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竟然还是一意孤行,放诞任性……!!!
柳从眉紧紧抿唇,面容慢慢失了血色,刻意伪饰的平静也渐渐裂开一个豁口。他快步朝雅重月所站之处走来,擦过僵硬
不动的皇帝身边,俯身捡拾起地上药丸,就待往口中送去。
雅重月骤然回身,一把提起他手臂,将人惶急抱入怀中:“从眉,吃不得!!!”
药丸自指尖滴溜溜坠落下地。
柳从眉冷声道:“皇上肯唤草民从眉了?何妨继续装疯卖傻下去,等从眉一试这焚香的销魂滋味,也体尝体尝不一样的
人间仙境?”
雅重月抱紧他,心跳如擂鼓,不敢想象方才若慢了一步,从眉误食那药性更为强大的焚香,会出现怎样恐怖局面……他
的呼吸在从眉拿起那颗淡黄色药丸的顷刻几近停滞……
“从眉,”哑声,“从眉,不要同朕赌气。朕……绝非有心瞒你。”
胸口一阵气血翻涌,脚下开始虚浮起来,却仍执意抱紧那人腰身不放。
他这厢愁肠百结,那厢柳从眉心头更是苦涩万分,给他揽住腰身,要抽身却是不易,想挣扎,稍稍一扭身子,就觉得腹
部的凸出俨然阻碍了他举止的自如。
——若不是他使出下策逼他,他还要瞒多久,等到他腹部高隆、瓜熟蒂落的那天么?
——他就始终神志清醒的躲在暗处,暗暗嘲笑他的忠君护主、嘲笑他的自投罗网、嘲笑他的……情深难易么?
柳从眉恨声道:“皇上,秦惜有一句话没有说错,有些人的确没有原谅的必要,是柳从眉愚钝,是柳从眉有眼无珠!!
!!”
豁了全力,将脸色刹那惨白的雅重月推开几步远,自己踉跄着站定,指着回廊一地药丸惨笑道:“皇上早已寻得焚香解
药,又何必再图柳从眉腹中骨血——从眉就此拜别,愿吾主万寿无疆,福与天齐,威名震慑寰宇!”
语落,便扶着廊壁,一手捂住肚腹跌跌撞撞朝回廊另处尽头而去。
雅重月伸手想去抓住柳从眉袍袖,却只够到衣襟一角,眼睁睁看着衣袂从指缝间脱滑流过。
皇帝手指痉挛的揪上心口,目光空洞茫然,冷风中孑然伫立。
第七十八章:回首
(上)
回内寝的路从未显得如此遥远而漫长,柳从眉捂住腹部,一步一踉跄,步履不稳,思绪万千眼界模糊。
与雅重月相处这些岁月,十多年的师徒情分、四年余君臣罅隙,走马灯一幕幕掠过眼前。光阴似水中他俩关系一变再变
,回首想望,最美好的日子竟全部浓缩在过去短短三个多月,他以为雅重月神智退化的时刻里。
“唔……”手更紧的按在腹部上,短促低吟了一声。
不能动气,不可动气,即便雅重月不再需要这个孩子,他也不能任由激荡冲突的心情伤害到它……
它既已成形,他就必须承担起责任将它带到世上来,与萍心一般,也带离帝王世家,远离它那朝令夕改、反复无常的父
皇。
持灯巡夜的宫侍远远望见柳从眉失魂落魄从暗处蹒跚而过,大惊之下要上前搀扶,被柳从眉摇头制止。平素温和内敛的
前首辅大人,现下浑身都是凌厉的生人勿近气息,脚步凌乱越过宫侍身侧时,身强体壮的小伙子都不禁打了个寒颤。
正惊骇诧异间,又被暗处另一道钻出来的人影吓了个魂飞魄散。
他们的皇帝赤着足,鞋履不知是压根没穿还是奔跑途中跑飞了;唇边沁着血,脸色死白死白,一边剧烈咳喘,一边紧追
在柳从眉离开的方向上,对他视若未见的擦肩而过。
宫侍愣了好久才反应过来,大半夜的这是在演哪一出,皇上不是还卧病在床吗,怎么跟个幽灵一般飘飘荡荡的对柳大人
紧追不舍?
