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是妳的病患吧!?"
"就算那个人是我的病患,我也无法回答他亲人以外的人任何问题。规定就是这样。这是关乎隐私的问题。"
杉浦努力保持冷静,有耐心地重复道:
"我非常了解你担心朋友的心情,但是身为医生,我有保护病患的义务。我无法回答你的问题。不管这个,可以让我为你
疗伤吗?把衬衫脱掉——不,剪开好了。中谷小姐,给我剪刀。"
"……什么保密义务……"
青年冷不防地拂开杉浦的手,幽幽站了起来。然后,他抓住湿透了的衬衫,扯开似地打开衣襟。几颗扣子弹飞到地上。
在吓得呆住的两人面前,他抓开右侧腹部的一块大纱布。杉浦瞪大了眼睛。一道颜色尚新的伤痕,划过充满弹性的腹部—
—。
"……你是……"
"一个月前,被刀子刺的。"
毫无抑扬顿挫的声音。杉浦缓缓抬头仰望他的脸。
混杂着雨水和鲜血的水滴,从手肘处滴向脚边。
"你是——樋口恭介吧?"
"……"
充血的眼珠,眨也不眨地反瞪杉浦。即使不用开口,那昏暗炽烈的眼神,也已经给了对方足够的肯定。
(那么,这个青年……)
"医生……"
中谷握着电话听筒,不安地望着这里。杉浦点点头,要她放回电话。然后她重新转向青年。
"我是朔夜的主治医生,杉浦。我从他那里听说过你的事。——刚才真对不起,竟然让保密义务优先了。"
青年的眼神依旧炽烈。"看吧!叫妳先听人家说话,臭婆娘!"——他心里一定正这么骂着吧?杉浦无法反驳。听到草薙朔
夜的名字,却没有想到这个可能性,的确是自己的过失。
"那么,他怎么会失踪了?他今天没来约诊,我正担心着呢!"
"那,他也没过来这里了……"
"嗯,他没有来过。你先坐下,一面疗伤一面谈吧!"
"妳有没有他可能会去哪里的线索?他不是和妳谈了很多吗?"
"等一下,先帮你疗伤要紧。流了很多血呢,一定很痛吧?"
"流血又怎么样!不要啰哩啰嗦的,快点回答……血?"
青年好象这才发现似地,俯视自己的右臂。——结果那张脸霎时变得一片惨白,接着……。
"哎呀呀……"
"医生,要不要叫救护车?"
"不用,他只是看到自己的血,被吓了一跳而已。不好意思,帮我拿条冷毛巾来。"
"是的。呃,医生,这孩子……"
"是草薙朔夜的朋友。我一直想和他谈谈——你呀,振作一点呀!肚子被刺的时候,才不止这样而已不是吗?"
杉浦叹着气,在一脸惨白地晕厥过去的青年面前蹲下。真受不了。地板浸满了水,沙发也得送洗才行了。
这个青年简直就像一场暴风。——是暴风雨将他送来的,还是他带来了暴风雨?
敲打窗户的雨势,变得更加激烈了。
刚升上高中时,恭介曾和一个整形外科的女医师交往过一阵子。她帮恭介治好因游泳受伤的肩膀,是个优秀的医师。他自
认没有"女医师不可信任"这种偏见,也不觉得女医师有什么好稀奇的。——即便如此,他却误以为杉浦是男人,不是因为
她是个有留美头衔、出版过数本研究书的精神科医生之故,而是因为"步"这个名字。
"别在意,我小时候就常被误以为是男生。话说回来,这伤是怎么弄的?打架?"
"……骑机车跌倒了。"
但是,看到自己的血而昏倒,也够丢脸的了,而且是在女人面前。恭介坐在诊疗室的沙发上,板着脸、披着毛巾,接受杉
浦的治疗。
不仅如此,他花了两万圆真的新衬衫,还有偷偷从父亲那里骑出来的250cc川崎机车,也全都报销了。衬衫也就算了,但
是机车可没那么简单。机罩被撞飞,座台也坏掉了。而且恭介还是无照驾驶。不适用保险范围。
"难道刚才在大马路发生车祸的人就是你?我听到好大的声音呢!你一个人跌倒的?有没有撞到人?"
"没有。……在下水道盖子的水滩上滑倒了。"
"是吗?那真是不幸中的大幸呢!我儿子这阵子也吵着要考驾照,看到这种情况,我更没办法赞成了……好象没有骨折,
不过回去之后,记得立刻到医院去检查看看。还是照个X光比较安心。"
"妳不也是医生?"
