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 下——沈纯
沈纯  发于:2011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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关晟对着他微笑,并没有问温惜花看重着紧的人究竟是谁。是谁都已不重要,他就像天下间绝大多数心有所爱的人一样,看到朋友因之快乐的模样,也想到了自己心中魂梦所牵之人。

两人就这样心怀牵绊,各有所思,直至走到了定阳城门下。

关晟不觉驻足,回望身后熙来攘往的大街,轻轻一叹,道:“温惜花,或许你不相信,但我曾经真的想做个好捕快,造福一方,最后终老此地。”

温惜花沉声道:“我相信。”

关晟对他苦笑道:“天下间怕只得你一人肯信。”

温惜花沉吟片刻,才道:“人生总有许多身不由己。”

关晟长叹道:“温惜花,你可知一个捕快的月俸是多少?——碎银三钱。你又知不知道,一个捕快殉身后抚恤多少?——纹银二十两。”他顿了顿,又道:“二十两纹银,一个捕快的性命,只值沉钩洗剑坊一把最便宜的青锋剑。”

他说这些话时,并无苦涩,却听之叫人心酸。关晟自嘲地一笑,道:“所以,我确实用不起更好的剑,甚至只买得起一支最普通的银簪送心爱的女子。”

温惜花一时无话,关晟却明白他未出口之言,道:“不错,捕快的路是自己选的,生死由我不由天。甚么都不是杀人越货的借口,这却是一个契机。”

“这契机自然就是钱,天下间最可恨可憎,又最可爱可喜之物。十年之前的春天,秋祭酒生了重病。他病中急需调养,丁家上下加上我们这些从小广受照顾的邻里,都凑足了家底给秋大伯治病,我师父典当了自己所有金贵的什物。但秋大伯久病需补,人参灵芝这些吊命的东西,哪里是我们乡下穷人用得起的。无奈何,师父只好去四处求人凑钱。人情薄如纸,纸片自然变不出钱来。”

温惜花挑眉,打断道:“你的师父,莫不是那地道小屋真正的主人,昔日的天下第一神捕,‘无往不利’霍不归?”

关晟苦笑点头,道:“不错。他不止是我的师父,也是丁大哥三娘子的师父,更是全定阳捕快的师父。那一年师父年事已高,过了立春本欲从此金盆洗手,真正退出江湖。却遇上了这件事,师父一生清贫,到老才发现全身上下只得一身功夫顶用,终于打起了杀人越货的主意。”

温惜花思忖片刻,道:“但你们本不必如此。”

关晟叹道:“是。以他老人家的功夫,本可独自去偷去抢、甚至去讹去骗。谁知这事给丁大哥他们知道了,不忍师父一生清誉受损,他们竟私自结伙,去劫了夔州府田二爷。这田二爷曾有不少案底,不知害了多少人命,都仗着财雄势大压了下来。丁大哥他们只道此举算是劫富济贫,不料想点子扎手。师父中途知晓此事,快马去救,终于保住了大伙儿一人不失,自己却受了重伤。”

温惜花又猜道:“霍神捕知晓自己性命无多,接下那案子后,故布疑阵。死前留言更引人遐思,叫后来追查的人都左风盗与魔教有染,只为借此救你们性命。”

关晟目光幽思,道:“师父早有先见之明,常说,杀人偿命,骗得了天下,欺不了鬼神。他挖下地道,只道有一日真有人追查,我们也有个逃命的地方。”

温惜花叹了口气,道:“可惜霍神捕不明白,开弓没有回头箭,有一就有二,有二就有三的道理。”

关晟苦笑道:“你说得一点也不错。师父死后几年,丁大哥他们尝到了甜头,竟然又去挑了江陵府凌家。凌家哪里是动得的?虽然且战且退,保住没有死人,却有好几人受了重伤。回来后都不治身亡,丁大哥捡回条命,从此武功大损。”他闭了下眼,道:“我受师父衣钵,刀法最精。虽不赞同左风盗所为,但他们毕竟都是我的兄弟。不管兄弟做错了,做对了,都得一肩承担。”

