朔夜则一脸温和地说,他以后也想试试盆栽种值。恭介从来都不知道朔夜有这种兴趣。
尽是我不知道的事。阳台的盆栽、住在纽约的朋友。——他的孩提时代。
在哪里出生长大、母亲是怎样的人、造成味觉障碍的药物中毒的经过及时间。还有——
虐待。
胃紧紧揪住了,胃酸往喉咙逆流。
这一切都像是电视剧里的情节。多重人格、药物中毒、幼儿虐待。——就像是发生在遥远的地方、发生在陌生人身上的事
。『犯罪受害者』这个名词,在自己的肚子被刺了一刀,浑身是血地满地打滚之前,对它都没有丝毫真实感。
幸好由于与生俱来的粗壮神经,目前恭介并没有任何精神上的后遗症。听见事件的叙述,也没有发生FlashBack的情形。
硬要说的话,陪同警察现场勘验,重现案发现场的时候,恭介看到扮演犯人的刑警架着刀子时,忍不住全身冒出冷汗。只
有这种程度而已。但是,总有一天,他的心伤会变得淡薄,然后消失吧!——可是朔夜……。
握紧的拳头内侧渗出汗水。
"要我代替你看到黄昏吗?"
菜菜子嚼着刻得像蕾丝花纹般的苹果,探出身子提议。
"恭介已经好几天没好好睡觉了吧?脸色好恐怖呢!回家洗个澡,睡到黄昏再来吧!只要在我去店里上班的时间之前回来
就行了。"
"谢了,可是我不要紧的。我可以坐着稍微小睡一下。"
"可是,你的头发好可怕,都黏答答的了。……而且,还有味道。"
"……有味道?"
"有味道。让人闻了,连百年之恋都会被浇熄的感觉。要是太脏的话,搞不好会被店里的人赶出去喔!"
"……"
"大楼那个窗子是吗?交给我吧!菜菜子会帮你好好看着的。要是有谁来了,我会立刻打你的手机。所以恭介放心回家,
好好洗个澡、睡个觉吧!要不然就算女朋友回来了,看到你这副德行,也会把你给甩了的。"
"……"
"怎么了?突然变得那么忧郁。"
"……没事。"
总觉得不想让咬着汤匙偏头发问的菜菜子看见自己的脸,恭接口朝天花板,把头仰靠在沙发背,然后把发带拉到鼻子上。
完全干掉的眼睛底部阵阵刺痛。
"……总觉得……我真是没用。给丽奈和菜菜子添麻烦,又让美月妈妈担心……明明是个大男人,不靠女人就什么也做不
成……"
拿有夫之妇的钱,大白天出入饭店;逃课不去学校,泡到女人家里;跑到美月住的地方,又擅自跑出来;麻烦酒廊小姐送
衣服,连在这里吃喝的钱都是母亲的血汗钱……。这不简直就像让女人从头照顾到脚吗?连自己都觉得受不了自己。真是
难看。没出息。不中用到了极点。……可恶。糟糕,鼻子酸起来了。
"就是啊,大家都这么说嘛!要被恭介不用刀子,只要三天不给他女人就行了。"
恭介从沙发上滑了下去,菜菜子却若无其事地给了他致命一击。
"里美妈妈曾经说过,看到你向幼儿园的老师撒娇,多要糖果回家的时候,就知道这个孩子的人生已经决定了。"
"……不要管我……"
"可是呀,人家不是说,欠债也是一种财产吗?还能借钱时就是风光,还有女人愿意照顾你时,也是风光。恭介天生就长
得这么帅,真是太幸运了!要是短脚肥胖丑陋满身肥油的动画狂,任谁都不屑一顾的。既没钱也没车,而且又是高中生,
要是拿掉恭介的脸和身高,真的什么都不剩了呢!根本就是零、零蛋!啊,搞不好会变负分?"
恭介抬起盖在眼睛上面的布块。
"……妳这是在安慰我?还是在贬我?"
"讨厌啦,人家是在鼓励你耶!啊,还是吃个早餐好了。对不起,请拿菜单来!还有冷开水续杯!……可是有什么关系嘛
,知道自己不中用,那就是进步了!"
"啊啊,女人真伟大,太了不起了!感激涕零!"
"对、对,不好好珍惜的话,会遭天谴喔!你住院的时候,来给你探病的不也全都是女人吗?而且全都是漂亮得要死的女
人。空中小姐啊、女医生啊、董事长秘书啊、学校老师、女艺人、酒廊小姐、模特儿外加女大学生!啊,还有那个证券公
司的人。"
"哦……深雪小姐?"
"听说她是有名的资金管理人?她上次有来我们店里哦!恭介的喜好范围也真广呢!普通的高中生,面子是不可能这么广
的哦!连医院的护士小姐都说,探病得发号码牌这种事,还是她头一遭遇到呢!——啊,所以恭介才会被老鼠会盯上的对
吧!因为是上好的猎物嘛!"
