5.
颂贝仰着脖子站在街边的路灯下,头顶的路灯发出橘色的灯光,光里印出密密麻麻的银色雨丝,直直地落在脸上,覆在淡
淡的汗毛上。睫毛不停打颤,又要下雨了。颂贝拉了拉衣领,迈开脚步。
天差不多全黑了,街上没有什么行人,不少商铺已经准备打样,没有人注意颂贝,他一个人靠着路边走着,小心地避开迎
面而来行色匆匆的路人。雨有越下越大的趋势,有人已经开始奔跑起来。
“啊。”
头上顶着公文包的男人低着头走得飞快,直直撞上颂贝,肩膀被狠狠往后扯了下,颂贝反射般叫了一声,人往右后侧退了
几步才重新站稳。那个人似乎还没有意识到,头也没有回的跑开了。
颂贝回头瞪了眼那个人的背影,不悦得鼓了鼓腮帮,伸手捏了捏被撞的肩膀。灰白的路面上增多的黑色小点越来越密集,
最后一个个晕开化成了一片,整个路面终于全被打湿了。
靠近路口的电器行还开着,灯打得很通亮,大面弧形的玻璃橱窗里展示着几台规格不等的电视机,还都在播着节目。颂贝
贴着橱窗站着,眼睛盯着其中一个电视屏幕,屋檐将雨水挡在了身后,只有风起时会吹起一些刮进后颈。屏幕上侃侃而谈
的男子神情自然,魅力十足,举手投足间都带着股高贵的气质。颂贝深吸一口气,将自己抱得更紧。屏幕左上角是台标就
两个字——“财经”。
企业家吗?那就是大老板吗?颂贝晃了晃头,视线又投回到“财经”二字上,总觉得哪里不太对劲儿。
“小松鼠,是迷路了吗?”
颂贝转过头,确认了说话的人,才慢慢移动脚步将身体也转了过来,露出的那张小脸愣愣的,好看的凤这次睁得又大又圆
,黑亮的眸子里还带了丝惊慌。红红的鼻尖,失色的双唇,蒙着水雾的乌黑的头发和细细的汗毛,没有那次那么狼狈,却
更加显得可怜兮兮,就像颂贝的那只宠物小老鼠,被遗弃在路边。
它不是老鼠,是宠物鼠,是宠物。
那还不是老鼠一只?
是宠物,宠物就是要叫人爱的,叫人付出时间和真心去驯养的,不管定语是老鼠,还是猫。
换了一身春季的休闲服,撑着一把黑色的大伞,对着颂贝伸出手,掌心向上。颂贝很喜欢他的手,清晰的掌纹,修长白皙
的手指,似乎总是能看到它们灵动跳跃的样子。
“好冰。”温暖的手指触上颂贝微张的下唇,食指似乎已经钻了进去。“冷吗?”
抬起眼皮将眼睛瞪得大大地,想摇头,但唇上还有手指覆着,所以没有动,也就没有回答。这个人是温暖的,看到他后心
里也是温暖的,但身体却凉凉地。头转向一边,摆脱了那只已经勾上自己下巴的手。
“那……回家吗?我的小松鼠。”
“我叫颂贝。”
“我知道,所有的人都那么叫你。”
“我也叫松松。”
“雨大了,小松鼠。”霍天航手臂一伸将颂贝带入自己怀里搂住。“我们回家。”
“回你家吗?”颂贝仰起头盯着霍天航看,脸颊上那片一见霍天航就有的红始终未退。
霍天航笑了笑,更紧地将颂贝圈住。“你迷路了,小松鼠。”
“你是企业家?你为什么去学校?为什么去医务室?为什么……在这里?”颂贝被霍天航带着走向停在路边的银色跑车,
司机已经替他们拉开了车门。颂贝倚靠在霍天航怀里走得有些磕绊,嘴里不停地问着问题。“我们怎么认识的?你是怎么
知道我的?……霍天航,为什么每次看到你,我都觉得心扑通扑通地?”
“因为你喜欢我啊。”
“喜欢?”被说得理所当然,颂贝愣在车门口没有动。“我喜欢你?”
