冰雪孤城之三 孤月殇(出书版)BY 白蛋
  发于:2011年11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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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此时已日正当空,骄阳如炙,正烈烈地灼烧着沙地上的两人,官道上半个行人都没有。

侯雪城舔了舔干裂的嘴唇。

他心下明白,自己已经无力带着朱靖走动,但若要他抛下朱靖独自行走,那却也是绝不可能的事情。

那便先在此小歇一下吧。

他将自己外罩的袍子脱下,用树枝架起,替朱靖遮挡烈日。自己则退后两步,站在远离三尺之处。

他一向与人群疏离,从不与人亲近,自小便是如此,总是冷冷地、傲岸地俯视着世间。别人若要接近,他便退了开去。即

便现下不再抗拒朱靖的碰触,但也从不会主动接近。

不知为何,他总是很小心地让自己与朱靖保持距离。

和朱靖在一起的时候,老感到心脏跳动得很辛苦,他并不喜欢这样的感受。朱靖的一举一动、一言一笑都牵动他冷寂许久

的心弦,让他心中那已无余温的寒火瞬间炽烈起来。

这让他觉得危险,总觉得若太接近,稍有错差,便将瞬间蔓延成为漫天烈焰。那样的大火,必要将朱靖烧为灰烬,至死方

休。

侯雪城若有所思地凝视着朱靖。远远地守着,从日升至日中,从日中至日落,一步也不离开,一步也不靠近。

远处传来马蹄声,侯雪城回过头来,看到有一座马车正朝此处行进,他犹豫了一下,由怀中拿出蒙面的布巾,却发现已经

脏污。

侯雪城哼了一声,继续在怀中摸索,终于找出当时他去朱靖军营时所戴的人皮面具,一转眼之间,已经变成一个面目黧黑

的少年。

他退了一步,站立在土墙的阴影下。

马车缓缓地行近,到了两人面前。

只听车夫轻喝一声,将马车停了下来,那人侧耳向后,似乎聆听着车内之人的吩咐,随即面有难色。

过了半晌,车夫叹了一口气,回过头来,向侯雪城和蔼地微笑。「这位小哥,您似乎遇上了点困难,贵友生病了吗?敝上

的意思,若两位公子不嫌弃,可以载两位一程。」

侯雪城见他身为下人,却出言不俗,知道马车中之人必极有身分。马车中一丝幽香传出,并非一般熏香,而是脂粉香气,

显然车内之人必是女子。

侯雪城指指朱靖。「多谢,家兄路上偶感风寒,若贵上不介意,烦你载他一程,也不必进马车,让他坐你身边就好。」

车夫停了一下,「马车颠簸,令兄似乎意识不清,小人恐他会掉下去。」

侯雪城截口道:「我用衣带将他固定在上头就可以,车内是你们小姐吧,也不太方便。」

即使是骄傲如斯的侯雪城,也颇识时务,知道这时候绝不能说出实话,若是此刻他说:「我不想朱靖身上沾染女人身上的

怪味。」恐怕这部马车转头就会离去。

车夫不可察觉地轻吁了口气,眼中露出赞赏之意,「前头位子小,两位公子恐怕要委屈着挤些。」

侯雪城摇头,淡淡地道:「我不上去,跟着走就好。你们肯载他一程,我很承这情。」

这时,车上传来一个极温柔甜美的声音。

「这位公子,此处离城镇还须七十里,您一路走来,还要照顾令兄,一定十分疲累,便上来休息一会儿吧?」