菜菜子仔细地研究完早餐的菜单,抬起头来,"呼……"地叹了一口气。
"要是菜菜子也有那么多客人的话……现在人家早就自己开店当妈妈桑了。"
"……对啊……"
"咦?"
"就是这个!"
恭介突然大叫着站了起来,菜菜子、周围的客人及服务生都睁大了眼睛望向他。店里顿时变得鸦雀无声。
恭介左手紧握住抓下来的发带,如同得到天启的摩西似地,茫然凝视虚空。
对了……就是这个。虽然没钱、没地位也没车子,可是我有个值得自傲的财产——。
"可恶!……我怎么会没发现这么简单的事!——菜菜子!"
"啊,嗯?"
"谢谢妳,我请客!这个拿去,爱吃布丁还是早餐都随便妳!"
"啊,嗯——可是恭介突然怎么了嘛!喂、你怎么了嘛?"
恭介抓起手机,拔腿冲了出去。菜菜子慌乱地挥着被塞到手里的福泽谕吉万元钞票。
恭介停在雨雾当中,刚才还缠绕全身的自我嫌恶和自卑完全一扫而空,他恢复平常傲然不驯的表情,在自动门关闭的前一
瞬缓缓转过头来——说了:
"老鼠会!"
"也就是,把这个漂亮男孩的照片附加在这张单子上的电子信箱,送信给所有人。是吗?"
"嗯。"
恭介用芳香的毛巾粗暴地擦拭刚洗好的头发,望向桌上的液晶画面。穿着制服的朔夜照片被扫瞄器扫进屏幕里,正在十英
吋的方格子中微笑着。
"身高一七七公分,体格纤瘦。黑色头发、带紫的黑色瞳眸。照片上穿的是制服,实际上的印象可能会差很多。——我希
望收到信的人,能够尽可能转寄给更多人看到。不管是放上自己的网站,还是公开在留言版上都没关系。然后只要一发现
他,就立刻打手机连络我。就算是三更半夜也没关系。一有任何线索,就立刻连络我。"
"这些电子信箱哪来的?"
"我的手机通讯簿。我只选了能够接收图文件的电子信箱。从主妇、OL、女大学生到美资金管理人,总共二百六十二人。"
看到对方把报告用纸调侃似地在眼前晃着,恭介静静地把纸抢回来,将它贴回屏幕一角。
"这是我唯一的财产。"
"只要每个人各转寄给一个朋友,就有七百二十四人。各转寄给两个人,就是一千四百四十八人。年龄和职业都五花八门
……原来如此。这个网络确实是贵重的财产呢!"
深雪将充满菁英风味的金框眼镜取下,把椅子转了过去。她的头发是旁分的短发,虽然个子娇小,但是因为头型也小,匀
称的外形让人神魂颠倒。
初次见面时,恭介老实地说出他的感想,但深雪只是一副已经听过几百万回似地,轻轻扬了扬眉毛而已。证券界的"纲铁
女人"——她只有在床上的时候,才会卸下那副铁面具。
早上不到八点,恭介穿着被雨水淋得变了色的衬衫,没有预约地突然拜访。但是,深雪看到恭介长满胡渣的骯脏模样,脸
色也丝毫不变,只是把毛巾和抛弃式刮胡刀塞给他,命令他直接从玄关到浴室去。恭介洗好澡,换上深雪为他准备的全新
衬衫和内衣裤出来后,她一面确认恭介连耳朵后面都洗干净了,一面扫瞄朔夜的照片,照着恭介说的输入信件内容。在做
这些事的时候,她都一样神色自如,没有一丝惊讶或怀疑的模样。
"可是,为什么找上我?把照片加工然后送信,自己也可以做吧?"
恭介缩起魁梧的肩膀。
"因为我是机械白痴嘛……。我不久之前才刚学会洗衣机怎么用的耶!"
"没用的男人,至少要会用电脑吧!只会消耗卡洛里的话,根不就是个大草包。"
我本来以为自己只是挑剔长相,搞不好是喜欢严厉的女人也说不定呢——恭介茫然地这么想道。此时纲铁女人已经打好电
子邮件,并传送出去了。她按下出现在屏幕上的英文对话框。
"……这孩子美得就像梦一样呢!"
深雪看着再次出现在屏幕中的朔夜照片,以不带温度的声音陈述感想。
"应该马上就有响应了。这么漂亮的孩子,看过一次,就绝对忘不了的……只要他不是吃雨露过活的仙人,就会出入餐厅
或便利商店。一定有谁看过他的。女人是很容易被美丽的生物吸引的。"
"欠妳一份情。"
"当然了!要是你以为能够免费得到我的服务,那就大错特错了。我饿得快死了。——啊,早安。不好意思,一大早就有
事交代妳。请你看一下信箱,把主旨“WANTED”的文章和图档,用密件传送寄到我FAX过去的所有电子信箱。我会晚三十
分钟过去。拜托妳了。"
深雪以电话利落地对秘书下了指示,将电子信箱的清单放到FAX上。——然后,她朝坐在桌子一角擦头发的恭介,笑也不
笑地说了。
"你还在那里发什么呆?我九点半得离开这里,没时间了。"
"……深雪小姐。"
恭介拉住放在头上的毛巾两端,嘴角两侧拉扯似地微微一笑。
"对不起。……我做不到。"
"做不到?"
