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您走的是右边。」
「……」斗牙现在越来越习惯捂住老脸这个动作了。
妖犬跟陶生一起折向左边的小路,一人一犬向越来越昏暗不明的前方走去。山上的夜晚几乎是完全的漆黑一片。在人的
肉眼低辨识度的夜里,妖怪走起山路来却是轻车熟路。
两边的树叶遮蔽,形成了一条分割天空的河流。里面的河水是由星光组成的。星光对于遥远的地球上的黑暗毫无作用,
却安慰了人类路途中的寂寞。
陶生跟着妖犬后面走着。
「喂,陶,说点什么吧。」妖犬在前面一边走着,一边说道。
「要说什么?」
「随便。你想说什么都行。」
「噢,那么我说了……」
原来应该在草丛里鸣叫的夏虫,现在都屏气凝神地安静着。
山上只有夜风穿梭的声音。
据说如果人在风吹过山林的夜里,可以听到一种名叫‘山音’的声音,那么这个人是快要死了,而大山是他惟一的归宿
。
树林里弥漫着一股奇异的森严的味道。
陶生讲述的刚好是一个关于‘山音’的恐怖夜谈故事。
「打住!打住!打住!」斗牙连忙制止他再讲下去。
「大半夜的,你别在那边吓狗好不好!」它说。「不知道本大人的心灵是很脆弱的吗?偏偏还是刚好在森林里……」
「好吧。」陶生懒怠地应付了一声,没有再说话。一路走来,跌跌撞撞,怎么还有心情陪它闲扯淡。
「话说,陶,你讲这些恐怖夜谈的时候,自己心里都不会觉得害怕的吗?」
「不会。」
「很多人都会害怕的。」
「您忘了我是一个阴阳师了?身为人类的守护者居然害怕鬼怪,会让信任我的人寒心的。更何况我说的这些只是故事。
」
「嗯呃……我不是这个意思啦。」
「那大人是在害怕吗?」
「当然不!」妖犬迅速地回答。
事关妖怪的尊严问题,斗牙的态度是很严肃的。
「陶,我好奇的不是人类害怕听恐怖故事,或者是遇见鬼怪。我指的是‘恐惧’本身。」
「什么意思?」
「我觉得,你们害怕的东西不是妖怪或者鬼魂,而是‘死亡’。」
「死亡?」关于恐惧和死亡这种问题,就连陶生自己,似乎也不曾思考过。
陶生后来一直在想,它虽然是山间长大的粗野妖怪,却意外地知道很多东西的样子。这,于理不合啊……
「我觉得人类啊,是一种极度害怕自己的存在会被时间彻底抹消的生物,而且,人类还有一个很奇怪的特性……」斗牙
说道。
「什么特性?」
「你们无法独自一人活下去!」
「噢?原来大人是这么想的。」
「天,地,万物,这其中只有你们人类才有的那种东西。」
「大人指的是人的情感吗?」
「嗯——你们这么怕死,是因为知道自己的生命短暂吗?」
「或许吧。人类本来就是一种矛盾的存在。」
「那陶你怕死吗?」
「怕。」
「可是你却成为了阴阳师。」
「这是两码事。」说着,陶生停下了脚步。
他们的前路已经豁然开朗,到神馆之森了。
漫天飘零,莲蓬飞雪,洁白无暇。
御荫山里有一处唤叫‘神馆’的森林,而将它称谓成‘森林’其实是非常不恰切的事。因为根据‘双木成林三木成森’
的规则,只生长着一棵树的那片土地显然是不能称为森林。
藤原道长会把私宅建在这里,并不是兴之所至的事。
当陶生和斗牙走进神馆之森,只见一片荒芜的空地上生长着一株参天的古木,仅仅一株。远远看去,繁茂的白色树叶积
攒在枝桠上,就如披覆下来的雪地。