万一病情加重可不得了,赶紧回禀三王爷!
******
摸到门扉,柳从眉正要推门而入收拾细软,腰身已被豁尽全力追赶上来的雅重月一把抱住。
皇帝苦苦压抑着咳喘,手臂发软,抱着柳从眉,头搁在他肩背上,哀声恳求:“从眉,听朕解释,就听朕一次。”
少年断断续续的喘着气,温热胸膛包裹着柳从眉后背,一如从前每个晚上他怀抱着他入睡的熟悉温柔。
柳从眉僵硬在门口,警诫自己再不能被这个年少的孩子操控了喜悲,他哑声道:“请放开草民。”
“从眉,你不是不分青红皂白的人,即便是判处死决也要给囚犯一个告御状的说法,你容朕几句,咳咳,容朕……”他
像青藤般死死缠在他身上,急于辩驳,咳得更加厉害,柳从眉背部都能感受到从皇帝胸腔里传来的可怕痉挛。
手紧握在身侧,扭身想挣脱,腹中却不合时宜传来一点隐隐胎动。柳从眉倒抽口冷气,不敢再胡乱挣扎,慢慢放慢放轻
呼吸。
“草民自有分辨是非曲直的能力……皇上不用再刻意捏造伪饰。”勉强克制受到愚弄而痛苦的情绪,语气平静如死水。
身后那人也僵硬了,像被打了一闷棍,声音几乎是憋出来:“从眉,你对朕有成见。”
柳从眉反唇相讥:“草民只信眼见为实。”
“你觉得从头到尾都是朕精心策划,就为了把你拐进宫来,骗你再给朕怀胎生子?”手轻颤着抚上柳从眉正闹着零星胎
动的肚腹,雅重月轻语道,“朕若要如此,当初又何必送你出宫?莫忘了,从眉,是你自己选择回宫来。”
“所以就合该一世被皇上玩弄于股掌?”不怒反笑,“愚弄臣下有那么趣味?”
“……你偏激了。”
“皇上过往所作所为,有何能令人心悦诚服之处?”
雅重月噎了一口,论及过往,他确然罄竹难书,无以自辩。
但他是为小人所害,蒙蔽视听,绝非刻意寻隙折辱他;仔细推敲起来,纵是要处斩,也能判个秋后吧?
他黯淡道:“今日你若不听朕剖白心意,跟过去一意孤行的朕,又有何差别?你教过朕,得饶人处且饶人,举凡行事,
三思后动,怎么反而自己遵照不了?”
他居然用歪理跟自己较真,柳从眉一时又怒、又气,又好半天回不了神,咬着牙捂住腹部,只觉倦意袭身。苦笑心说,
他不是早就对雅重月死心,只图救他一命么,怎么在获知他隐瞒真相后,会如坠寒潭,心冷欲狂?这不是他进宫来的目
的,他不是为了贪图雅重月那镜花水月的短暂温柔,冀望能长久保留那种赤诚相待、相濡以沫的共处方式而来!