"深雪小姐是个非常有魅力的女性……但是我已经决定,只和真心喜欢的人上床了。"
"是吗?所以?"
"所以,我没办法响应妳的要求。"
深雪按下FAX的传送键,重新坐上椅子。承受住整个体重的靠肘椅子,发出倾轧声。
"……你好象对自己的床上功夫非常自负呢,小少爷。"
"小少爷"三个字的发音异样地加重了语气。
……我弄巧成拙了吗……?恭介悄悄叹息。就算明白自己不是对方的〈真命天女〉,被男人清楚地这么说,不管是怎样的
女人,或多或少都会感到受伤吧?
但是,只有这一点他不能退让——这是怕必须坚守的防线。因为自己曾经背叛过朔夜,所以绝对不能再犯第二次了。
"深雪小姐……"
"蛋要用煎的。"
"啊?"
蛋?恭介一脸诧异,深雪把椅子一转,背过身去,切换电脑的画面。她重新戴上眼镜,开始检阅路透社市场的侧脸,依然
像纲铁般冷峻。
"我不是说我饿死了吗?我最近在节食,都没吃晚餐,现在肚子快饿死了。你还在干嘛?不要在那里发呆,快点去准备早
餐。"
"……早餐……"
"厨房在走出门后的左边。煎蛋专用的平底锅是右边第三个。距离我上班的时间还有四十六分五十一秒。以上。还有问题
吗?"
……没有。恭介用一脸泄了气的可笑表情摇了摇头,照着深云的指示,有些垂头丧气地走向厨房。他从冰箱里拿出鸡蛋、
奶油和常温色拉用的蔬菜,为了制作蕃茄汤,煮沸开水。
就在他准备着装饰煎蛋用的配菜时,口袋里的手机响了起来。
『回来了!』
音量大得连耳膜和IC芯片都要被震坏的巨响,劈头穿进恭介的耳里。
"菜、菜菜子?干嘛突然……"
『回来了!跟你说回来了啦!』
菜菜子不理会,径自大叫:
『房间的灯亮了!有人回来了!』
"噢噢……!"
耳边听见"叩"的一阵钝重音。就像石头跟石头撞在一块儿摩擦般,非常讨人厌的声音。
恭介在按下玄关门铃之前就已经决定,如果出来开门的是父亲,就一拳揍倒他。
结果开门的真是那家伙。确认来人的瞬间,恭介便不容分说地挥出拳去——。
之后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茫然圆睁的眼睛,映出自己的鞋子和滴在鞋尖上的血液。星星在眼前飞绕。不久之后,疼痛才像涨潮般从远方涌近。
"喂喂……哪有人一开门就这样的?日本的治安也真差哪!"
轻巧地闪过恭介注入浑身之力的右直拳,并一拳击中恭介的左脸,把他打倒的男人——草薙佣,扯住往前倒去的恭介后衣
襟,搔着耳后。嘴里叨着香烟,脖子挂着毛巾,刚洗好的头发上,还不停滴着水。
这种时候,竟然还能悠哉地洗澡?这么一想,怒气又从腹部沸腾而上。
恭介回抓住对方揪住自己衣襟的手,不容分说地将之甩开。草薙则一副这才发现他是谁的表情。
"什么啊,这不是牛郎先生吗?嗨,谢谢你上次美味的晚餐啦!"
"……呜……"
一张开嘴巴,混着白沫的血水就满溢而出。看见恭介的鞋子掉了下来,落在纯白色大理石地上,草薙皱起眉头。
"不好意思啊,突如其来的,没有手下留情。啊,等一下那里要擦干净啊,朔夜最啰嗦了。——那,你是来干嘛的?不巧
的是,我不记得我欠过牛郎俱乐部什么债,也没睡了小鬼你的情人,你是不是找错地方了?"
恭介一把揪住草薙的衣襟。他挺起腰部,踏紧地面,撑住几乎要往后倒去的身体。紧握住的拳头浮出了血管。
"……自问……"
"啥?"
"你扪心自问!王八蛋……!"
"到底是什么事啊……喂喂,鞋子脱了再上来啊!真是的,最近的年经人都被美国人洗脑了,真伤脑筋。"
草薙嫌烦似地闪过恭介酒醉苍蝇般的拳头。恭介原不想一口气跨过玄关地毯,却一头栽倒在走廊上。草薙像在捞夜市的水
球似地拉起他的脚,把他翻了过来。恭介呛咳着,却依旧执意抓住草薙的脚踝。一向从容不迫的草薙见状,也忍不住青筋
直暴了。他双臂环胸,用力咬住CAMEL的滤嘴。
"小鬼,你适可而止一点。我这阵子忙着取材,根本没时间好好睡觉。补眠之后,我马上就得走了。有事的话,用你的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