侯雪城皱皱眉,即使此时极为落魄,仍是一副唯我独尊的样子,负手道:「我从不上陌生人的车子,谢绝美意。」

那女子轻轻叹息一声,「许伯,烦你将那位生病的公子扶上车吧。两位公子要去哪里?我可以送两位一程。」

那车夫听了,有些着急。

「小姐,但是孤剑山庄的黄大少远道而来,就是为了看您一眼,庄主有吩咐了,请您尽快回去啊。」

那女子沉默了一会儿,声音听来有些不悦:「便让他等吧。又有何妨呢?」

侯雪城也不吭声,使力将朱靖推上了马车,然后才道:「我们没有什么特定目的地,就随你们一道吧,如此也不会误了你

们行程。」

那车夫大喜,「这太好了,公子您还是上车吧,走路是跟不上马车的。」

但侯雪城怎肯与旁人并坐?仍然摇头。「我跟得上。」

他如此坚持,车夫也无法可想,只得放慢速度前进。

车内的女子掀帘后望,她出身世家,眼力是何等敏锐。这两个男子身上的衣着虽然尽是尘土,但质料及织工却极是讲究,

俱是京城最有名的织坊罗记织造特有的织造方式。

那一向是只有达官贵族才穿得起的物品,只是却不知这两人为何会狼狈至此了。她是大家闺秀,世家出身,自也知道许多

事情不能问,也不该问。

远远地望去,那冷漠的男子随着马车后行,明明看起来筋疲力竭,像是随时都要倒下,却是一步一步的跟随而来。明明可

以上马车歇息,却丝毫不因此而放弃自己的坚持。

那需要怎样坚毅的意志才能办到?少女深思着。

从没有见过这样的男子。她所碰到的,几乎都是一般世家子弟,会耍几手好看的剑法,最拿手的就是追求高贵的仕女,谈

诗唱词,舞刀耍棍,镇日流连舞榭歌楼,以倜傥风流而自负。

而这男子却完全不同,他的长相平凡,但那双冷峻的眼睛蕴含着说不出的傲岸,竟会让人感到一种无所遁形的感受。虽似

无情,但那种即使极力隐藏,也掩盖不了的疲惫神态,却让他看起来格外倔强忧郁。

她远远地凝视着侯雪城,一时之间,竟有些昏惑。

侯雪城紧紧跟着马车前行,心思可没半点在那女子身上,他正考虑着,到了前方的村镇,恐怕要停留一段时日才行了。

朱靖的伤势不能奔波,而且,在这村庄之后的各个干道,恐怕寒难州都已经布上了人马,等着他自投罗网。

第一次,他额角微微泌出冷汗。

车行速度并不快,车夫像是刻意等着他跟上。

侯雪城加快脚步,与马车并行,转头凝视辔头前的朱靖,眼神露出了淡淡忧色……至少,要朱靖安然无恙才行。

侯雪城并未察觉,在身旁的马车中,有一双如秋水般的眼眸,正隔着重重的帘幕,温柔地凝视着他,久久流连不去。

入了村镇,马车在一个庄院前停下来,侯雪城走向辔头,扶下朱靖,抬眼打量着四周。

那车夫是个老好人,热心地问他道:「公子此去将在何处落脚?可有地方休憩吗?」

侯雪城看了他一眼,将朱靖扛上肩,「此处我第一次来访,没什么头绪,老丈有什么建议,可以说说看。」

那车夫打量他全身半晌,心想这两位公子气质高贵,衣料也是上佳,但是俱都破烂不堪,显然是出了祸事,在外避祸。尤

其是眼前这位公子,明明倦极,气度仍是雍容自若,不卑不亢,必是系出名门。

他沉吟了半晌,「公子身上银两带的可足够?附近是有些客栈的。」