两人僵持在内寝门口,夜风簌簌而过,柳从眉打个寒颤,雅重月察觉到,将他再抱紧一点。
心疼道:“进房去,朕一五一十跟你坦言,你莫再冲动伤身……”
不容他再反驳,趋前打开内寝门,将人半胁迫的推扶入去。
柳从眉唯恐动到胎气,不敢与他动作过大的争执,只得从了他,被细心安置于榻上,盖了一层薄薄软被。
雅重月搬了春凳坐在他身侧,目光在他脸面和腹部来回打转。柳从眉抿着唇,眉峰紧紧颦着,不看他。
“那药是焚香变体,与焚香同根同性,但不是焚香解药。父皇从青霖那里要了来,第一次给朕服用时,就清楚告知服食
它只能起到唤回神智的作用,对之前焚香摧残的元气恢复,并无显着效果。”雅重月原本打算把秘密带入陵寝,但看从
眉方才绝望拂袖而去的表情,深知若此心结难解,只怕对从眉造成的伤害更大。不若讲一半保留一半,至少他还能卑微
的渴望从眉留在身边,他还能亲眼见到孩子在他腹中一天天长大。
“从眉,这次是你误解了朕,朕服用此药,只想维持清醒,能够吝惜同你在一起的时光,能够……无微不至的保护你,
保证你和孩子的安全。”低低道,“朕绝无利用你、取笑你真情的意思,你能回来,愿意为朕诞子,朕欢喜得恨不得拿
性命交换——”
他解释得有点颠三倒四,只说药能维持清醒,却对服药后果避而不谈。柳从眉听出蹊跷,转头看他。
皇帝将手握上柳从眉的手,后者一凛,要抽出来,雅重月攥紧不放:“朕只要一息尚存,就不会再让你受伤,从眉,朕
过往做过太多有愧于你的事,你容朕弥补,用余生补偿好不好。”
柳从眉盯着他:“不是解药,却是焚香另种变体,对身体不会有伤害?”
“不会。”雅重月斩钉截铁。
他否决得太快,用词太果决,柳从眉冷冷道:“皇上敢对着从眉腹中胎儿立誓?”
“立、立什么誓?”
“皇上金口玉言,所言非虚。若有分毫差池,让从眉在生产时生不如……”
“够了。”雅重月扑上去捂他的嘴,看着柳从眉苍白苍白脸色绝望道,“你恼朕,冲朕发火便是,你何必拿自己赌咒,
你这样教朕更是心疼!”
“一国之君,出尔反尔,说剖白心迹却藏头缩尾,畏畏缩缩。连一介平民尚无法相信皇上,遑论取信天下?”推开他,
柳从眉再忍不住积蓄已久怒意,“雅重月,你要说便说,不然今后再也不用跟我说!!!!”
“朕——”
“那种药,令人神智清明无错,但就像回光返照。真正后果,是会加速身体衰亡过程。”雅月圆的声音幽幽响起,他倚
在门口,背着月光,手头是柳从眉见识过的那种淡黄色药丸。
雅重月骤然起身,想朝弟弟走去阻止他继续,谁料内息一顿,提气不能,堪堪撑住一角圆桌扶住自己。
雅月圆面无表情注视从皇兄嘴边缓缓渗出的血迹,注视雅重月急急忙忙举袖拭去的动作,目光不移,发话对象却是床上
抓紧了身下床褥的柳从眉:
“他不想让你我担心,宁可缩短寿命在暗处护你周全。柳大人,这才是皇兄隐瞒我们,装疯卖傻的真正缘由。”
一言既出,误会冰释,房间的低气压却反而更凝重,压得雅家两名皇族莫名的心惊。
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浓重低压,来自床上的人。
好脾气如雅月圆,都耐不住给欺瞒的怒火,本想揪住皇兄不由分说先打一顿,甚至已经往屋内走了几步。但在逼面而来
肃杀之气下,他自觉的停住了脚步。
更怒的,更想出手教训皇兄的,看来另有其人。
咳嗽一声:“这笔账,自家人先欠下。那些药我没收了,皇兄,就算要变成一岁婴儿的智商,你也不准再碰那种药。再
然后,我会写信去告知母后父皇偷偷进宫的事。……”慢慢后退,“其余的,我不打扰……”
来去如风,门扇识趣阖上。
柳从眉慢慢掀开薄被,在雅重月僵直的转过脖颈来时,眼眸无悲无喜,语气淡然从容,道:“你过来。”
“从……眉……”
音如春风过耳,雅重月却只觉得双腿似灌铅,千钧沉重。他又换回原来的称呼“你”,而非“皇上”,是否意味着他原
谅了他?本该欣喜,为何他心头阵阵发毛?这种暴风雨来临前的平静,古籍有没有描述过到底毁灭性后果会有多严重…
…
柳从眉又朝他轻轻唤了一声:“重月。”
(下)
雅重月杵在原地不敢动弹。
没见过柳从眉如此温言款语唤他的样子,皇帝毛骨悚然,只恨不得多长一双腿溜之大吉。
越是温和的人发起火来越是悚人,而当这股情绪慢慢酝酿至发酵,爆发力何其恐怖。
感受到莫名压力的一国之君,想不战而逃……
柳从眉久候不到他动静,也不动怒,只试探着将腿伸下地,摸索着床尾的鞋履。
雅重月哪可能让他下床走过来,抢先一步,硬着头皮迎了上去:“从眉——”
“啪!!!”