夜空一吹,雪花一片一片飘落。
陶生伸出手,看着雪花从指间飘落。这是他第二次看到这棵树了,可还是忍不住惊叹它的神奇。
「喂,陶,这树长得真奇怪。怎么叶子里边是白色的呢?」斗牙问道,摸了摸发痒的鼻子。
「这是白樟木。」陶生告诉它说。「樟树千枝,所以在『古今六贴』中,又以樟树的多枝来比喻人的多有怀恋。道长大
人对千枝小姐的母亲有非常深厚的感情,千枝小姐的名字大概也是因此而来。」
「……」妖犬鼻尖跌落了一片雪花。它垂着眼睛瞪了半天,雪花又摇摇曳曳地随风飘汩而去。
正在此时,颂祝营造之歌自悠远的夜空中传来,鼓乐之声越来越近。
「那是?」这声音让斗牙觉得非常耳熟。
「嘘——」陶生示意妖犬噤声,然后微抬双手灵活地结着古老的结印。每一个古老的手势里,都蕴藏着不可言传的奥妙
。
鼓乐声中,半空中饴色的牛拉着华贵的车厢,腾云驾雾而来。妖犬看着牛车绕着白樟木三圈,而后落地。
车帘打起,一道眼熟的身影优雅地钻出来。
「酒吞?!嗯呃……」
斗牙还没惊叫出声,陶生就已经扑过来掩住它的嘴。
嘘——大人,您这样会让隐身的我们暴露的。人类少年紧张地皱着眉毛,严肃的眼神如是说着。
妖犬只好讪讪地闭了嘴,仍是不解:鬼王酒吞童子怎么会来这里?
陶生屏息宁神地盯着它,心里带着和斗牙一样的疑问。
「是我的错觉吗?我好像闻到了生人的味道,在这风中……」微风夜色下,高冠博带广袖长襟的那个男人,正是幻化成
人类模样的百鬼之王。
第8章:看得到妖怪的少女(8)
鬼王仿佛察觉到什么,偏过头看向他们这边,俊美的脸上带着若有所思的神色。所谓生人的味道,大概指的是残留在风
里,陶生张开结界前身上飘散出去的气味。
妖犬愤然地瞪了酒吞童子一眼:你又不是狗,鼻子那么灵干嘛!
「如此甘美的气味啊,让我想起了另一个人……」酒吞童子说道,抬起下颔,享受似地微微阖上眼睛。挟带着雪花的夜
风扑面而来。
斗牙感觉到挂在自己身上的人类少年身体一绷,呼吸有点紧张。
陶生能不紧张嘛,传说中鬼王专门勾引处女,将她们的乳|房割下来做食物,还最爱喝一种用处|女的血掺和的血酒。
「酒吞。」又一个妖怪出现了。
从荒地的边界游祟过来的八头大蛇不就是那天晚上,陶生在藤原府里驱退的那条。
「臭蛇也来了?!」妖犬再次惊讶地叫起来。
「大人!」陶生只好更加用力地捂住它的嘴。
「好、好,陶,我再也不说话了。」妖犬扑闪着湿漉漉的大眼睛向陶生求饶道。
「……不能有下次了。」说到底,陶生对于小动物湿漉漉的可怜眼神最没辙了。
「嗯嗯嗯!」妖犬拼命点头。
「……」陶生于是放开了它,继续盯着夜会的鬼王和蛇妖。
「奇怪,他们是什么时候勾结到一起的?」
嘘……陶生的一根食指竖在唇边。之所以会这么严肃,是因为他实在没有把握能同时对付两个大妖怪,呃不,是一神一
妖。
是是,嘘……妖犬竖起耳朵,全神贯注地偷听他们的谈话。
「我已经照你说的,从全国各地收集齐了九百九十九名美貌的处|女。」蛇妖说道。
「才半年您就已经收集了这么多少女……」鬼王略微有些惊讶。
「告诉我接下来要怎么做才能救小千?」
被打断了说话的鬼王没有生气,反而微微一笑,从瑰艳如玫瑰花的红唇里吐出二字:「血浴!」
「血浴?」蛇妖低道。
同时:血浴?!陶生的心怦怦地跳起来,那岂不是要把这么多人全杀了?