侯雪城沉默了一会儿,「我身上,从不带银两的。」

那车夫已然料到,不禁苦笑。

那小姐出声叫唤车夫,不知说了些什么,然后车夫上前,神色有些迟疑,「我们小姐想请您两位公子,留在本庄作客。」

侯雪城扬扬眉,虽是江湖儿女,毕竟那小姐还是未出阁的闺女,邀请两个素未平生的男子留下,他明白车夫迟疑的心情。

他思索着,问道:「你们庄院,可有歇脚之处?我也不要什么好居所,给我一个工作,一个住处,也就够了。」

那车夫大喜。「若是如此,便是最好……就当两位是我远房的亲戚,来此寻个工作,也好解释些。不过,公子,您……可

吃得了苦?」他打量着侯雪城那双看起来就像是没做过苦力的双手。

侯雪城微微一笑。自小到大,为了练功,他什么苦头没有吃过?「这你不必担心。不过,我不和他人共房,须让我单独一

间,以便照顾兄长。」

车夫自然满口承应。

于是,侯雪城与朱靖,就在这个庄院里暂时落脚,等候朱靖伤愈。

对侯雪城而言,砍柴、劈柴其实都只是小事。他自幼是个练武奇材,许多方位的掌握,力道的拿捏,如何顺着柴火的纹理

,都能用最省力的方式来施加力度。

每当管家将工作交付下来,他动手不到半个时辰,就已经驾轻就熟。即使身无武功,也已经能在半时辰内劈出别人需要连

劈四、五个时辰的柴火。

至于喂马料,替马洗澡,对他而言就有点为难,之前在朱靖军营当小厮时,这些贱役都是由黄封代劳,但此时只能由他亲

自动手。

不过,由他充当马夫,苦的自然都是那些马匹。

只见侯雪城喂食几天下来,那些原本桀骜不驯的畜生,个个食量都小了很多,精神萎靡。

侯雪城从来不知道,当个下人,需要做那么多粗活。天候湿冷,他的双手自从第一天砍柴,将虎口震裂后,便又终日泡在

饲料中,没几日工夫,那双原本洁白修长、温润似玉的手,已经龟裂带血,长出了厚茧。

也好。侯雪城看着自己的手想着。这样朱靖日后便不会老握住自己的手了。那双粗糙的手握起拳,又缓缓舒张开来。

虽然他算是新来的工人,不过在这个庄院,倒是没人欺侮他。都觉得这新来的虽然沉默寡言,看来冷漠些,但是出奇地任

劳任怨。

庄院的总管也极欣赏这个长得其貌不扬,却有双极凛冽眼神的男子,知道他要照顾病中的兄长,有时候还会多给他些空闲

别人对他好与不好,侯雪城都无所谓,朱靖这几天昏迷不醒,他知道是没看大夫的缘故。

但朱靖身上的银两,早已经在掉落山崖时遗失,自己又从不携带银两。而这个月的月银也还没下来,他也不懂得预支薪饷

这档事,只得暗自发愁。

朱靖的外伤不去谈,肋骨一根裂伤,两根断裂,奔波时又得了风寒,这样发烧下去,是会死的。该当如何是好呢?

侯雪城伸手探了探他额头上的热度,从来不懂得叹气的他,却也深深地吁出一口气。

朱靖不适地转过头,侯雪城立即收回自己龟裂的手掌,知道自己手上翻卷起来的硬皮摩擦得他不舒服。

他半跪下来,将煮热的水加入雪块,用巾子沾湿了放在朱靖额头上,然后坐在床沿,静静地凝视朱靖。

这些天来每天都是如此过去,这样下去,真的可以吗?自己武功已失,无法以内功替朱靖疗伤。但若是一直拖延在此处,

迟早寒难州要找上门来。

难道,自己一旦失去武功,就什么都做不了吗?若是如此,我还有什么资格承担起「侯雪城」这三个字?

