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嘛……」陶生想到昨晚那滩黄白之物就一阵胃酸翻涌,这时一脸怜悯地拍了拍可怜的谗狗的脑袋,安慰说:「不
用担心,解咒的方法很简单,只要连续斋戒三个月就可以了……」
「斋戒?!那岂不是不能喝酒吃肉?!」
「是的。」陶生点点头,肯定地告诉它。
妖犬更加‘嗷嗷’地叫起来。
……陶生嘴角浮出象征着心情大好的微笑。
「所以大人,您愿意跟我一块儿到御荫山去吗?」陶生看着妖犬的眼睛,真诚地邀请。
「我载你去的话,速度要快多了。」斗牙提议。
「……大人,现在是白天,会吓到普通人的。」
「我飞高点,下面的人不会发现的。」
「保宪大人前段时间刚告诫过寮里的阴阳师,不许我们带着式神满城乱跑。」
「安倍晴明还不是那样!」
「晴明大人是阴阳博士,并不直接受阴阳头的管制。保宪大人对这样子的晴明大人也很头痛呢。」
妖犬想了想,说:「我又不是你的式神。」
「如果是妖怪在京城上空乱跑,那么大人您屁股后头,很快就会出现一大批忙着杀怪升职的阴阳师追着您。」
妖犬撇撇嘴。
「如果现在坐牛车出发的话,差不多逢魔时分我们就可以到那里了。」陶生说道。
「那岂不是很晚了?」
「就是要趁晚上。」
藤原道彰派了一名下男供陶生驱使。下男驾车,陶生和幻化成掌中犬的斗牙一道坐在牛车内,便向城外的御荫山出发了
。
牛车穿过朱雀大道时,街道上繁华的叫卖声时远时近地传来。车内,妖犬踮高脚尖,拨开了牛车的车帘。
外面八月的阳光从小窗漏射进来。
斗牙回头看到少年抬手拭了拭额上的汗滴。「我们要什么时候才到御荫山?」
陶生打起帘子往外一看,「现在正要过罗城门,还要两个时辰左右吧。」
「哎——」斗牙无力了。
街道上除了人还是人,然后就是人类叫卖货物的吵闹。没有什么好看的,因此妖犬又无聊地坐下来。「再跟我说说结界
的事吧。为什么你会说我昨晚上去的地方是御荫山那里呢?」
「这还只是我的猜测。」
「嗯嗯,我知道,你说。」
「我是这样想的,大人。假设这个结界是蛇妖设的,呃不,水神大人布下的话,那么想必是为了私下到藤原府里与千枝
小姐见面之用。」
「可是,设在那么显眼的地方,万一有人跟我一样误闯进去怎么办?」
「这个结界在藤原府里却没有引起任何惊慌,想必应该是刚布下不久,暂时还没有人发现。我想,结界布下的时间,大
概应该是这一个月。这一个月来因为千枝小姐的事,府里人人自危,自然很少人有心情赏花了。」
「嗯……」
「蛇……呃,水神……」
「你还是继续叫它蛇妖好了!」
「可是,蛇……水神大人不是跟您认识吗?」陶生问。
「妖怪没那么多讲究。」斗牙说。
「好吧,我明白了。」陶生继续说着自己整理了一个晚上的猜测:「长年待在府里的千枝小姐能够跟外面的人接触的时
间,大概就只有住在御荫山的那几个月。所以,千枝小姐很可能就是在那时候遇到了蛇妖。那天晚上它就是在这里失去
了踪迹,我想应该是蛇妖布下的结界。」
「有道理。这么一想的话,大概就能把线索牵起来了。还有,我听说这间屋子以前就是藤原千枝住的。」妖犬摸着下巴
,连连点头。
「……那是我昨晚告诉您的,大人。」陶生说道。
「诶——」妖犬想了想,似乎的确是这样的。
「是在怪事发生后,道长大人才让千枝小姐搬到其他房间。」
