由于他双手紧紧握住鱼鳍,无法用气囊补充氧气,脑中已是昏黑一片,只有一个意念,绝不松手。
冰鱼的游动渐渐减缓,显然也快力尽。侯雪城双脚挟住鱼腹,腾出一手拔出玉剑,在鳞片最少的肚腹之间用力刺了进去。
可怕的声波传了过来,冰鱼高声嚎叫,像疯了一样地四处乱窜,侯雪城贴在牠肚腹之上,双脚夹得死紧,慢慢握住玉剑,
将冰鱼肚腹缓缓剖开。
惊人的鲜血染红了湖水,也染红了他的眼睛。侯雪城一手握住插紧在鱼腹中的玉剑,一手伸到鱼肚中掏摸。
冰鱼显然痛到了极处,已经上下乱撞,侯雪城贴着牠一道四处摔跌,五脏六腑都给他撞伤,鲜血由薄唇中和鼻孔中溢出,
瞬间被狂乱的湖水打散。
蓦然间,侯雪城的手握住了一个圆球状的东西。
他抿了抿嘴,用力一拉扯,那圆球便硬生生给他由鱼腹中拖拉而出,冰鱼忽然不再动弹,翻过鱼肚,缓缓往上浮去。
侯雪城眼中已经看不到任何东西,缺氧让他眼前发黑,身上的撞击让已无护身罡气的他身受重伤,他紧紧握住手中的圆球
,顺着冰鱼上漂之势浮起,终于撞击到冰面的冰层。
朱靖,朱靖,我拿到了,你有救了。
侯雪城用尽最后的力气,想寻找之前所开的洞口,但已经看不到东西的眼睛根本已找寻不到出口。
也许是朱靖命大,或者是侯雪城命硬,他顺着湖水的暗潮,竟被送回了湖边。
等候的众人看到冰层下侯雪城青白的脸孔。「是宫主,快救驾!」冰层登时被击出几个洞口,众人不顾寒冷,一一跳入湖
中。
那青衣人首先抓到了侯雪城的手。「宫主,宫主,你还好吗?」
他抱住侯雪城,一面往上游,一面将内力输到侯雪城体内。
当侯雪城的身躯被拖出洞口,奇迹地仍有一丝意识,他吃力地举起手中的内丹,「把这个……」他的声音干涩的有如枯老
的老人,但仍然冷静得出奇。「冰鱼内丹,给师父,他知道怎么做。」
青衣人范芦眼睛都红了。「宫主,这样真的值得吗?」
侯雪城的声音微弱得几近温和。「范芦,没有值不值得,只有愿不愿意。没有所谓的牺牲,只有尽不尽力得到……
「我这一辈子,一向无欲无求,只有武功而已,而朱靖却是在这一切之上。」
第二章
燕野两天前就知道侯雪城已经回宫。但是他一再探看,侯雪城所居住的弹剑楼四周却禁卫森严,他前往要求觐见许多次,
都被有礼地挡驾。
看着深闭的楼门,燕野无法了解这个人的思考模式。
王爷已经命在旦夕,之前受伤时被这个人几乎强制的带上马车,千里迢迢地来到这遥远的天山。
王爷忍耐着颠簸的苦楚,一切只为了想陪在侯宫主身边,但侯宫主到底怎么想的呢?
王爷的伤最多只能再撑半日,为何这人仍然如此冷漠,在最后一刻都不愿在王爷身边守候?他真的是毫无感情的人吗?王
爷为他所做的一切,当真是那么不值得吗?
