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的话自然是傻气得紧,这样的事哪里是替得了的?凌非寒一听之下本想忍不住要笑,却觉喉间干涩,竟笑不出来。纪小棠瞧着他,伤心地道:“你不相信么?我欢喜做什么便做什么,从不怕别人笑的,可是你……只得你,不可以笑我。”
凌非寒身体一震,只要不是傻的,就听得出纪小棠话里的脉脉柔情,他如何听不出来。呆在原地怔怔瞧着眼前的少女,身若垂柳,腰不盈握,月白的裳子在微风中飘飘荡荡,纪小棠就这样轻仰头看他,犹自带泪的眸光里,泛起了整个春天的涟漪。
还未来得及去细细思想品味,凌非寒已觉双手仿佛无法自控,郑重其事地将纪小棠拥入了怀中。怀里的肩膀是如此单薄,小小的身子像一用力便要碎了,纵使如此,凌非寒还是把她搂的那么紧,不住低喃道:“傻瓜,傻瓜……”
纪小棠恍惚地还不明白发生了何事,只是身上被勒得有些痛了,她习惯地就想摇头辩驳,未开口却有泪又流下。
凌非寒把脸埋入她的秀发间,闷闷地道:“为何只得我一人如此愚笨,所有这些,竟半点也不明白……”他语带痛楚,纪小棠立刻晓得,这句话非是对自己而发。旋即,湿湿的触感,就像不经意的雨,越过如云乌发滴落在头顶上。
没有丝毫犹豫,纪小棠自然而然去回拥凌非寒,紧紧地搂住他的肩膀,像是希望借此把对方的难过接来些许。她这么想着,心里既有无穷无尽的甜蜜,也有无穷无尽的惶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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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远处的林中,沈白聿边苦笑边死死制住须发怒张的纪和钧纪大掌柜。他也明白,若是认真计较,只凭现在的自己,有几个也给纪和钧掀了。但眼前一幕,见者难以不为之感动,又何忍去打搅。
纪和钧怒发冲冠,只怕一辈子也没这么恼恨过,又不好真对沈白聿这武功尽失的人动手,只有跺着脚道:“他他他……这臭小子居然敢弄哭我女儿!”
这就是老丈人看女婿,越看越有火。见纪和钧暴跳如雷,沈白聿亦无法直言,只得叹了口气道:“情苦忧来早。子女既然会长大,这就是避无可避的一天。”
纪和钧没听过这首《相逢行》,只晓得捧在手心里十几年的宝贝女儿,就要给这面前的臭小子抢走了。思前想后,不禁悲从中来,哀声道:“小棠还这么小,夫人回来了我可要怎么交代啊……”
见纪和钧咬牙切齿,沈白聿本不善开解,只得咳嗽一声,岔开道:“纪大侠,若是凌非寒问起当年详细,请不必讳言。”
言及此,纪和钧露出为难之色,摇头叹道:“纵使是我,亦觉不忍。一日之间痛失至亲,再闻噩耗,怎得以当年之事去叫他揪心。”
他话里详情未露,欲语之言,也再清楚不过:杜素心从小姨变做凌非寒的母亲,这背后苦苦隐瞒的故事,其中只怕不堪多于情愿。杜素心多年忧苦,无奈之下最终选择了自尽这条可叹可惜的路,是否也存着从往事中解脱的念头,却已不再有人能知道。
沈白聿垂下目光,片刻又抬头,淡淡地道:“凌非寒至少有权知道,他的母亲为他忍受了什么,牺牲了什么。何况,只为隐瞒真相带来的痛苦,已经太多。”
与他寸步不让的黑眸对视良久,纪和钧终于慢慢地点了点头。
第十七章
昨晚与夜色浑然一体,森严耸立的城门,现在天光下一看,还如当初所见,平平常常几块青石,远处坚不可摧,近看裂纹连绵。今朝昨日,心情翻覆,又何不是如此?