“上车吧,不然又要生病了。”轻轻将颂贝推进车里,霍天航回头看了眼橱窗。画面给了那个男人一个特写。西装革履地
坐在摄像机后,深邃的眼眸里透着光。霍天航收起伞交给司机,自己也钻了进去。
街上已经看不到什么行人,雨水打下来,在积水的地面上溅起一个个水花。
6.
颂贝穿着毛头拖鞋,在地毯上跳了几下。“真的是波斯地毯吗?”
“我第一次知道波斯地毯的真伪是这么验证的。”霍天航坐在沙发上,手中端着一杯冒着热气的红茶。颂贝站在原地,盯
着霍天航手里镶着金边的陶瓷茶杯看,看着看着脑袋就歪了。“有问题吗?”
“你以前也在我面前用这个杯子喝过茶吗?”颂贝走过去,低头看了眼茶水。“红茶?”
“要一杯吗?”
颂贝摇头。“喝不来。”
霍天航看了眼站在他眼前不太自在地扭来扭去的颂贝,也不说话,端着茶杯很随意地饮着。颂贝侧着头很认真地打量霍天
航,头顶稍蓬的黑发,额前左斜的刘海,浓黑粗犷的眉毛,略微内陷的眼睛,显得鼻梁更高更挺,半垂时看到单薄的亮亮
的眼皮,以及于此匹配的不长但却和眉毛一样浓黑的睫毛。这个人很好看呢,所以自己喜欢他吗?颂贝撅起嘴摇了下头,
一定不是这个答案。
“我可以坐下吗?”颂贝指了指霍天航身边的座位,脚已经开始往前移。
霍天航没有开口,也没有抬头,只是向左侧挥了下手。颂贝领会地挪了过去,转身一屁股坐了下来,裂开嘴角笑呵呵地看
着自己半臂外的人,看着灯光下蘸着茶水而发亮的唇张合着饮茶。颂贝觉得整个人晕晕忽忽地找不到北,只是傻愣着盯着
人看,却始终没有等到霍天航转头看他。
客厅里不是那种明亮的白炽灯光,而是有些发暗的橘色柔光,颂贝的眼皮重重打了几下,看着光从茶杯上腾起的热气里朦
朦胧胧得透过来,沿着霍天航的侧脸曲线散开,像是给镀了层金光。
整个画面仿佛是静止的,颂贝觉得自己是在欣赏一副藏着玻璃后的海报。
“霍天航?”颂贝伸出手指,试探地在他肩膀上戳了一下。“和松松说说话。”
7.
身下的沙发似乎是皮质的,有些硬,伸手摸了摸表面,没有刚才坐下时感觉到的那么柔软。颂贝半眯开眼睛,一束很亮的
光线射进来,想要闭眼阻挡,却还是迷迷糊糊地盯着看,看着光在两眼间晃来晃去,最后也消失了。天花板很低,似乎伸
手就能触到顶,那些声音又在耳边响起,颂贝没有认真去听,眼皮跳了几下,最后还是闭上了。周围的世界陷入黑暗,随
着黑暗陷入死寂。
不知道有过去多少时间,终于又有了声音,颂贝竖起耳朵努力听着,倾泻而出的钢琴声,流畅悦耳。嘴巴微微张开,低低
地吟唱起来,不知道哼的是首什么歌,跟着琴声的旋律一点点从口中溢出。
一个白色的小毛球从眼前蹿过,颂贝伸手要去抓,小老鼠,小老鼠……
“小松鼠。”
“嗯。”无意识的应答,颂贝慢慢睁开了眼睛。对上的正是霍天航近在咫尺的脸。“霍天航。”
“想和我说什么吗?”
颂贝眨了下眼,没有回答,只是从被窝里探出了手,小心地碰了下霍天航垂挂下来的刘海。
“我刚刚听到了钢琴的声音。”
“我知道。”霍天航在床边坐下,轻抚着颂贝的刘海和侧脸。“我听到你在唱歌。”
“我在唱歌?”颂贝挣扎着要坐起身,却被霍天航按住肩膀压了回去。
“天还没有亮,再睡一会儿。”霍天航帮颂贝将被子拉好。“睡吧,小松鼠,不许哼哼叽叽地。”
“好听吗?”颂贝感受着霍天航的手掌传来的温度,暖暖地,还带着一股清新的味道。“我唱歌,好听吗?”