他忿恨不平地走回朱靖居住的知静斋,一见他推门而入,朱靖便盼望地支起身躯,见着是他,眼中掠过一抹失望之色。
「他……仍然不肯来见我吗?」
燕野苦笑,「我连人都没有见着。」
朱靖叹息一声,掩不住语声的落寞。「若是他不肯来就算了,雪城做事一向特立独行,都有他特别的作风和想法,若他不
愿来看我,怎么求都是没有用处的。」
说罢,他恢复了原本自在的神色。「我来交代一下身后吧,还好我出门前虽没带官印,好歹也带了随身小印,这够了。」
他话还没说完,燕野的声音已经近乎凄厉,「王爷!」
朱靖一笑。「你我都知道已经没有时间了。可惜到最后,仍未见到雪城。」
他从怀中拿出一个物事,无限怜惜地凝视着。竟是一只白玉娃娃。那娃娃也奇怪,全身都是龟裂的痕迹,似乎是摔碎后又
逐片拼起的。即使如此,也可看出那张破碎的脸上有着欢畅的笑容。
朱靖看到燕野露出纳罕不解的神色,笑说:「这个小玉像是我和雪城小时候去市集玩,我当时说这玉像同他相像,他便很
是喜欢,我就买了送他。可惜后来他练了冰心诀,什么东西都不在意了。」
他顿了顿,「有次他与师兄比试武功,他处于弱势,随手拿起这玉像丢出抵挡,当然这玉像也就摔碎了……后来我捡回拼
凑,总算还能看。不过,我想即使他看到大约也不记得了吧。」
朱靖的声音渐渐低弱下来。「以雪城的冷性,我若死了,他最多半年也就忘了我吧?」
「王爷……」
燕野不知如何劝慰,朱靖极力让自己显得淡然,却让人觉得他的悲伤更加深刻。「忘了我也好,雪城和我在一起,似乎总
是受伤,总是受苦。他这样为我……不值得……」
「王爷,你为了侯宫主有多大的牺牲,难道都没让他知道吗?当时他杀了那么多九皇爷的人,九皇爷报请皇上严加彻查,
你付了多少代价才保了侯宫主及傲神宫的安危,侯宫主却半点都不知,这实在太不公平了。」燕野不以为然。
「……一开始九皇爷会那样陷害您,也是为了侯宫主,他听了关七的谗言对侯宫主有非分之想,设下了毒计对付他。您查
到这事专程进宫找皇上,由皇上出面制止他出兵傲神宫,这才捅了九皇爷这马蜂窝,难道侯宫主都不知道吗?」
朱靖淡淡地道:「他没有必要知道。」
他专注地看着手中的娃娃,轻轻地抚摩着,露出微微的笑意。
「燕野,为了雪城做任何事情都是我自愿,保护他是因为我想这么做。不管付出任何代价,都是我愿意支付,用来交换他
的安全,这是一种自我满足,他安全我就安心。感情没有所谓公不公平,能付出就是一种幸福。」
燕野不能了解。那个人根本没有感情,人要如何对一个这样的对象不断地付出?他伸手拿起朱靖手中的玉雕。「王爷你休
息吧,说不定你一醒来,侯宫主已经在你身边了。」
朱靖摇头一笑,闭上眼睛。「燕野啊,这两天你要我休息都用同一个理由,不觉得累吗?不过抱着这样的希望入眠,该会
有个好梦的。」他沉沉睡去。
燕野紧握着手中的玉雕,决然出门而去。他走到弹剑楼前,这次他不再请人通报,施展轻功攀上这栋楼房。奇怪的是,傲
神宫的主楼里面竟然没有什么人守卫,只有几名宫女来去。
他去过侯雪城寝居一次,这次算是驾轻就熟,一路隐蔽着行踪摸上了顶楼。
侯雪城在房里睁开双目,即使失去武功,他的耳目依旧聪敏。他缓缓从床上坐起身,由宫女服侍着披上长衣,「下去。」
他冷冷地挥退宫女,走到窗前。「既然来了,就进来吧。」
燕野走进时,看到的是侯雪城凝立窗前的背影。「侯宫主。」