纪家父女合力帮着凌非寒起柩扶灵,送杜素心的遗体回乡。沈白聿还有旁的事要做,就先一步回了,城门外淡然一笑,重又踏入了定阳城。
没走几步就在归雁楼下遇上了雷廷之,雷捕头却是特地在这里候他。沈白聿简单几句交代完杜素心之事,雷廷之也不免唏嘘,想起正事,又道:“沈兄,那具女尸我已叫定阳差役抬回去了。想一想县衙里头,左风盗一案死去的尸首摆放多时,再拖的久了就会尸变,也该是叫死者入土为安的时候。方才去禀明了胡县令和莫小王爷,今日我再做最后的验尸笔录,就会将之入棺。”
沈白聿点头,道:“冯府那边也同意了?”
雷廷之苦笑道:“这一个个的苦主,我怎能不打点清楚。冯老爷和莫小王爷在一处喝酒呢,都已经知道了。”
沈白聿淡淡地道:“他们倒是有闲心。”
听出他语带讥讽,雷廷之不由老脸一红。这一个是坐上恩师,一个是朝廷大员,都跟他有千丝万缕的瓜葛。正牌捕快倒做了甩手掌柜,叫温沈二人前后奔忙,说起来也不光彩得很。
雷廷之面带尴尬,沈白聿也觉说得不妥,不由踌躇。后者见他神色,哈哈一笑,压低嗓子道:“其实沈兄也说到我心坎上来了,可惜老雷乌纱一罩顶就胆小如鼠,惭愧惭愧。”
话头转的不甚高明,但已是这面恶心善的神捕口舌之极,直说隐情,也不推诿。以沈白聿之冷漠亦觉其中殷殷好意,不禁微微一笑,顺口赔了个罪。两人又寒暄了几句,雷廷之匆匆拱手作别,乘着天还未黑赶去县衙停灵处了。
沈白聿独自在定阳街上慢慢行来,买了几个包子充饥,就这么着也消磨了不少时间。快要向晚,生意人忙着打烊,小摊林立的街头渐渐冷清。沈白聿走到一处茶棚坐下了,叫了两杯茶,也不喝,就那样静静坐着。他相貌出众,气势不凡,竟也无人敢来打扰。
消夜的摊子也一个个支了起来,茶棚旁就有位老妇带了儿子,忙碌一阵摆出炉子,卖的竟是那日沈白聿打死也不吃的臭豆腐。
想起那晚和温惜花言笑无忌,沈白聿始终淡漠的黑眸里也有了丝笑意。忽然,一人在他耳后吹了口气,笑道:“我让你吃抵死不碰,如今偷偷跑来吃独食,该罚。”
沈白聿也不惊,推了桌前另一杯茶到身边,悠然道:“抓贼抓赃,还未抓到现行就跳出来,如此沉不住气,怎么做得天下第一?”
身后那人,自然是自称天下间第一的冤大头,温惜花温公子。温惜花接过茶,亲亲热热坐到沈白聿那张长凳上,笑嘻嘻地道:“这个嘛,自然是因为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情难自禁的缘故。”
许久没听到此人肉麻当有趣,还说得如此嘴顺,沈白聿腹中不由翻江倒海。他面上倒是一如既往的不见异样,只是黑眸转冷,哼了声正要说话,真望见温惜花的模样却一句也说不出来了。
温惜花见沈白聿上上下下地扫自己了几眼,马上端起茶杯坐到了侧边长凳,大有楚河汉界两不相干之势,不禁摸着下巴苦笑道:“小白,你也太不够义气了,我知道自己这模样寒碜了点儿……”
沈白聿冷冷地打断他,道:“岂止是寒碜了点儿。你这样子,这儿掌柜竟也让进来。”
温惜花正想自吹自擂,却见周围人都对着两人摇头指点。纵以他脸皮之厚,也晓得适可而止,只得咳嗽声岔开话题。他才要开口,正眼望了沈白聿一遍,忽然拍桌笑道:“真真五十步笑百步。我是锅底灰,你就是尘中土,咱们半斤八两,都好不到哪里去。”
沈白聿昨晚一夜翻土搬石,自然身上沾染了不少尘土,他生性爱洁,本来连番拍打下瞧不大出来。可惜身着白衣最易脏污,又遇上温惜花这目光如炬的大行家,立时就在袍边袖口看出了端倪。只是比他来,温惜花可说要凄惨的多。向来衣冠楚楚风流潇洒的武林第一人,如今是灰头土脸,身上黑一块灰一块,头发上也沾着黑屑,脸虽不说算脏,却怎么也称不上干净,整个人就像丢到煤堆里打滚了十次。
温惜花强辩完,看见沈白聿似笑非笑的眸子,打个哈哈道:“若是你在火场里翻了大半天,还能比我干净,我就服了你啦。”
沈白聿也不戳破,淡淡地道:“火场?”