「换房间又有什么用?」
「道长大人大概是认为这个房间不干净。事实上,千枝小姐的母亲,她病逝前的最后几年就是在这里度过的,千枝小姐
为了方便日夜服侍她,后来也搬到了这间屋子。」
「原来如此。……陶,为什么屋子也会中咒?」
「嗯。不幸死去的人居住过的地方,据说会留下一种叫做‘怨’的咒。这个咒能在夜晚化为虚渺的幽灵,然后不顾一切
地杀死后来入住的生人。」
「为什么呢?」
「大概是它不愿意让别人侵占自己的房子吧。」
「……只因为这一点小小的理由就能够随便杀人,听起来人真是恐怖啊。」
「妖怪不也会噬人吗?」
「那不一样。我们是为了填饱肚子。」
「难道妖怪不能吃其他的东西吗?」陶生反问。然后又说:「那么,人类作出这样的恶行大概是为了填饱自己的欲|望吧
。在中国有句古话叫做‘欲壑难填’。」
「但会为了虚幻不实的欲|望而加害别人的人类,这还不够恐怖吗?明明即使他们的欲|望没有得到满足,也不会怎样。
」
「斗牙大人这么说的话,难道妖怪就没有欲|望吗?」
「当然有!」妖犬向陶生肯定地点头。「我们对于生存的欲|望比任何人都要强烈。」
「所以,为了活下去,你们不也会不顾一切地伤害阻碍的人。」
「陶,你觉得妖怪都是坏家伙吗?如果不吃人,我们就会饿死。能够找到填饱肚子的东西,我们才能活下去。对于妖怪
来说,只是这么简单而已。」
「话是这么说……」陶生被斗牙堵得哑口无言。
「嘿嘿,没话说了吧——」看到陶生这样,妖犬愉快咧出尖牙。
他不过是初出茅庐的少年阴阳师,而斗牙却已经是混迹世上上百年的大妖怪,论见多识广口齿伶俐,人类都不是妖怪的
对手。
「陶,其实如果是真正的大妖怪是不吃人|肉的。」等陶生露出不解的眼神,它才神秘兮兮地说:「因为人肉,一点也不
好吃!」
「噢,是吗?」
「死人很难吃,恶人很难吃,胆小的人就更难吃了。妖怪一出现这种人要么就被吓破了胆,要么就是早已经屁滚尿流了
,臭哄哄的,嘁!」仿佛闻到了那种腥躁味,妖犬的爪子在鼻子前摇了摇,「难为那些杂碎妖怪居然下得了口!」
「……呃,照这样说来,那种人的确应该是,让妖怪难以下咽的吧。」陶生额上流下的汗更多。
「只有那些低贱的抓不住好食物的妖怪才把目标转向人。还有一些就是被人类收服了,成为他们的式神,可怜巴巴地在
主人手下讨一口饭吃。」
「其实,所谓的式神,是指那些妖怪跟阴阳师订下契约,因为某种原因而在阴阳师的有生之年守护他的性命。这个契约
是有时限的。人类的寿命只有短短几十年,这段时间对于寿命延长的妖怪来说,不过是白驹过隙。」陶生解释道。
「嘁!反正我最看不起的就是那种没骨气的手下败将了!」小白狗捏着爪子愤愤然。「真想胖揍一顿这些家伙!」
「……」如果不是这个体型,应该会比较有说服力。
「不过,要说真正上等的食物,还得找安倍晴明那种大阴阳师。」
「什么?」
「像这种拥有法力的大阴阳师,不仅好吃,对妖怪来说也是上好的补品……」斗牙的口水流了一地板。「上次安倍晴明
不是跟酒吞,也就是鬼王打赌吗?他压的筹码就是他自己。」
晴明大人真是太胡来了……陶生心想。
「那,斗牙大人了解得这么清楚,是吃过人吗?」
「……没有。」狗爪子在车厢的木板上怨念地划啊划啊。「身为堂堂的大妖怪,本大人居然没有吃过这种上等补品,嗷