「两天以来,你是第五次来要求觐见了。」侯雪城没有回头。他的眼睛凝望着远方雪白的山峰。「再过几天便要融雪了。
你没看过这里的春天吧?我看了二十年了。不过只这一次有期待的感觉。」
「侯宫主,为何不见王爷?」燕野只关心这个。
侯雪城朝窗外伸出手,蓦然一声清越的鸣叫,一只雪白的鵰从窗外穿进,搧动翅膀停在他护腕手套上。
侯雪城轻轻地拨弄着牠的翎毛,语气清淡:「我不需要对任何人解释。」
「但是宫主,王爷这两日天天等着您啊,您也想一下等候之人的心情。」燕野忍气着说:「您已经回宫两日了吧?」
「朱靖在等我?」侯雪城漫不经心地逗弄着那只海东青。「为什么等我?」
燕野深深呼吸,这口气真是憋得紧。「王爷的伤势,已经撑不过半日,您难道不想把握最后几天的相处吗?」
侯雪城仍然古井不波。他的视线从爱禽身上收回,终于转过头来。
「我说过了,我不让朱靖死,他就绝不会死。治他伤势的药物已经拿回来了,现在下面的人正在准备。等一切就绪,朱靖
服过药便不会有大碍。」他冷冷地道:「你还有其它问题吗?」
「真的吗?」燕野大喜过望,王爷有救了,真是太好啦。
「侯宫主,真是太谢谢您,您为何不早和我们说呢?我也不必担心那么许久了。」他高兴得连声音都颤抖着。
侯雪城轻轻地拨弄着袖上的暗绣花纹,「早知道和晚知道有差别吗?」他垂下手腕,让海东青落在窗棂上,觉得身上的伤
势隐隐作痛。「你还有事吗?没事就退下。」
燕野终于忍不住愤怒了。「侯宫主,你当真那么不在乎王爷?这样王爷对你所做的一切,简直太不值得了。你知道他为你
做过什么,牺牲过什么吗?他为了你曾经……」
侯雪城打断他,「不必告诉我这些,我不打算知道他做过什么,至于我做过什么,自然他也不必知道。
「付出就是一种收获,我从未打算去了解你们所谓的深情挚爱,知道对方为你做过什么有那么重要吗?可以肯定自己的地
位?明白自己的付出是否也值得,是这样吗?」
他眼中露出讥诮之色。「朱靖的感情不是廉价的,我的也不是。他对我好,那是他的事情。就如我对他所做的一切,都是
为了我自己。我们都只是为了自己而已。我和朱靖之间,不需要任何人来介入帮忙或当说客。」
燕野从来没有听过有人把感情说得那么现实,但是他又无法辩驳。「侯宫主,您是真的喜欢王爷吗?」
侯雪城哼了一声。「朱靖对我而言很特别。我一向对任何人的生死都不放在心上,包括我自己的。但是我救他,却是因为
不想他死,我要看到他活着。他痛苦,我也不舒服。都是为了我自己。所以,别把感情看得如此高贵。」
燕野低低叹息。「这就是爱情啊,侯宫主。您为了他,宁可牺牲自己性命不顾,他的存在超过所有一切之上,不是吗?」
他缓缓地由怀里找出由朱靖那里拿到的玉像。「这个您还记得吗?」
侯雪城眼神微闪。「这个东西……」
「这是王爷随身的物品,您小时候让他买给您的,后来让您师兄摔碎了。您还记得吗?」
侯雪城默然半晌。「身外的东西,我从不去记。」他慢慢地伸出手,将玉像接了过来。「朱靖一片一片补起来吗?补的…
…真丑……」但他终究没有递回,像是要将它捏碎般紧紧握住。
燕野的声音极为诚挚。「侯宫主,这不仅只是玉像而已,这代表王爷的心,即使被你摔碎了,也要紧跟着你,也要在你身
边。」
侯雪城不明白为何所有人都要说这是爱情,师父那么说,燕野也这么说。是不是爱情有那么重要吗?
