那里……」他停下来,过了半晌才挣扎出声。
「……不准妳告诉任何人……如果朱靖因此出事,我便杀了妳。」
他厉声道:「立刻去!」
待宫女带着朱靖离开内室,侯雪城终于不支地跪倒。
他知道古籍记载中,练过冰心诀却爱上人的惩罚要开始了。的确,这只是开始而已,之后会有怎么样的折磨,只有一次比
一次更加厉烈,师父对他说过的话又萦绕在他耳边。
「我对你说过的话,你可遗忘脑后?你不怕内力反噬?不怕经脉寸断之苦?不怕眼瞎、耳聋、哑口、全身瘫痪?不怕日日
呕血而亡?」
即使自己练了冰心诀,对任何事物都保持淡然,但对于那样的酷刑若说完全不惧怕简直是矫情。可是侯雪城并不后悔。
认识朱靖,为他动心,因他一个微笑而欢悦,为他一个皱眉而痛心。这样的感情,侯雪城从未后悔过。
他蜷缩在地面上,身躯因剧痛而抽搐着,脸上却带着淡淡的微笑。
当侯雪城踏入老宫主的楼宇时,一切都已经结束。朱靖已经被送回知静斋休息。老宫主已经呈现弥留,由于他是在大厅替
朱靖治伤,运功之后直接倒下,下头的人不敢轻易移动,所以便将老人安置在大厅的软榻之中。
所有傲神宫重要的人物都已到齐,在厅外伏地静候。
侯雪城排众而出,走到老人榻前。老人仍然是清醒着,嘴角微微翕动。侯雪城负手弯腰,冰冷的眼睛直视老人枯萎脸孔。
「你有什么遗言要交代,我替你办了。」
老人也已经散功,他凝视着徒弟的眼神充满怜惜之意。「你的脸色很不好……发作了吗?时间也该到了。」
侯雪城「哼」了一声,重复道:「你有什么遗言要交代?」
老人微微苦笑。「不知道我让你练冰心诀是否正确……我弥留之时,最后一个徒弟竟然毫无悲伤之意……城儿,这个傲神
宫就交给你了,我大去之后……你便是唯一的主人,要将它发扬光大啊。」
侯雪城冷冷地道:「这不必你来提醒,我是傲神宫主。」
老人颤颤巍巍地伸出手,抚摸着侯雪城俊秀的脸孔。「我还未说完……你一直是我最好的后继者,傲神宫历代最有能力的
主事人……不过城儿,你也该为了自己而活了。」
老人的语气有些苦涩。「也许选择朱靖,是你唯一想做的事情,虽然我不知道是否正确,毕竟你要付出太大的代价,可是
若他能让你欢喜……也许是值得的吧……」
侯雪城没有避开他的手。「我自小由你养大,从你手中接下傲神宫,你对我很好。可能在宫里唯一关心我的也只有你一个
人。虽然我失去武功,不过我会和你一样,找一个最好的继承者,你放心去吧。」
不知道为何,他心中有种让他并不熟悉的酸楚感觉。以后永远看不到这个老人,这世上练有冰心诀之人,将只剩自己一个
。
从以前到现在,一直只有这个老人了解他,因为他们两人几乎是相同的,而这个老人将要离开世界,离开他。
即使表情仍然冷漠,侯雪城却知道自己心里那种不好受的感觉。一直以来,这人是他唯一认同的亲人,师父虽然待所有人
都冷漠,但是看着自己的眼神永远是嘉许,即使自己犯了错,总是被偏袒的一方。所以关七才如此嫉恨他。
老人露出微笑。知道自己生命之火下一刻即将熄灭。他盼望着说道:「城儿,师父可否要求你一件事情?」
侯雪城强自捺下心中这些让他感觉不协调的情绪。「你说吧,我尽力做到。」
「你是傲神宫历代以来唯一最有天分之人,第九层冰心诀若是没有练成,也许以后再也没有可能会有人和你一样的天分…
…」老人干涩地苦笑。
「你将冰心诀练成吧?即使失去武功,练冰心诀对你而言也不是难事。」他发觉侯雪城避开他的手,急忙说:「你看在我
替朱靖治伤的分上……就答应我这要求吧,那是历代所有宫主的遗愿啊……」
侯雪城闭上眼睛,脑中交替着尽是童年时师父教他练功时的仔细。如果练得好,他会摸自己的头嘉奖,当时这样的温暖是
比任何奖赏都让他更开心的。
后来自己冰心诀功力日益精进,慢慢地,任何人都不能让他随意动摇了。但是如今,老人却如此求恳得几近凄厉。
朱靖的声音也回荡在他脑中。「不要再修炼『冰心诀』,我希望你有喜怒哀乐,七情六欲,永远记得我,将我放在心上,
就像我一直记挂你一般。」
一想到朱靖,侯雪城便深深吸口气,侧身避开老人的手。