侯雪城闭上双眼,再睁开之时,已经一片清明,再无半些迷惘之色。他站起身,推开木门,走到院落,负手凝视天际之月

即使自己武功已失,无力回天,但却可与朱靖同生共死,那也未尝不好。他心中如此想,已是坦然,不再罣碍。

便在此时,耳内忽闻异响,他武功虽失,耳力却无锐减,立即回首喝问道:「谁?」

那冷漠的声音,让树丛后的人影微微一震。

侯雪城视线所及,见那人影竟是那天带他回庄的姑娘,他回过身来,那双骄傲冷峻的瞳眸便落在少女身上。

那样漂亮又深邃的眼眸,凝注在自己身上,即使对方神色冷漠,少女仍不自禁心跳加速,脸上一片晕红。

她一直觉得奇怪,这面目藜黑的男子明明长相普通,为何自从那日见了他,便始终放在心上,无法忘怀。

「是妳。」侯雪城也不管她想什么,冷冷地道:「妳来此地做什么?」

少女一怔。

山庄里头,不论是食客还是下人,见了她,总是唤她「大小姐」,第一次听见有人连「姑娘」也不称呼一声的,她却不知

,侯雪城对她已算十分客气,至少没叫她「女人甲」、「女人乙」。

但不管如何,两人总算是对了话。

大小姐个性虽温和,却十分坚毅,向来自诩不输男儿身,但不知如何,此时承受这男人的视线,竟觉得有些双腿发软。

她咬咬唇,声音低不可闻:「您是我请来的客人,一入此门,便是贵客,本不必做这些下人的工作。」

侯雪城淡淡地道:「我又不是乞丐,也不是妳家食客,既不是没有双手,也不是少爷、公子。无功不受禄、无勋不受福,

多谢妳的美意。」

大小姐嗫嚅一会儿,道:「我记得公子的兄长病了,不晓得有没有我稍尽棉薄之处。」

侯雪城看着她,倒是认真地想了一下。终于说:「妳跟我来。」他带着大小姐走到柴房外头,指着门边的木盆。

「这里头是我和兄长每日换下来的脏衣裳,再不清理,可没衣裳换了。但我没清洗过衣裳,试过几次,总是洗破。」

他的语气认真,口吻也严肃,可见的确十分烦恼。「我兄长的换洗衣物不多,可别给我全毁了。正好妳是女人,女人应该

都很会洗衣,就妳来洗吧。」

大小姐怔了怔,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自己出身娇贵,所有人见着她,莫不将她手心上捧着,嘴里头含着,只怕她融了。

除了刺绣,可不曾做过任何粗重的活儿。这男子竟要她洗衣裳?

她还没来得及开口,侯雪城已经不耐烦。「水就在后门,我提得辛苦,妳省着点用。」

他朝屋内张望一会儿,道:「我兄长病重,我要进去陪他,妳洗衣裳时轻声些,别惊动了他。」

说完他走进屋子,门「碰」的一声在大小姐眼前关上。

大小姐瞠目结舌,看着篓子里的一堆脏衣裳,有些欲哭无泪的感受。

但她终不想违逆这人,只得认命地扯起木桶的绳子,搬到水桶边去,慢慢地开始清洗。

侯雪城一进屋子,已经忘记了外头还有个女人,他将朱靖的被褥拢紧,然后坐在床沿,替朱靖搓活气血。

过了不知多久,门外传来一声惊叫:「大小姐!」

侯雪城皱眉,站起身走出去,看到是另一个长工韦发。

这人在工寮内养了许多猫,所以大家用他名字的谐音,给他取了个外号,叫做猫尾巴。

侯雪城冷冷地喝道:「猫尾巴,吵些什么?」

猫尾巴甚是震惊地道:「我来找你一起上工,但,大……大小姐怎么在这里洗衣裳?」

大小姐有些手足无措。「我洗着玩儿。」她垂着头,倒像是做了错事,只将偷眼瞄着侯雪城。

侯雪城很是不悦,「她说想帮忙,所以我让她洗衣裳,有什么不对吗?你们也轻声些,别吵了我大哥。」

猫尾巴的声音都结巴了。「这是大小姐啊,咱们可都是她的下人啊,你怎么可以让她做粗活呢?给总管知道了,还不打死

你?」

侯雪城环起手臂,仍然没什么表情。「是吗?」他转头对大小姐道:「那妳回去吧,别替我惹麻烦。」

侯雪城说罢不再看大小姐一眼,对猫尾巴道:「走吧,上工时间到了。」话落人早已走开。

大小姐低下了头。

猫尾巴连忙对大小姐鞠躬,然后追了上去。「喂,喂……等等我……」他气喘吁吁地追上。「你就这样丢下大小姐?」

侯雪城头也不回。「赚银子替我大哥治病重要些。」

「大小姐身分那么尊贵,不晓得为何跑来替你洗衣……真搞不懂这些有钱人……」猫尾巴喃喃自语。

当他抬起头,却见侯雪城已经走远。

第五章

今天的工作比较轻松些,是修剪花木。侯雪城拿着大剪刀,爬到树梢上,慢慢地把树叶修剪成形。

这工作其实他觉得还挺有意思,可以发挥创意。若是树上没这忒多毛虫,他会觉得更好些。

树下传来了一群男女嬉闹的声音。

侯雪城也不理会,继续修剪花木,这走来的几个男女,光听声音就知道,其中一个笑声最响亮的,就是这里的大少爷。

侯雪城记得这人,曾经在一个江南武林盟主的寿宴上看过一眼。那位盟主受过老宫主的照顾,一直执子侄之礼,那时自己

正好途经该处,便顺道前往观礼,当时看过此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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