“好听。”
“谢谢。”颂贝对霍天航露出了一个幸福的笑容。“晚安。”
“晚安。”霍天航起身拉灭了床头的灯,屋子里立刻又是一片黑暗。颂贝没有注意自己在哪间卧室,他睁开眼睛看到的就
是霍天航,他的目光只停留在他的脸上,停留在也只停留在他脸上的眼里。
“霍天航?”听不到脚步声,也听不到开门声,黑暗中没有方向,颂贝大睁着眼睛,试探地叫了一声。
“怎么?”颂贝屏住呼吸,感觉到耳边轻微的呼吸,像春日的暖风吹拂而过。
“我以为你走了……那个……这里有人在弹钢琴吗?”
“这里没有钢琴。”
颂贝抓起被子盖过下巴,平躺着没敢动。耳边的暖风已经顷刻散尽,取而代之的是从四处袭来的融在空气里的寒意。颂贝
闭紧眼睛,又再次睁开,反复了很多次,依旧看不清房间里任何东西的轮廓,依旧没能习惯突然降临的黑暗。但是他知道
房间里已经没有人了,知道自己又被落下了。
8.
颂贝背着个花花的书包从出租车里钻出来,怀里抱着一个透明的直径大概10厘米的塑料圆球,一只毛茸茸的小花仓圈成一
个小球窝在里头正洗脸。天空下着蒙蒙细雨,头发上,眉毛上,睫毛上都挂上了细细的小水珠。颂贝腾出一只手揉了下脸
,拉开外套将小老鼠同它的跑球一并藏在里头。
一路小跑着冲进了大楼,直接扑向前台。颂贝从口袋里掏出一张折成小块的纸展开放在台面上,对前台小姐露出一个大大
的微笑。“我是XX学校的,来找霍天航……嗯……经理……关于赞助的事儿。”
“经理?”前台小姐看了眼颂贝摊开的A4纸。“我们这里只有一位叫霍天航的,不过他不是经理。”
“咦?那副的也不是?”颂贝抓了抓头,将差点掉在地上的小跑球直接放在了前台。“我们约好的。”
“这个……啊……”前台小姐指着透明跑球里伸展着四肢的小花苍,一阵尖叫。“啊……老鼠,老鼠!”
颂贝把球往自己怀里护了护,瞪大眼睛提防地看着花容失色,早已没什么形象的前台小姐。保安们从两旁跑过来时颂贝都
没有注意,只是紧紧抱着怀里那个跑球。小仓鼠似乎预感到了危险,摊开四肢扒在底部没敢动。手臂上出现了几只大手,
然后肩膀上也是,颂贝正要开口解释什么,脚已经离开了地面,等它们再次着地时,人又站在了刚刚下车的那个路边。雨
稍稍大了些,随着风飘起,直接刮到脸上。
一辆出租车滑到颂贝面前停下,颂贝摇摇头刚要往后退,不料从身后冲上来一个人,二话不说就猛地将颂贝撞到了一边,
自己组钻进了车里。出租车随即扬长而去,还溅起颂贝半身的水。
颂贝一个踉跄站稳,还没反应过来发生什么,只记得一辆出租车横在眼前,又漂移而去,自己还给莫名地撞了一下。雨越
下越大,在自己眼前成帘而下,头顶的伞挡了半个天,只留下一张笑脸。
“笨。”暖暖的手扶上头,又按上肩,轻轻一带,近了一个温暖的怀抱。“那是什么?”