清脆一声巨响。
雅重月捂着红肿脸颊,怔愕当场。柳从眉扬起的手掌还在半空中,不待他回过神来,又是一股掌风袭来。但到了中途却
忽然失力,软软垂落,只不住轻喘。
鲜明的五个手指印浮现在皇帝俊美无匹的脸颊上。
面部其实不是很疼,疼的是心。
“从眉,”雅重月怔怔地,小心翼翼的,唤那动手打人的人,“朕很抱歉。”
“是朕自以为是了……”
柳从眉仰面凝视他,雅重月在那人状若平静、实则蕴含了如海水般深沉浮泛复杂情绪的眼眸中,分辨出烟雾般难以捕捉
的轻颤。
从眉,他在恐惧。
他在恐惧倘若他没有察觉他的异常,就这么让他甘愿牺牲的减少寿命下去,终有一日他必须怀着未出世的孩子面对他提
前衰竭死去的事实……
从眉,你眼神中的担忧泛滥得来不及掩饰,氤氲水雾的眸子叫人不忍移开视线,朕可不可以奢望一事——你是……爱朕
的?
唇上传来温热触感,柳从眉眨了一下眼皮,冰冷泪意自眼角滑落,咸咸液体落入唇角。
怎么……竟然落泪了?
他恍恍惚惚想着,努力看清眼前半蹲下身子来的少年皇帝,但睁眼的举动只是让那恼人的泪水下滑更急。
雅重月吻住他唇瓣,伸出舌尖将那人唇侧冰凉轻轻舔舐去。鼻息相闻,心跳声贴近到再无间隙。
用低得只有他二人听得见的语调轻柔道:“朕再不胡作非为,累你操烦。为了你和你腹中孩儿,朕一定会撑过焚香毒性
,延年益寿,永远伴在你们身侧。”
身子慢慢抬升,皇帝顺着泪痕轨迹往上吻,吻过脸侧、眼角,吻过颤动的长睫,吻过秀美眉梢,停在光洁如玉额头上,
灼热气息轻轻撩动柳从眉不再平稳的心绪。
他双手撑在雅重月胸膛上,违心的想将他推开,无奈雅重月虽然病怏怏的,揽住他却用上了全力,帝王霸道之气再度显
露无遗。
“嘘……”含糊不清的哄那年长自己许多的男人,像哄稚气赌性的孩子,“从眉,再不要推拒朕,再不要为难自己来保
全朕的江山,你之情意,朕这一刻,已心如明镜。”
过去诸多迷障,诸多困扰挣扎,诸多清规戒律约束条框,在生与死的一线之隔中,就如同泡沫微尘,散尽无形。
再大的藩篱压力,再多的非议言论,再毒的责难目光,又怎抵得过阴阳两隔,天人永违的噬心剧痛?
柳从眉低着头,慢慢放松了推拒雅重月的力道。雅重月揽过他腰,将他轻轻放回床上,他也没有再反抗。
仿佛走过无数道川涌呼啸的激流,历经了种种误解、构陷、彼此伤害、隐瞒真情后,同榻而眠的两人,才真正寻得一方
心平气和的安谧之地。
四目相对,在对方眼中看见自己倒影。满满的,容不下他物他人。
柳从眉抬手覆上自己双眸,隔断皇帝痴念丛生的眼神。
雅重月道:“朕……”
“脸颊不痛了?”柳从眉道。
“呃?”皇帝愕然。
“若不记得痛,只管继续往下说。”他蒙着眼,语气淡淡的,已控制好自己情绪,恢复了失态落泪前的如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