嗷——」
「大人,这些都是谁告诉您的?」陶生淡定地问道。
「……酒吞。」
「您的那位叫酒吞的朋友肯定是在诓您了。」
「不可能!鬼王不会骗我的。」因为酒吞童子是堂堂的百鬼之王,斗牙想。
「它当然不会骗您。不过您想一下,即使事实真的如此,晴明大人可是大和国第一阴阳师,只怕大人还没吃上他的肉,
您就已经被封印了。」
「嗯呃,这个嘛……」
「您知道妖怪被封印意味着什么吗?」
「什么?」
「不吃不喝地沉睡几百年甚至上千年,直到有另一个阴阳师把你从封印中解脱出来。」
「什么!」小白狗举起爪子抱头大叫。
「是的。」陶生冲它肯定地点头。
「更何况,晴明大人的肉太补了,我怕您的身体受不了……」
「……」小白狗冲到车厢的角落里嗷嗷痛哭去了。
陶生成功地恐吓了妖犬后,轻轻地吁了口气,心里的一块大石头总算放下了。看来,错误的食物观念一定要在幼年期矫
正过来,不然后患无穷。
陶生松了口气的同时又纳闷了下。
……起初他们讨论的话题明明不是这个的。
第7章:看得到妖怪的少女(7)
陶生和斗牙乘着牛车,前往藤原家在京城外的一处山间私宅。那是一座大唐式建筑的私宅,就建造在这座环境非常僻静
优美的御荫山上。
八月中旬的这一天,仍同往常的每一天一般炎热。直到傍晚,日头西斜之后,夜风才带走了沉闷。
如同陶生预测的一样,大约是在逢魔时分,藤原家的下男驾着牛车才抵达了御荫山的山脚下。在进山的道路的入口处,
那块当界碑的石头几乎要被茂盛的草给淹没了,上面标记着‘御荫山’。
陶生他们,包括他肩膀上坐着的那只幻化成小白狗的妖犬,就是在这里下的车。
「就送到这里为止吧。」陶生说道。
「陶大人,真的不需要小人陪您上山吗?」下男躬着腰恭敬地问。
「不需要了。到时候可能会发生一些事情,如果你在旁边的话,我反而会束缚住手脚。」
「那么小人就在这里等您。」
陶生想了想,点头,「好吧。不过,请一直待在牛车里。无论外面发生了什么事,或者听到了什么奇怪的声音,都不要
出来,也不要因为好奇而偷看。」
「小人明白。」
陶生从路边摘了一片细长的叶子,夹在右手的食指和中指之间,将它的叶面贴在唇边,低声念了一段咒语,然后把加持
过法咒的叶子,递给一直以神奇的目光看着这一切发生的下男。
「将这个收好,它可以暂时掩盖你的气息不让妖怪闻到。」
「是。」下男以一种非常恭敬的心情把叶子捧了过去。
「那么,请多保重。」
「您也是,陶大人。」因为陶生的关照而心里动容的下男,一直站在牛车旁,带着恭敬的心情,躬送陶生在山径上远去
的背影。
因为不是必须要慎重地使用敬语的对象,所以陶生只是用一种很平淡的语气嘱咐这名藤原家的下男。但他的这种语气并
不让人觉得轻视,反而让下男觉得他即使是面对着服侍自己的下人,态度也是很随和的。
说到陶生这个人呢,虽然不是能跟别人相处得特别好的个性,人缘却一直不差,甚至能让心高气傲的大妖怪斗牙愿意跟
他亲近。
大概也是因为他身上的这种特质。
陶生沿着石子铺成的山径向山上走去。
小白狗趴在他左边的肩膀上,有气无力地吐着舌头。
「呼,好热啊……」斗牙说道。
「抱歉。」陶生抹了把汗,扶着路旁的树停下来休息。他看了看天色,安慰说:「斗牙大人,太阳很快就要下山了。请
再稍为忍耐一下吧。」
这是位于御荫山半山腰的一处空地。