朱靖对他而言是唯一的、特殊的存在,是他想伸手触摸的人、想守候的人。想起他时内心会有种沸腾的感觉,像是欢悦,
又像是苦楚,丹田会隐隐作痛。
是不是爱情一点都不重要,因为朱靖是唯一中的唯一。那是一种牵挂,一种充实。
他终于开口:「朱靖在休息吗?我去看看他。时间的确也快到了。」
他没有再看燕野一眼,当先走出房。
朱靖被一种奇怪的感觉所惊醒,有人在他脸上抚摩。他睁开眼睛,看到一把光亮的匕首在他眼前闪烁,在他颈子边反复摩
擦。
说没有吓一跳是假的,但是,随即他看到侯雪城专注在他脸上的视线。「你……」他一开口,匕首免不了在他下颚划出一
道口子。「痛!」
「别动。」侯雪城制止他,在他眼前挥舞着玉色匕首,然后继续替他刮掉最后的胡渣。「你还真的三天都没刮掉这一边,
很听话啊,给你一点奖励。」他执起朱靖的下巴,先用帕子在他脸上摩擦一下,然后印上一吻。
这是侯雪城第一次主动,朱靖吃惊地睁大了眼。侯雪城看到他的神色,以为他嫌脏。
「我刚才虽然吃了点心,不过都有擦过嘴的,很干净,你不必担心。」他有点得意地解释:「上次你这样对我,我以为你
要咬我,还赏了你一掌。后来我看过燕野亲你妹妹,原来喜欢的人互相之间就是这样。那时还真对不住。」
「喜欢?」
朱靖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即使一直知道侯雪城对他是特别的,但是亲口听到一个几乎没有感情的人,又是自己爱慕
十多年的对象这样号称喜欢自己,简直让他受宠若惊,欣喜欲狂。「我是在做梦吧?」
侯雪城听了反手赏他一耳光。「会痛吗?那就不是做梦。」
他想一想。「你们会做梦很奇妙,我以前也从不做梦的。最近不练冰心诀了,就开始做些奇怪的梦。例如上次和你玩游戏
的梦啦,或是小时候的梦境。在梦里反而情绪会比较多,也不知道是为什么。」
朱靖握住他的手,紧紧握住不出声,侯雪城也让他握着。即使隔着手套,也能感觉朱靖的体温,这样的感受让侯雪城心情
很好。「朱靖,我没来看你,你生气吗?」
朱靖微微一笑。「生气当然不至于,不过总有点失望,我很想一直看着你的。」
「以后会有很多时间的。」侯雪城将手后缩,从怀中拿出玉像。「这个……是你从我那里拿的,我就收回了。」
朱靖愕然,「这是……」他忽然脸红了。虽然并不忌讳让侯雪城知道他的感情,但是将这儿时的物事随身携带,被当事人
知道了总是尴尬。
侯雪城凝望着他,声音仍是冷冷淡淡,语气却出奇地温和。「燕野说,这玉像就代表你的心。我虽对身外之物从不介怀,
不过既然是你的心,我就收下了。」
朱靖眼睁睁看着他收入怀中。「但是这是我的……」
侯雪城不理他,继续说道:「你送我东西不计其数,我却随手丢了,现下只有这个留存。我也该送你个事物……听说情人
之间,都会有个信物的。」
他从颈子上取下一个锦囊。「我的东西都是傲神宫的,给你也没有用,只有这个……师父强迫我挂着的,是我的生辰八字
,听说所有人都挂着的,本来有一包,都是珍珠宝物,叫做『锁麟囊』。我只拿着这个,就送给你吧。」
「情人……」朱靖忽然眼眶红了。第一次听到侯雪城自称两人之间的关系。他握住那个锦囊,竟说不出话来。
男人与男人之间,要如何说「爱」这个字眼呢?
朱靖一向只能用行动表示,而侯雪城却从不管世俗之事,从心而为。也许他根本不了解自己说的话只有情人之间才会说的
,也许他永远不会明白自己的感情,但是朱靖的确感受到了。
侯雪城不去理他的感动,回首击掌两声。一个宫女应声而入。伏地道:「宫主吩咐。」
侯雪城站起身,踱到窗前,看着远处的阁楼,那是他师父静居之处。「都准备好了吗?」
那宫女恭声道:「一切已经就绪,就等宫主来主持。」
侯雪城沉吟着。「妳一边候着。」
他对朱靖说:「你这伤不能拖,我已经找来了药物,这两天都在配药,所以没办法来看你……这药虽然已经配制成功,不
过需要有人用功力来替你炼化,我功力已失,所以请师父帮忙。稍后就带你过去。」
朱靖十分吃惊,竟然要惊动老宫主替治他伤势,他十分不安。「老祖宗不是重病吗?怎能为了我一个晚辈……」
侯雪城截口。「傲神宫每个人,都不是能被强迫的角色,师父当然更不是。既然他是自愿,那就是他愿意帮你治疗,所以
不必和他客气。难道要他来求着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