温惜花心道这时间才算对了。左风盗横行之时,关晟也不过十岁出头。怪不得以左风盗的杀性,潭州一案竟没动半个人,留下忒多活口。

当时两人走走停停,已经来到城外很远,温惜花环视之下不禁哑然——这却是昨日冯于甫慷慨高歌,追慕往昔的地方——正是落凤山上落凤亭。

关晟一言不发,解下腰间青锋剑丢在旁边。随后双脚点地,飞身至落凤亭牌匾处随手一抽,手里已经多了把刀,得手后旋身一拍廊柱,轻飘飘地落了回温惜花面前。他动作如行云流水,一气呵成,比那日小阳关上不知高明了多少倍。温惜花心下明白,这等修为只怕他任督二脉真气贯通,已到随心所欲的境界。

缓缓抬起手中刀,关晟一字一句道:“此乃我恩师霍不归当年所用宝刀,他晚年悟道,创下一套惊世骇俗的左手刀法,并弃双刀熔成此刀,刀名‘十煞’,刀法亦以此为名。”

温惜花收起了轻松自如的神色,慢慢地道:“这一战,无论你我成败,我都会记得这个名字。”

关晟眼里笑意一闪而没,又道:“温惜花,方才告诉你的事,不是为了让你手下留情。只是为了叫你知道,关晟是一个怎样的人,你交了一个怎样的朋友。”

他持刀后背,退后几步,才傲然道:“我一辈子有许多不曾后悔,做了捕快不悔,做了大盗不悔,杀人不悔,被杀亦不悔。我一辈子也有许多三生有幸,有幸得遇慈父恩师,有幸得结一班兄弟,有幸得一美人青眼……但我最最不后悔的,也最最有幸的,是遇上你这样一个对手!”

“如今,我便以这‘十煞’宝刀,碰一碰你银戟温侯的灵犀指,纵使落败身死亦绝无怨言。也叫天下人知道,世间尚有这样一套神鬼莫测的刀法!”

温惜花点了点头,肃容道:“关晟,我最厉害的武器不是方天戟,亦不是灵犀指,而是掌法。你可要记住了。”

关晟眸光一冷,明白这称呼中的含义:此刻开始,两人不再是朋友,而是对手!

话毕,两人都不再言语,调息运气,只待出手。他们相距十步,一边是落凤亭,一边却是落凤山腰。这时天色已倾倒大半,留个太阳的小半边脸还在远处,向晚的凉风习习而至,撩起两人衣袍,微带寒意。

关晟没有动。温惜花也没有动。

温惜花很清楚:关晟的刀法,是种一往无前的刀法,像这样的刀法,出手必然很快,失手也必然很惨。关晟很明白:温惜花的内力,要比自己更为雄厚精纯,所以缠斗若久,必然对己不利。

他们都想在起手便获得先机,也都知道对方亦作此想。

所以他们都在等待,也明白对方同样在等待。

忘掉了胜负,忘掉了生死,甚至忘掉了自身,只在等待那一刹出手的机会。

太阳纵使如何的不愿,亦抗拒不了东升西落的命运,一点点被地面蚕食,虽然还有霞光,却已是日薄西山。

仿佛过了很久,又只是刹那间,太阳终于完全地消失,让位给黑暗。

就在这日月交换,天地由明而暗,人眼视物最受影响的瞬间,温惜花和关晟不约而同地动了。

关晟只是动了动上身,突地冲势一涨,霎时就已在温惜花眼前。十煞宝刀寒光在眼前爆起,温惜花没有料到他的轻功竟已到了缩地成寸的境界。他知道先机已失,也不着急,双手疾点,左脚微挫退后,右脚横扫千军。关晟似已料到这后招,刀锋竟中途而变,直落温惜花右腿。

温惜花欲要右退,已避之不及,刀光之下,关晟已觉结结实实砍上了对方骨肉。他心中大凛,果觉十煞刀身一滞间,温惜花右手已顺势一招“风卷残云”,印上了后心,脚下也是风声顿起。关晟立刻回刀护背,忽觉背心天池、期门两股指力涌入,气血翻腾,左后肩马上没了知觉。他丹田运气,腿法也毫不落后,和温惜花一息间各出三脚。两人一接手立分,都退后几步。

关晟后跟一带,卸去掌力余波,擦了下唇边的血迹,咧嘴笑骂道:“亏你也是成名已久,竟然起手就用上一刀换一掌这样拼命的打法。”