站在这里往下看去,云翳满布的霞空之下,倦鸦归巢,晚林如醉。
陶生望着这般景象,不禁心里一阵陶醉:世人大多向往山顶的风光,所以唐人有‘会当凌绝顶,一览众山小’的赞诗,
却不知道高处不胜寒,半山腰才是最恰宜的风景。
陶生正在慨叹的时候,却听到耳边传来妖怪咯咯的笑声。
「陶啊——」小白狗捧着肚子笑得喘不过气来。
「大人?」
「你,你现在的样子……哈哈……好好笑……哈哈哈……」
「什么样子?」陶生不解地低下眼睛。
「你,你……哈哈……」
斗牙从来没有看过陶生这么狼狈的样子,因此觉得很稀奇。在它这般捧腹大笑时,陶生呆呆地站着,不知所措地摸了摸
自己的脸:「是沾到什么脏东西了吗?」
扶过树的手上带着一手被汗湿了的灰尘。
浓重暮色中,他的乌帽子歪到了左边,脸颊上这一块灰嘴角边那一块黑的,十分滑稽的模样。小白狗抬眼一看,捂住嘴
涨得满脸通红,最后一转身跳下陶生的肩膀,化出真身,捶地大笑:「哈哈哈——」
陶生:「……」
妖犬抬眼又看了他一下,回过头继续捶地:「哈哈哈——」
陶生摘下乌帽子,在手指上悠哉游哉地把玩着。「斗牙大人,我今天早上好像记错了,想要解咒的话,您必须要斋戒半
年才对。」
瞬间,妖犬紧紧捂住嘴,背对着他嘀咕出一句唐人常用的成语:「你放火可以,我点灯就不行!哼,本大人才不怕威胁
呢……」
「咳,咳咳……」
被身后的咳嗽声给吓到乍毛,妖犬不情不愿地转过身来,不满地嘟嚷道:「半年就半年!」
陶生不知何时重新戴好了乌帽子,擦干净脸,微微抬起眼帘,看了一下突然变得一脸大义凛然的它,他把捏着袖子压在
唇边的手移开,露出了微白的嘴唇。
陶生坦白说:「小的只是跟您开玩笑的,斗牙大人。」
「开、开玩笑?!」斗牙把眼睛瞪得跟铜铃一样。
哪有人开这种天大玩笑的!
它怨念,目光移到少年脸上,看到他唇边浮出一丝微笑,只好讷讷地低下头:「算了,本大人大人不计小人过,不跟你
计较了。」
陶生的手又移到唇边挡了挡。
山里的夜风变得喧凉,吹着灌木丛一阵一阵地响。现在,太阳已经隐没,只能看到山头附近的天空,那里的云彩还是晕
开的橘红色。
「我们走吧。斗牙大人。太阳已经完全下山了。」陶生说道。
「去哪里?」只要凉快下来了,一切都好说。斗牙仰头望着陶生,在身后悠闲地甩着尾巴,扑扇起大片的灰尘而不自觉
。
陶生皱了皱眉,袖子又挡在了鼻下,重新把手放下后,本就不太好的脸色也有点发白。他说:「我们从神馆之森抄近路
过去。」
「是哪一条路?」面对着前面的三岔路口,斗牙觉得很为难。
「左边。」
「那其它两条路是通向哪里的?」
「中间一条直接通往山顶,而最后一条是经过枫叶桥到藤原宅屋子的正门。那是供牛车走的大道。从左边走进去,我们
只要穿过神馆森林,就可以直接到宅子了。」
「陶,你以前去过那里吗?怎么知道得这么详细?」妖犬佩服地看着他。
陶生说:「我来之前事先问过晴明大人了。」
「他不是还在京城外?」斗牙好奇地问。
「去年来赏红叶时,也经过了这个三岔路口,当时很好奇,就问了熟悉路的晴明大人。」
「噢,原来如此。」
陶生看着走在前面的它,「斗牙大人,您这是要去哪里?」
「你刚才不是说抄近路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