温惜花叹道:“可惜了响水铺的好酒。”
沈白聿微微一笑道:“这么说,你是找到了。”
温惜花也笑,眨了眨眼道:“自然是幸不辱命。你又怎会这样狼狈?”
沈白聿放下茶杯,道:“我迟些时候就会告诉你的。什么都告诉你。”
温惜花静静地和他对视片刻,忽然笑了,柔声道:“不用急,小白,我们有很多很多的时间。”
两人就这么丢下茶钱,一齐起身,慢慢地走在这个下午的定阳街头上,径直来到醉花楼的大门口。
黄昏将近,本是醉花楼准备开张的时候,但今天却很不寻常。
灯未点,曲未唱,朱门紧闭,甚至连个人影也看不到。温惜花与沈白聿错愕地相互看了看,也懒得叫门,干脆自己伸手推开了醉花楼的前厅门。
大堂里空无一人,静寂得可怕。更奇怪的是,往常井井有条的地方,如今乱成一堆。地上横七竖八倒了椅子,栏上结的彩绸也被拉下来不少,还有茶碗托盘的碎片,这地方就像给十七八伙贼人打劫过二十次,狼狈之极。
两人也不细看,直接往后院去了,却忽见那边廊下倚着个青衣服的姑娘,见到他们起身盈盈一福,娇笑道:“天可怜见,两位总算来了。”
温惜花向来过耳不忘,认得声音是那日借马时与花欺欺说话的染青,笑道:“累染青姑娘久候,真是罪过。”
染青没想到眼前这好看的公子竟记得自己,不禁笑颜一展,道:“天下间只怕没有人会嫌弃等钱的事情累哩。”
温惜花一怔,愕然道:“等钱?”
染青笑盈盈地道:“两位公子在醉花楼住了四晚,还有两晚虽未归,房间却都给你们留下了,二一添作五,一共算个二百五十两,这钱花的不冤吧。”说完,她就那样亭亭玉立,伸出了一只青葱玉手。
如果说方才温惜花只是脸上有些灰,那么现在他只能说是发黑了。干咳一下,也不管旁边沈白聿眼里的促狭,温惜花苦笑着掏出银票递给染青。后者点齐揣到怀里,再朝他们躬了躬身,道:“花老板在她的小楼等着二位呢。”又咯咯笑了声,对温惜花道:“公子你人中龙凤,出手大方,染青铭记于心。下次见面,可还要你多加照顾。”
听着她的笑声和脚步声远去,温惜花呆了半天,忽然大笑起来,对沈白聿道:“小白,若是下次有谁说女人不精明,你千万记得告诉他这件事。”
沈白聿悠然道:“告诉他关于惜花公子的二百五十两银子?”
温惜花摇头,正色道:“告诉他,谁若是自以为懂得女人,那就是真真正正的二百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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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路行来,却见无处不是房门洞开,狼藉一片。只有花欺欺的小楼依在水边,规规矩矩关好了门,踏了进去,倒是桌椅齐整,毫无凌乱。
花欺欺有气无力的声音从上面飘下来,道:“欺欺梳妆未毕,不能待客,莫要见怪,还请两位自己上来罢。”
温惜花笑了下,半刻犹豫也没有便走上了楼梯,沈白聿跟在他身后。花欺欺的闺房还是如上次来一般,临水的窗开着,桌面上有套茶具,只是棠沁题诗的屏风却不见了,露出屏风后一挂珠帘。帘后乃是床榻,花欺欺身着大红,坐在妆台边,似乎正对镜慢慢梳理着头发。红衣黑发,在帘中若隐若现。
仿佛感应到他们疑惑的目光,花欺欺叹了口气,道:“棠姐送我的屏风不是凡品,放在这里不免玷污了彼此情谊,我已请人送回纪家去了。真对不住,现在醉花楼上下只剩我一个,连个倒茶的人也没有,一切还请自便啦。”
温惜花就拿了个杯子在手里,却也不倒茶,只是把玩,笑道:“花老板做自己的事就好,我们晓得自己找乐子。”
花欺欺没有停手,还是梳着长发,道:“要关门了,倒遇上这样好伺候的客人,可真真是幸事。”
沈白聿忽然开口,他淡淡地道:“不知道花老板为何关门?”