“我的小老鼠。”颂贝将球捧着递到霍天航眼前。“可爱吗?我不知道会下雨……他们把我赶了出来。”
“不会有人把你赶走的。”霍天航看着自己握着颂贝肩头的右手和撑着伞的左手,犹豫了两秒,低垂下头用唇在颂贝的脑
袋上重重压了压。“我带你和小老鼠一起进去,咱们走大门,从他们跟前走过。”
“好啊好啊,从前台走过……对了,他们说你不是经理,这事儿,你能管吗?”颂贝可怜兮兮地看了眼刚刚被唾弃的小老
鼠,似乎也从它身上看到了被唾弃的自己,撇了下嘴,还是挺不情愿。
“我的笨松鼠啊。”霍天航捏了捏颂贝的肩膀,一副哭笑不得的样子。“先进去。”
颂贝眨了眨眼睛,有些不解地看着霍天航一脸撇着笑,忽然意识到了什么,两脸颊又是一片通红。小花仓在球里拉直了身
体拼命要往上爬,活跃地不行,和颂贝此刻的窘迫形成鲜明对比。颂贝瞥了眼对着他们笑的霍天航,恶作剧地用力摇了下
手里的球,见小老鼠摔了个肚子朝天才嘻嘻变了脸。
霍天航看到了颂贝近乎幼稚的举动,他晕红的双颊,和他最后流露出的那孩子气的纯真笑容,也看到了被欺负地好无所觉
,继续执着地想要爬到圆球顶部的肥嘟嘟的小老鼠。颂贝说他的小老鼠是他在一个雨夜捡回家的,就和他捡回自己一样,
说真的,那尖尖的小脸,有时瞪得大大的懵懂的黑眼睛,还真的很像。
“我的小松鼠。”霍天航轻轻唤了声。
“嗯?”颂贝抬起头,停止了手上对小老鼠的蹂躏。
他只是一只老鼠,怎么地,你还能和他过一辈子?
为什么不能?从我遇到它救回它开始,它余下的生命,都会在我的陪伴下度过,这样……不够吗?
9.
压缩泵的声音,马达转动的声音,规则的“滴滴”声,吵得颂贝很不安稳,扭了扭身体想要躺舒服,怎么都觉得挤得慌。
自己的呼吸声也加重了些,听在耳朵里,慢慢代替了其他的声音。
迷迷糊糊地睁开眼睛,对着的就是被雨水刷得雾蒙蒙的玻璃窗,然后就听到了雨水敲打玻璃的声音,甚至还伴随着雷电。
颂贝揉了下眼睛,用手支撑地坐起身,才注意到自己正睡在一张棕色的大沙发上,沙发就置于一间线条流畅,设计简单,
黑白主色分明的办公室里。雨水声里,还夹了种很熟悉的声音。
颂贝转过头看向地面,果然,小老鼠在球里欢快地跑着,透明的塑料球就在地上咕噜噜地滚来滚去。这个球第一次在宠物
店看到时,颂贝就很喜欢,第一次把小老鼠放进去,它吓得趴在原地不敢动,好心又坏心地用脚踢了下小球,咕噜一滚,
小老鼠在里头打了个圈。这样的玩儿也没有多久,小老鼠就聪明地掌握了规律,在整个房间里滚来滚去,也不记得吃不记
得喝,不用颂贝陪着自己就能玩得很乐呵,颂贝也不用担心小老鼠会在屋子里走丢。晚上给放会笼子里,睡得四仰八叉,
是玩累了。
颂贝揭开身上的毯子,看了眼在办公桌后埋头于公文的霍天航,下了沙发,蹑手蹑脚地走到墙边去把吵闹的小球抱在怀里
,然后慢慢挪到霍天航的身边安静地站着,眼睛瞄了瞄他正对着皱眉的文件。小老鼠趴在一动不动,在霍天航抬起头前就
已经肚子朝天睡得大香。
“醒了?饿吗?我让人送点吃的进来。”
颂贝摇摇头,在办公桌上扫了一圈,又环顾下整个办公室,没有看到任何透露时间的东西,连电脑也处于屏保状态,五彩
的鱼儿在里头游来游去,不断重复。“现在几点了?”
“现在?”霍天航望了眼窗外。这场雨还在持续,没有停下来的迹象,整个城市的能见度都很低,阴沉沉地还真看不出时
间,抬手看了眼手腕上的手表。“急着要回去吗?吃了饭我送你,去学校还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