老人不让他避开,干枯的手紧握住他。「练到顶层,将我镇宫武学练到极致,那是你从小所努力的志愿,这也是傲神宫主
的责任啊。你怎能轻易放弃吧?答允我吧?」
过了很久,侯雪城弯下腰来,口里冷冷吐出一个字。「不。」他的声音清而冷。
「我答允过朱靖不再继续练冰心诀。答允过的事情,我便不会更改,即使是你也一样。更何况,你这种执念,对现今的我
而言,根本毫无意义。」
老人张大了嘴,那双求恳的眼神渐渐凝滞,只听他喉头发出「喀喇」的声音,已经咽了气。
侯雪城摆摆手,身旁守候的大夫立即上前测量老人的鼻息,然后沉痛着摇头。所有宫人原本伏跪静默,这时都低下头去,
只有几声抑制不住的轻微啜泣。
老宫主生前虽律己严厉,却从不虐待下属,甚至算是慈蔼,即使冷漠,但是总有人性的感觉,和现任的宫主不同。而眼前
的宫主却是几乎完全没有人类的感情啊。
在所有人伏地静默着感伤时,只有侯雪城负手凝立。
不知过了多久,这位现任傲神宫最高权位的男人缓缓回过身来,看着他所统御的下属及宫人。他的声音冰冷而无情。
「老祖宗已大去。病了那么久,他也算是解脱了。我严命各位,这消息不许任何人透露给朱靖……如果有人泄漏,后果将
不是各位所能承受的。」
他话声停顿,微一振衣,穿过伏地的众人,不再回头看一眼,留下老人已经冰冷的尸身离开。
众人伏地目送这白衣人那挺立如枪的身形远去,不知为何,只觉得心寒如天山冰雪。
第三章
当老宫主的入土结束,侯雪城一行人便坐着马车回到京城。
看着轻装简行的自己一行人,朱靖提醒侯雪城多加派人手,但侯雪城只回答:「有谁能代替司马俦与海无极?除了他两人
,傲神宫内,你认为我还能信任谁?在危急之时,你能保证他们不会背叛?」
朱靖无言。他在天山曾居住过极长的日子,深知此处人心凉薄,每个人都想往上爬,把高位之人拉下来,以便能学习更高
深的武功。而他们练的基础功,本就是断情断欲的武学。
不知道为什么,朱靖老觉得侯雪城似乎极没有精神。以往不管几个日夜没休息,他的腰杆永远是挺立着,能站着绝不坐着
,能坐着绝不躺下。但是赶路的这几日,侯雪城却几乎都在深眠之中。
看着他苍白的脸色,朱靖不知道为什么,总有一种很不祥的预感。雪城一向少有人类的情感,容貌也是举世少有,尤其这
时候,更是让他有一种爱人快要消失在世上的感觉。朱靖忍不住握住他的手。
侯雪城的眼睫动了一下,睁开双目,仍然是朱靖习惯了的那种冷漠又炯炯有神的眼神。朱靖不可察觉的,轻轻吁出一口气
。
侯雪城看着他担忧的神态,缓缓坐起身,抽出被他握住的手。「不必担心,只是失了武功,一时之间难以适应,只好睡觉
。」
朱靖凝望着他。「你知道吗?以前你从不对我解释任何事情。从不。你总是我行我素,从不关心别人谅不谅解,担不担心
,误不误会。为何忽然对我解释起来?这不是你一贯的作风。」
「那你认为呢?」侯雪城轻轻地拨开竹帘,面对着窗外。
「我认为,该有我所不知道的事情发生在你身上。
「雪城,我也不是白痴,你的身体日益消瘦,脸色一日比一日苍白,我会看不出吗?失去武功对你虽然不便,但是你习练
冰心诀已深,心如止水,不可能造成太大的打击。你告诉我,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侯雪城没有回头,「你的意思是,我瞒着你某件事情是吗?
「……的确没错,我是有事情没告诉你,但是不是隐瞒。任何事情,我一向自己解决,不管后果如何,我都一力承担,没
有必要讲给任何人听。」
「即使是我也不行?」
侯雪城回过头来,直视他的眼睛。「即使是你,也没有例外。」
朱靖深深吸一口气,「雪城,若是以往,你隐瞒我也无所谓,因为你有足够的能力承担一切,解决一切。
「但是现在你失去武功,任何风吹草动,都可能对你造成危机,也许你根本不在乎,但是求你想一想我的心情,我没办法
忍受你受到一丝伤害。」
侯雪城冷冷地道:「有些事情,即使你知道了也于事无补。」
「你听我说……」
朱靖正要继续说,忽然「碰」的一声,马车剧烈震动,随即剎住了疾行的势子,侯雪城被冲击得重重撞向车门。「雪城!