"就算同样是医生,我负责的也只有心灵部分。自从实习以来,这十年来我都没握过手术刀。针和剪刀,也只有缝补衣物
的时候才用到。请喝咖啡,会暖和身子的。"
杉浦递过来的白色马克杯十分朴素,就和她本人一样。小个子,不化妆,长至肩膀、没有光泽的剪齐发型。灰色的衬衫和
样式简单的长裤,都是过时的设计。要是在超市擦身而过,一定会以为她只是个老气的欧巴桑。
但是,恭介却在不知不觉中,对着这样一个欧巴桑,把一切事情都说出来了。
因为混乱,恭介说话变得结结巴巴或前后颠倒,杉浦以温和的动作和明快的语气,或从容地点头,或偶尔加以质问,引导
他。恭介的伤包扎好时,从他和朔夜的第一次,到妙子丈夫的事,恭介都毫不遗漏地说了出来。
不过,他也觉得自己红着脸,把和〈朔夜〉之间的性事都说出来,似乎有点过了头。
"不,谢谢你告诉我这些。一周两次,一次六十分钟的心理咨询一个月……得到的资料还相当少。这可以成为治疗的重要
参考。"
"……妳不觉得怎样吗?同性恋这种事……"
"为什么?我的朋友当中,不但有GAY的男性,也有这样的女性朋友。他们都是非常出色的人,也是我珍贵的朋友。……你
的脸色不太好呢!很痛吗?需要镇痛剂吗?"
恭介拒绝了。右手腕的疼痛开始随着心跳阵阵作痛,可要是吃了镇痛剂,他一定没办法从沙发上再站起来了。恭介昨天和
今天都几乎没睡,衣服也从昨天就没换,开始散发出些许汗臭味了。
饮食嘛,只有昨晚在快餐店用过一餐而已。而且,那还是一边瞪着朔夜居住的大厦出入口一边吃的,根本不记得自己吃了
什么。温热的咖啡渗透到整个胃袋。
"关于朔夜的行踪,很遗憾的,我没有任何线索。他的紧急连络人,我这里有两个电话;但是……一个是父亲的手机。我
打过了,可是没有开机。"
"另一个呢?"
"是美国的电话,纽约市内的。"
"纽约……?"
恭介从来没听说过朔夜在纽约有认识的人。
"总之,先等到早上再说吧!如果他还是没回家,就由我向警方报案。只能事后再通知他的监护人了,不过这种时候也没
办法。如果他自己回来的话就好……要再打一次电话看看吗?"
恭介摇摇头。
"我请别人帮我看着。如果大厦的灯亮了,会打手机连络。"
"设想得真周全呢!可是,关于最糟糕的情形,我想应该不用担心。"
"妳怎么知道?"
"第一,朔夜没有任何自杀的理由。第二,他的交换人格不会伤害主人格——也就是朔夜——的肉体。事实上,朔夜以前
曾经尝试过自杀,但是都被交换人格给阻止了。何况,现在是由交换人格控制身体,更没有自杀的可能。"
"可是那家伙……会伤害别人。"
雨滴敲打着黑暗的窗户。雨。那天也下着大雨。
为嫉妒而疯狂,想要把妙子从公园楼梯推下去的〈朔夜〉。——那个时候,只是正巧踩了煞车。因为他准备要推下去的妙
子,先把麻里子给推下去了。可是,那是百万分之一的偶然。如果他再次把憎恨发泄在妙子身上——。
背后的寒毛倒竖。
不只如此。〈朔夜〉操纵着肉体,三天三夜都不回家的话,那么他的栖身之处就只有一个——其它男人的家。
从前,〈朔夜〉有三十个以上的SexFriend。不,这并非从前的事。不过是数月之前的事。不是其中的一个,就是像上次
的医生那种一面之缘的对象……诱惑对方,要对方收留自己两三天,对〈朔夜〉而言,根本不声吹灰之力!
别说是两三天了,只要他想,要留到什么时候都行。现在或许也……。恭介咬紧下唇。心脏彷佛被火焰烧灼着。
——那家伙是野兽。
朔夜一直在害怕着。害怕被另一个自己夺去意识时的记忆。害怕另一个并非自己的存在。
我明知道。我明明站在最接近的地方,看着他的痛苦。
"……都是因为我。"
恭介以握紧的双拳用力按住额头。
"都是我逼得做……"
"不,这不是任何人的过错。问题的重点是,创造出交换人格的朔夜本身。你只是制造了唤出交换人格的契机,更根本的
问题在另一个地方。如果不找到这一点,即使恢复成主人格,同样的情况还是会重复发生。你没有必要自责。"
杉浦为恭介打气似地,抚摸他的背。
"想一想,你为什么到这里来?"
"当然是为了找到他啊!"
"没错。找到他,然后呢?"
"……然后?"
"找到朔夜的话,你想怎么做?"
"……向他道歉。"
"为什么道歉?"