鬼王微笑着继续说道:「是这样的,水神大人。依您先前所说,那位小千小姐的重病,若您想要救回她的性命,就只能
用血浴这个办法。人类的血气精华都浓缩在血中,用美貌处女的血沐浴,不仅可以生肌养颜,更可以让凡人如脱胎换骨
般,再造新身,长生不老。」
八头大蛇吐着腥红可怕的蛇信子,沉默不语,看来还是半信半疑。
「人类的寿命是有限的,难道水神大人不希望自己一心爱慕的小千小姐能永远陪伴您吗?」
「我只是想治好她的病。」
「要治一个人类的疾病,那有何难!」鬼王暗笑,「可是那人类根本没有病,您要如何治?」
「什么?」八头大蛇吃了一惊,「小千都已经昏迷了几天几夜,怎么可能没病?」
「他是中毒。人类跟妖怪不一样,我的解毒药对人类来说是最猛烈的剧毒,只会催命,不能续命。所以想要给那个人类
小姑娘解毒,血浴才是惟一的方法了」
「……」
见蛇妖没有什么反应,鬼王暗中摇了摇头:既然如此那就算了吧。
中毒?!陶生和斗牙再次一脸惊讶。
「难道是我身上的毒害了她?这不可能!」蛇妖连连摇头。
「好了,救人的方法我也告诉您了,要不要做全在于您。」鬼王身下升起一阵风,将他的身体卷进牛车里。帘子里飘出
他的声音:「我还跟人有约,就此别过,水神大人。别忘了,这次算您欠我一个人情……」
牛车仍如来时一样,腾云驾雾而去。
空旷的荒野响起两个人的说话声。
「小千是谁?」
「指的应该是千枝小姐。小千是千枝小姐的小名。」
「居然这么亲密地称呼人家小姑娘的小名,咳,臭蛇啊……」斗牙暧昧地笑。「依目前的情况来看,臭蛇不是要害她。
」
「可是,千枝小姐她怎么会中毒呢?」
「那些给她看过病的医者不是说,是生病吗?」
「嗯。」陶生点点头。
「那就是她身边的人类动了手脚。」斗牙说。「有人想要害藤原千枝。」
「谁会想要害千枝小姐。她从来不与人结仇……」慢着!如果说真的有人想要害千枝小姐的话,那么……脑中灵光闪过
,陶生眉一挑,「难道是定子皇后?!」
「定子?她们不是藤原亲姐妹吗,为什么要害她?」妖犬觉得陶生的猜测很不可思议。「不可能不可能。」妖犬连连摇
头。
陶生皱着眉,说:「我也希望事实不是这样。」
鬼王的牛车离开后,八头大蛇也很快消失在白樟木下。
「我们还是快点追过去吧。」斗牙说道。
「嗯。」陶生站起身,看向蛇妖消失的方向,「它在白樟木上布了结界。」
「可以直接通往藤原宅里吗?」
「要走一趟才知道。」
「那要快点了。要是臭蛇真听酒吞的鬼话,把那些少女宰了放血,以后就别想再当这个神明了。」妖犬表现得态度很急
切,虽然不知道是为什么。
「嗯。」陶生点点头。
嘭!一声,妖犬化为小白狗,装可爱地摇着小尾巴,「带我去带我去!啊啊,我刚才走得好累了!」
陶生:「……」
檐廊上挂着灯火盏盏。
庭院的藤花在架子上悄无声息地开落。
八只头的蛇妖蜿蜿蜒蜒地游淌过百折千转的长廊。
「水神大人,您回来了。」一男一女,下人模样的妖怪,分跪在门口,向现出真身的主上行礼。
「她的情况怎么样了?」
「……」他们低垂着眼帘,表情死板。
「我去看看她。」
蛇妖游过纸门,挨近床边。
萌黄色的纱帘低垂,嵌在床柱上夜明珠散发着明晰的光华。
那是飘洋过海而来,大唐式的华美床榻。