温惜花连点自己受伤的髋骨大穴,那处涌出的鲜血已将青袍一角变了黑袍,也笑嘻嘻地道:“和左风盗交手,若不拼命,我只怕没有命在了。”

这话已经是对敌手最大的敬意,关晟双眼一亮,猛地揉身再上。温惜花这次也有了提防,不敢掖其锋芒,全力使出家传九诀,左手流云袖右手灵犀指脚下怀虚步。温家绝学,百年以来称道江湖,自然不是说假的。纵以关晟刀法之简洁,刀势之凌厉,亦觉对手招术如大江之水,滚滚而来,绵延不尽。

两人刀指掌出,脚下轮攻,不一会儿便已过数百招,互有所伤。若不是方才一式见血,双方都拼的小心谨慎,只怕早已上下挂彩无数了。

温惜花知道关晟的刀法彪悍,不可贸然硬拼,十分沉得住气,只等他露出破绽的刹那。心里也暗暗咋舌,这样悍不畏死的刀法,关晟竟连使百招,刀势不绝,反一下比一下战意高涨。

忽然,关晟收身出刀之时,左上半身慢了一慢,霎时空门大开。温惜花毫不犹豫,立刻变招为掌,如附骨之蛆般向空门缠了上去。他才出手,突听得脑后风声大作,眼前刀光袭来,不禁心中一沉。

关晟的十煞刀直冲温惜花面门砍来,背后听风辨位,突兀有剑器呜咽之声,当时再避无可避。温惜花情知危急,绝不肯就此认命,咬牙一掌击向关晟左方,背部却使出移穴换位的绝顶内力,左足发力,力保要穴不伤。

却见刀光即将击中时候,突然向左偏了偏,关晟竟自冲到了他的掌下,硬生生挨了一掌,顺势一把拉过温惜花衣襟向右狠推。

泼刺——

关晟左肋立刻断了几根,但手中的刀也狠狠劈上了来人胸口。温惜花也已明白,身形右带,旋即反身“列星极明”,这招乃是温家掌法中最为霸道的三式之一,排山倒海的掌力就直击来人胸口命门气海大穴。来人闷哼一声,手中剑势不减,直直刺入了关晟胸膛。

三人内力激荡,都受势所推,一齐向后倒在地上。

那偷袭之人黑衣蒙面,身形微胖,被关晟十煞刀砍中胸口,气海又遭掌力所破,当即抽搐两下断了气。

方才电光火石,生死立判。鬼门关打了个转的温惜花惊得冷汗直出,他愣了下,立刻爬起来去一把揭开黑衣人的蒙面布。却见是名陌生男子,五十上下,面白无须,喉结微淡。温惜花皱了皱眉,突地伸手去摸此人胯下,果然一片空空。

他站在原地,自语道:“竟是个太监……”

这时忽听关晟喘息声炽,温惜花这才如梦初醒,过去抱起关晟,手下一搭脉,心已凉了大半。关晟为了救温惜花,先硬受他一掌,又被刺中胸口。此时鲜血正淳淳涌出,胸口气息急促,有进无出。温惜花把他搂在怀里,无法言语,双目却已经湿了。

关晟喉头哽咽,咳了几口血,眼睛瞪大望着他,似有极要紧的话一定想说。温惜花将手按上了他后心,缓缓渡内力过去。

得这一股真气,关晟哇地吐了口黑血,猛力抓住温惜花的衣袖,道:“……沈白聿!快去救他!”

这话说得没头没脑,温惜花却如五雷轰顶,心头蓦然亮如明镜。他只呆了一瞬,立刻缓缓伸手回握住关晟的手,沉声道:“你放心,我定不会叫人伤了花欺欺。”

一句话这么轻轻的说出,温惜花的心已同时沉入了无底深渊。

闻言,关晟双眼惊异地瞪了下,忽又了然,目中射出无比的感激敬意。他来不及再说第二句话,只能在气力消失之前,狠狠握住了温惜花的手臂,握住了他一生中最尊敬的朋友和对手的手臂。温惜花觉得手臂像是被铁锢紧紧束住了,从那传来的热力是如此灼人,即便在那双手无力地缓缓滑落后,也继续灼痛着他。