」朱靖连忙将他抱入怀中,扬声道:「燕野,出了什么事情?」
但驾车的燕野却没有回答。
侯雪城稳住势子后便推开朱靖,掏出雪白的巾子按住额角,朱靖只见那巾子隐隐冒出血来。
「你受伤了,还好吗?」他倾过身探看他的伤势,侯雪城却别开脸。
「小伤。」侯雪城毫不动容地道。他嘴角微扬,秀丽的脸孔竟有一种说不出的血腥饥渴,他的声音镇定而沉冷,「你不妨
出去看一看,如不出我所料,燕野已经遇袭了。」
朱靖大惊,迅捷地窜身出马车,只见在车首处,燕野竟然头颈低垂,整个身躯被钉在车辕上,摸他的鼻息,竟然已经气绝
身亡。
这燕野跟了他十几年,各国征战,餐风露宿,从来不说一句话,俨然便是他的臂膀之一,他当这人有如手足,连自己妹子
都打算嫁给他,但却在此处被人暗杀身亡。
朱靖凝望着他的兄弟半晌,将他胸口的箭矢拔出,慢慢地将他尸身平摆下来。他握紧拳头。「尊皇箭,妳出来!」
尊皇箭没有出现,却有一个人慢慢地由陌上踱来,气度雍容而悠闲,他负手于后。「尊皇箭一向专司暗杀,没必要不会现
身的,我来也是一样。」
朱靖怒视这人,咬牙切齿,眼中几乎喷出火来,一个字一个字从齿缝挤出来。「寒、难、州。」
寒难州的眼神冰冷,嘴角却带着微笑。「好久不见了,靖王爷。」
「是你们杀了燕野。」这句话是陈述而不是问句,朱靖很快便冷静下来,寒难州这样的敌人,若是自己在怒气中,决计无
法应付。他继续道:「你来此的目的,是打算杀我?」
寒难州的目光转到马车上。「当时我猜到那黑衣人是你,不过没告诉九皇爷。这次我来的目的,是九皇爷要找侯雪城。你
让开吧,目前我无意与你为敌。」
朱靖冷笑。「你的武功的确少有,我承认不是你的敌手……不过若是你要伤他,须得踏过我的尸体。」
寒难州大笑,意态狂傲。「九皇爷怎肯让我伤他,要对他怎样,也须等我请回侯宫主后,你若惜命,便让开一边。」
他迈步向马车走去,朱靖却闪身挡在他身前,剑身平举对准他。「我说过,你须先踏过我尸体。」
寒难州看着他,瞳孔收缩。「看来,我先收拾了你,九皇爷也不至于见怪的。」他缓缓抽出腰间的「长卢」。
车外双剑交击的声音,其中传来朱靖偶尔发出的闷哼。
侯雪城低垂着眼帘,端着热茶静静地啜饮着,他一贯的没有表情,向后深深地靠进柔软的垫褥中。
车外的动静,一切都听在他耳中。蓦然他发出冷笑,「寒难州,你是欺我傲神宫没有武学吗?即使我不能出手,我师兄的
武学也不可小觑。
「朱靖,你的『缙天十八剑』是这般使的吗?师兄有教你御敌只进攻不防守吗?我这里不需要你拼掉性命来守护。」
他闭着双目,随着外头对击的招式开口。「漫天飞沙,雁影千重,湖海一舟,潜龙升天,明暗寸心,闭门谢客,光风霁月
,一夫当关……」
车外朱靖随着他念出的招式使出,竟将寒难州迫得有些手忙脚乱。
侯雪城对武学浸淫何等之深,几乎可说是参天地之化,任何武学在他手下都有破解之法。
他一向认为所有武学都有其精深之处,只要发挥得法,配合得宜,即使如懒驴打滚、苍松迎客这类最浅显的武学,也能破
解最精深的武术。
这当然也归功于侯雪城和朱靖两人的默契,侯雪城只说第一个字,朱靖就明白之后要说出的招式。不然以寒难州出招之快
,应变之速,也无法将他迫得手忙脚乱。
只听寒难州一声大喝,向后跃出三尺,长剑已然收手。「侯宫主果然武功精深,随口指点就能让朱王爷功力大进,但是也
只到这个地步了。若我使出剑雾来,非你本人不能敌。」
朱靖凝神待敌。「不管你有何招式,我还是一样的话──要将雪城带走,先踏过我的尸体。」
他紧紧握住手中之剑,那几招的确已经令他使出最大的功力,以致他有些气喘。寒难州的武功果然深不可测,但是他从未
想过要让开寸步,生死不过如此,但是若是侯雪城离开了他,那才是他最痛苦之事。
侯雪城的声音缓缓由车内传出,「寒难州,今日你亲自出马,我武功已失,朱靖又非你之敌,更何况暗处还有一个尊皇箭
蓄势待敌。你大概认为我们已经是你囊中之物。是吗?」
寒难州收手,温言道:「侯宫主若肯移驾,我自然不伤害朱王爷的。」
侯雪城「哼」了一声,一合手中把玩的折扇,冷冷道:「万事总有意外发生,再有把握之事,也须得看天时地利的配合,
你说是吗?」
随着侯雪城的话声,他雪白的身影已经出现。
仍然是寒难州所熟悉的傲然飘逸。
虽然脸色苍白许多,几乎已呈透明,身形瘦削许多,那身白衫罩在他身上被狂风吹拂着不断急剧浮动,但那份唯我独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