八只蛇头从八个方向伸过来,分别吐着蛇信子凑近少女的头。沉睡中的少女躺在锦缎中,眉尖微蹙,似乎是梦见了很不
好的事情。
看了许久后,蛇妖像是总算下定了很大决心,猛然抽身出来。「无男!无女!把那九百九十九名少女给我……」
「请不要这样做!」门口传来的不知是谁的大喝,随之飘进来生人的气味。
「怎么会有人类闯进我的结界来?!」蛇妖都吃了一惊,定睛一看,原来是一名人类少年,旁边还站着它的老相识犬妖
斗牙。
「天狗?!」
「好久不见啊,臭蛇。」妖犬挥了挥爪子,笑着说:「看你面色红润,心宽脑袋胖,看来最近过得不错啊——」
「哼。」八只蛇头同时冷哼,气场立即就压过了妖犬。
「……」
觉得自己被严重鄙视了的妖犬,亮出爪钩和犬牙,「哪天有空我们再打一场?!」
结果再次受到蛇妖的鄙视。
蛇妖看向一旁的人类少年,「你是那天刺伤我的阴阳师。」
「是的。」陶生竟然有些紧张。
虽然把它称为妖怪,但陶生明显在它身上感觉到一股不同于寻常妖怪的威势,一种让凡人为之臣服的力量,来自于神明
的天威。
「我知道你那天刺杀我只是忠于自己的职守,不会怪你。」蛇妖说道。
「嘁,假道学。」妖犬哼哼道。
「你带着这只狗快点走吧。我不想伤害你,但是也不希望你妨碍到我接下来要做的事情。」蛇妖的两只蛇头分别向左右
的属下无男无女示意,让他们请不速之客出去。
无男和无女左右包抄上来,黑黝黝的眼睛里没有丝毫感情,嘴巴里吐出蛇信子,说道:「水神大人请客人出去。水神大
人请客人出去……」
「等等!」这两个属下是八头大蛇的式神。陶生又不能伤害他们,只能一步一步向后退。「等等,等一下,我……请听
我说完几句话好吗,水神大人?!如果你坚持要这么做的话……」
无男和无女的身体停下,望向蛇妖。
斗牙站了出来,「喂!万川,这个人类说他有话说,难道你没听到吗!不妨听他说完了,你再撵人出去。还是说,你连
这点神明的器量都没有吗?」
蛇眸一敛,示意两妖退下。「好吧,我就暂且听听。」
陶生感激地看了妖犬一眼。
「你想说什么,阴阳师?」
「水神大人,」陶生深吸口气,迎上蛇妖的八双眼睛,「您绝对不能杀害那些少女。」
「……」
「如果您这样做了,作为神明的您要如何承担那九百九十九条性命的罪孽呢?」
「……」
「虽然说您是为了救千枝小姐……」
「我是为了救小千……这个理由,足够了。」蛇妖转头看着床榻上的少女。「如果你已经说完了,请离开吧。」
无男和无女上前一步,一左一右架住了少年的手臂。「请你离开,请你离开。」
「等、等等!」陶生知道自己对上神明是毫无胜算的,只好趁着此时大喊:「水神大人,那可是九百九十九条人命啊!
即使您敢不惜一切代价救了千枝小姐,她又真的愿意吗!」
「嗷——」妖犬大吼着扑到其中一只式神身上,一口就撕下了他的手臂。噗一声,手臂变成了花瓣,塞了它满嘴。
「呸呸,这什么东西啊这是!」胡乱吐了几口,看到剩下来一只还制着陶生,它又扑上去,再次一口撕破了式神的真身
。
「呕,真恶心的味道!」
妖犬接连打了几个喷嚏,眼泪汪汪地捂住自己的鼻子逃出去。
「受不了了!我先出去一下。臭蛇你不许伤害陶!等我回来……」
等您回来小的只怕尸骨已寒……陶生惊魄未定地看着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