温惜花将关晟的身体平平放在地上,朝着定阳起了身。忽觉手中有湿意,他木然低首一看,掌心鲜血淋漓,滴滴滑落。而这双名满天下罕有人敌的手,竟在不停地发着颤。

天色全暗,一丝阳光也再不能见,漆黑难熬的漫漫长夜,才正要开始。

 

 

第十八章

沈白聿踱出醉花楼,忽觉离了温惜花这片刻,自己竟似无处可去。不禁苦笑,干脆又学下午,信步定阳街头闲逛。才走出几步,已觉身后异样,目光闪动下,转了个身朝城西门去了。

这城西外头也算是熟门熟路,沈白聿没走出半里,便在道中停下了脚步,淡淡地道:“出来罢。”

唰唰几声,前前后后树林乱摇,落下四人将他团团围住。沈白聿眉一挑,却见来人一色皂衣左手持刀,为首的却是今早趁乱离开的杨班头。

他立刻明白几人意欲何为,道:“想抓我去威胁温惜花?”

杨班头钢刀一挥,带起片风声,冷笑道:“果然快人快语,和聪明人说话就是省心。我们兄弟可不能眼睁睁看着小关被杀,若三娘子说得没错,那你就是温惜花的死穴了。”

沈白聿此刻竟然还笑得出来,从容道:“原来你们不是想抓我,而是要杀了我。”

事到如今,杨班头也不禁佩服他的胆色,喝道:“欺负没武功的废人不合江湖规矩,此刻却也顾不得这许多了。兄弟们,上!”

“上”字未落,沈白聿已经动了。抬手袖中便是三只小箭,直打杨班头喉间、心口、会阳。杨班头没料到他还有还手之力,一怔之下,赶紧拿刀去挡,旁边的年轻差役也立刻来救。沈白聿便趁这瞬的空隙,回身一撒,一把银针便如满天花雨似朝后方两人刺去。沈白聿身无内力,是以暗器只能纯以巧劲施为,好在他眼力不凡,一眼瞧出这些捕快下盘不稳,临敌经验不足。是以银针根根全打腰下,惊得两个年轻差役手忙脚乱。

杨班头见势不对,劈手砍落,大声道:“莫怕,散开些,轮流攻。”

沈白聿黑眸一寒,乘着杨班头开口真气不继,又是三只袖箭出手,照样打喉间、心口、会阳三处。杨班头这回得了乖,顺风顺水地照样去挡,忽觉奔袭心口的袖箭猛地在空中一分为二,一只给挡了下来,另一只正正刺在他握刀的右手上。他啊了一声,手背鲜血淋漓,钢刀再握不住,当啷落地。

三名捕快见杨班头受伤,兄弟连心,都不管不顾的一齐来砍。这倒真是克制沈白聿暗器最好的办法,知晓自己绝无法同时打伤三人,他暗叹口气,手里已然扣住了一把绝不想用的木针。

树梢上哗啦啦乱想,忽有一人高喊了句:“沈兄莫急,我来救你!”

风声忽悠,就见剑光凛凛,一个白衣人持剑飞身过来,呛啷啷荡开三人刀势,姿势极是好看潇洒地落在了沈白聿身边,却是无忧公子。

沈白聿眉心轻蹙,道:“无忧公子为何而来?”

无忧公子脸上本笑意全无,听了他的话才笑了笑道:“我遇见了叶神捕,她忧心你和温惜花至今未曾露面,所以叫我来瞧瞧。”

沈白聿哦了声,淡然道:“那倒多谢了。”

无忧公子哈哈一笑,道:“不必。沈兄从前以剑出名,今次倒不妨把机会让给小弟,看一看我无忧公子的剑法如何?”

不待他回话,无忧公子已长啸一声,上前与三个捕快战在一处。无忧公子出手全力以赴,招招狠辣,三个捕快固然刀法诡异,却难以抵挡这真正的高手。没过三十招,无忧公子抽了个空,已左手横掌击中其中一人心口,那差役喷了口鲜血,摇摇晃晃两下,就软软地倒了下去。杨班头和剩余两名差役眼都红了,无忧公子趁他们心神大乱,立刻刷刷又是两剑,一剑刺中左边之人小腹,另外一剑却将右边之人小指硬生生削了下来。当下指落血喷,肠穿肚开,惨叫裂云,浓浓的血腥味霎时弥漫整个小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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