花欺欺幽幽道:“沈公子这样的人,竟也喜欢上拐弯抹角。我不关门,难道等刑部带人上门查封,害了手下讨生活的姑娘们不成?”
都说开了,温惜花就干干脆脆地道:“花老板也是可以走的。”
花欺欺似乎在笑,搁了会儿,又在帘后道:“花欺欺一个不成器的小小女子,却也懂得廉耻二字。温公子私纵三娘子,让她死得其所,又留下一夜时间暂不追究,若再不明白这是什么意思,我就是傻的。承了二位天大的情,岂是说走就能走得了?”
温惜花听她夸奖,脊背就生寒。这真亦假来假亦真的女子说出的话就如烫手山芋,他不由打了个哈哈,道:“好说好说,我实在也未必真存着什么好心思,花老板这样一讲,倒叫人惭愧了。”
花欺欺正色道:“温公子莫要以为此言虚情假意。如今你我势同水火,你肯高抬贵手,放我等家小性命,这等义举,委实不易。就为这事,便开口要了我的命去,花欺欺也不会皱一皱眉头。”
她方才说话都是寻常腔调,声气温柔,慵懒不胜。直至此刻,从贝齿间浅浅吐出这几句,掷地有声,终脱了青楼老板的风尘,现出江湖悍匪的酷厉来。
温惜花一笑,道:“我不在公门,不受拘禁,想查谁便查谁,想纵谁也便纵谁,多的且去让别人烦恼吧。江湖人,就有江湖人的道义。一人做事一人当,左风盗之罪,不及无辜之人,如此道理,我还是懂的。”顿了顿,他又笑嘻嘻道:“其实不瞒你说,我只是贪图秋二娘家的响水酒,怕酒铺真给端了,从此就喝不上这样的好酒啦。”
花欺欺噗哧一声笑出来,道:“温公子果然性情中人,只是下手未免毫不怜香惜玉,辜负了惜花之名,我可到现在还痛着呢。”
温惜花立刻致歉,悠然道:“美人伤重,自然都是我的不好。如今我这样灰头土脸,可算让花老板找回口气罢。”
花欺欺欣然道:“两位也莫要怪我们诡计多端,若让二位公子整夜呆在定阳城里,实在是叫人不敢妄动,不得已只能出此下策。没想到又错料了温公子,也要多谢沈公子大人不计小人过,放杨班头一马。”
沈白聿这才开口,淡淡地道:“调虎离山,釜底抽薪,真是好计。”
花欺欺嫣然道:“在两位面前,这点雕虫小技只是末等,只是我们这样的人,纵死也要靠这末等之计蹦达几下的。”
温惜花哈哈一笑道:“花老板过谦了。”
两边你来我往,你赞我褒,盈盈一团和气,哪里像是大盗与大侠,倒像是相识多年的老友。
凤凰集上温惜花故意放走将死的三娘子,乃是为了叫左风盗明白自已追查至此,再无姑息。果然左风盗并非庸人,立刻晓得事败再无挽回,准备遁走。他们不同于寻常江洋大盗,在定阳扎根已深,欲撤走家人眷属,并非可一蹴可就。一夜布置只为争取时间,没想温惜花中途杀了个回马枪,又趁夜到了凤凰集,而沈白聿从头到尾心中有数。结果那毁庙的调虎离山计,真正坑到的,只凌非寒一人。
花欺欺忽然叹了口气,将手中梳子放回妆台,道:“罢了罢了,如此对手,机关算尽亦可无憾。温公子,沈公子,不知两位还在等什么?”
温惜花微微一笑,道:“自然是在等那最后的主使,左风盗之首,你们的领头人。”他听花欺欺立时默然,不禁苦笑,道:“难道花老板竟然到了现在,还不相信我已一切都明白。”
花欺欺再开口,话里已不再有方才的从容潇洒,轻声道:“我宁可不信,却不能不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