"为了让他痛苦的事道歉。"
恭介呻吟似地挤出声音。
"我以为只有我一个人为他痛苦,还故意和别的女人亲热泄恨……我明知道朔夜学长很痛苦,可是我却只想着自己的事,
还说出分手这种违心之论。我只是希望他留住我,想要他追上我、求我不要分手……只是想让他困扰。我只是在向他撒娇
。……我说喜欢他,根本就是只有嘴上说说而已。他究竟是什么心情,我丝毫没有去考虑。——我实在差劲透了。"
"可是,你不是主动追到这里来了吗?你发现了自己的错误。这就是一件非常有意义的事了。——那么朔夜会怎么做呢?
你向他道歉的话,他会原谅你吗?"
"我怎么知道?随便怎样都好。问题不是他会不会原谅我,而是——我只是……"
柔和如白花般的微笑突然浮现在脑海。
"我只是想把他找回来而已……"
把他——把我的朔夜学长找回来。
我要用这双手分开他沉睡不醒的黑暗。如果做不到这一点,我连向他道歉都办不到了……。
"……真不愧是职业医生。"
恭介叹了一口气,靠上椅背。不可思议地,紧绷的肩方松弛了下来。
"总觉得和医生谈话,乱成一团的脑袋就豁然开朗了"
"真令人高兴呢!说出来的话就会觉得轻松吧?因为这样一来,就能客观地重新审视自己的心情。"
杉浦轻拍恭介的背,然后站了起来,去泡新的咖啡。
这里与其说是诊疗室,看起来更像普通家庭的各厅。明亮的黄绿色墙壁、白色沙发、白木与玻璃橱柜、巨大的窗子。这么
说来,候诊室也像是美体沙龙或高级健身房。这是为了让病患放松而下的工夫吧!
杉浦拿来自己的杯子,在恭介对面坐下。
"说老实话,对病患家属之外的人说出心理治疗的内容,身为医师,我感到犹豫。可是,你是与他的交换人格有所接触的
重要第三者,更重要的是,病患本身对你有着强烈的信赖……基于这两点考虑,我决定向你说明。对你而言,或许也有许
多不愉快的回忆,但是希望你务必帮助朔夜。"
"拐弯抹角的开场白就省了吧!医生。"
恭介把湿掉的毛巾从头部拿下,朝上望着杉浦。
"我已经做好心理准备了。——不管什么事我都愿意做。只要能够找回他。"
"……我知道了。关于DID,你有任何认知吗?"
恭介那装模作样的表情,就这样"呜"地哽住了。
"……啊、唔……一点点。住院的时候,读过医生的一本着作……"
买是买了,可是连两页都没读完,恭介就睡死了。之后,那本书就一直垫在枕头底下,出院的时候已经不知消失到哪儿去
了。说实话,恭介从小时候开始,暑假的指定课外读物就从来没有读完过。
"DID——也就是多重人格,有将近百分之九十的比率,都起因于幼儿时期遭到的虐待。"
杉浦以冷静的声音开始说明。
"小孩在日常生活中遭受父母亲暴力对待,但是他们无处可逃。同时,小孩子比起大人,承受压力的能力更低、……于是
,有些小孩子为了忍耐痛苦,便会这么想——『被虐待的人不是我』、『被虐待的是另一个孩子』……也就是,他们在自
己当中创造出另一个『谁』,把痛苦的事全部让那个孩子承受。遭到虐待的时候,本人不是沉睡,就是站在一旁,呆呆地
看着『另一个孩子』。当然,被虐待的人以及承受痛苦的人,实际上都是自己,可是他们藉由把心和身体分离,得以承受
这种压力。——DID的起源,可以说就是这种精神逃避,同时也是受虐儿的『生存术』。有个病患说他如果没有得到DID的
话,不是自杀,就是已经发疯了。"
"等一下……那,难道朔夜学长他……"
"他是否曾经遭到虐待,这点还不清楚。几次的谈话当中,也不曾出现过这类内容。但是,以统计的结果来看,可能性非
常高。"
"……"
恭介交握的手掌,微微渗出汗来。
半个月前,晚餐餐桌上父子和乐融融的对话。——没有一丝阴霾的征兆。父亲虽然粗犷,却明朗大方。那个人——可是…
…怎么可能——。
"暴力、忽视、性虐待——这些在最近的新闻也常常成为话题,但都只是冰山一角……近亲之间的虐待很难明朗化,现实
远比想象中更加根深蒂固及严重。对稚龄的孩童而言,父母就等于他们的全世界,是他们的栖身之处,是太阳、是上帝。
本来应该被父母这种绝对的存在,无条件地保护的无力孩童,却为了一些微不足道的理由被踢、被打——对于孩子而言,
这是多么重大、多么痛苦的事?……即使如此,小孩子被别人问到虐待的事,还是会庇护父母。你知道为什么吗?——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