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 下——沈纯
沈纯  发于:2011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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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声音压得极低,只有沈白聿能听到这阵耳语。沈白聿手中动作只停了刹那,唇边露出丝感激的苦笑,轻轻地朝这古道热肠的神捕点了下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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温惜花骑着沈白聿那匹马,快马加鞭直奔凤凰集。若用上轻身功夫,定能省下四成以上的时间,他却并没有在路上浪费半点精力的打算,只是夹紧了马身,毫不松懈。

眼前隐隐约约出现了熟悉的村落镇子,黑暗中,本该是乡间熄灯入眠的时辰,却有无数屋中都点着油灯,半个凤凰集灯火通明。更有劈啪作响的无数脚步声,熙熙攘攘的人群嘈杂声,竖耳倾听,他立刻辨出其中有人边跑着边大吼大叫,道:“走水了!响水酒铺走水了,乡亲们快来帮忙啊!”

听见的人们慌慌张张爬起床,男人女人都披起件外衫就拿着陶罐铜盆子就跑到江边去打水扑救,也有看热闹的,也有议论纷纷的,来来往往阻住了通往那边的小巷。温惜花在巷子前勒马停缰,拍手在鞍,翻身而起,便如鬼魅般纵上了一旁屋顶。他再用手撑了下房瓦,消去落地足音,身形也不待站稳,又点顶檐,就顺着房顶三两下站在了最近响水铺的一间屋头上。

蓝绿色酒幌子早已被烧成了灰,只有旗杆还立在熊熊烈焰间,也焦得快塌了,小半个吊悬江边的铺子也包裹在热浪里。这酒铺本就是竹楼一座,不比青砖石瓦,烧起来又快又狠,更加上铺子里堆满了陈年好酒,更是火上浇油。虽然一瓢又一盆的江水浇上去,却总爆出更大的火星,有相熟的邻居念叨着铺子里丁家人一个不见,当即就抹眼泪呜咽起来。

温惜花运目细看了片刻,有些苦恼地眯起眼。片刻后,却忽然微笑,一掀衣角,干脆就地在房上坐下了。他闭着眼睛径自笑了下,自语道:“左风盗,你果然没有叫我失望。”

没有人注意到附近的房头竟多了个人。就在大伙儿都在为火势惊恐不安、忧心忡忡的时候,此人竟然已轻轻打起了瞌睡,而且睡得好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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东方鱼白初露,满头大汗的杨班头忽地直起已累得又酸又痛的腰,惊道:“见到了,有片衣角!”

这山神庙看着不大,当初建的时候却颇费了心思,双梁四柱,用的石料也不是劣品,难怪风雨中支撑了这许多年。也是为此,不多的几人费了半夜淘出大半瓦砾,也没摸到个衣边。听见此语,凌非寒抢过去看,果然见到重重木石下,压着已从白色被污成灰色的裙裾,一动不动。无论此人是谁,看这样情形,都绝无可能生还。

凌非寒只觉眼前一黑,手中沉碧猛地重逾千钧。众人都停下手望他,有的同情,有的惋惜。木然半晌,凌非寒却又动了,他一声不吭地握紧手中的剑,只手俯身去拖动压在上头的大石,手背青筋突起,异样的稳定。

沈白聿望了他的背影片刻,淡淡地道:“我们继续罢。”

没多会儿,那白色衣裙的尸首周围已给清出轮廓,能看出是个女子,身形纤细,俯身面下,裸露的右手背给砸的血肉模糊。雷廷之皱了皱眉,朝沈白聿递个眼色,后者会意,上前去分开还在不断刨挖的凌非寒,道:“让雷捕头和杨班头看看,莫要胡来伤了死者遗容。”

凌非寒低着脑袋,好久好久,终退开了一步、两步,最后随沈白聿走到了庙边,目光灼灼,毫不放松地盯着雷廷之。

雷廷之也不介意自己给这样穿心似的紧紧盯着,亦知晓凌非寒心中的企盼与绝望。他暗自松了口气,指使差役们小心挪开女子上身周围的碎块,左右看着差不多,又举手喝止,走到尸首边弯下了腰。

沈白聿站到了杨班头身边,道:“可辛苦诸位了。”

杨班头和三个差役整夜累得上气不接下气,如今直坐在旁边喘息,他抬手挥了挥,道:“不碍事,咳。”

沈白聿敛眉,淡淡地道:“我记得定阳县衙也有不少差役,怎么只这三两人跟你来了?”

杨班头苦笑起来,道:“这几日为那天杀的左风盗贼人,县衙里的差役捕快们都加紧了巡守,又到四处地方去打探。连日不眠不休,身子骨不好的,已经累趴下了好几个。关总捕头便叫我们只管查贼,旁的事先放一放,跟我来的这三个就算能顶得住的了。”

沈白聿还待开口,却听树梢细索作响,有人砰的跳了下来。众人愕然望去,站在那里扭捏不已的,竟是几个时辰前才跟沈白聿击掌为誓,已答允不再插手此案的纪小棠。

纪小棠想是梳洗过,换了件月白的裳子,头发简单束着,清丽可人。见沈白聿皱眉,赶紧上前语无伦次地道:“沈大哥,你可别怪我言而无信,我可不是故意说话不算话的!但这件事是你既然交给我做,没做好也该有个交代,总之是,我,我……”她最不能着急,一急就脑子打结,又生怕沈白聿责怪,颠三倒四地说了半天也没说清,就有泪水在眼里打转了。

这丫头最近倒学得明月小时似的,说不清就一哭天下无难事。沈白聿心中苦笑,柔声道:“我不怪你,好好说,发生了什么事?”

他和颜悦色,纪小棠才松了口气,低下脑袋,小声道:“我……我没有把那匹马交给花姊姊。”

沈白聿道:“你没有追上?”

纪小棠摇摇头。

沈白聿挑眉,又道:“那便是花欺欺不在了?”

纪小棠还是摇摇头。

沈白聿的眉头是真真正正地蹙起来了,这下子,连原本无心与此的凌非寒都起了兴趣。就听纪小棠道:“马我追上了,醉花楼我去了,花姊姊也在楼里。可是,我却没有见到她。”

两人不解之际,纪小棠终于抬起了头,以一种极不可思议的口吻道:“染青姊说花姊姊在陪重要的客人,什么人也不见。我把马交给了她,心里头又好奇得紧,无论怎样都想见见那可以叫花姊姊推掉所有人的客人。就装作走错路,在丫鬟送茶的时候望厅堂里瞟了一眼。没想到,见到里面坐着的,竟是无忧公子。”

她的话甚至叫雷廷之也停住了查验尸身的动作,凌非寒皱眉道:“他们两人怎么扯在一块儿去了?”

沈白聿黑眸中光彩闪动,忽然微微一笑,道:“这却有趣。”

那边厢雷廷之已割破衣角,以手触及尸身上紫红斑纹,又翻看女尸手心,猛地皱眉起身,道:“不对!”

纪小棠这才注意到他脚边的尸首,她毕竟年幼,却是初次这么近见到死人,不由骇得小退了两步。

沈白聿的眼睛亮了,道:“这不是杜姑娘?”

雷廷之摇头,道:“绝不是。尸斑沉积呈紫黑,以手触之不褪,这是死了最少十二个时辰以上的人才会有的情形。”

凌非寒目露狂喜之色,道:“昨日到中午,素姨还同我在一起!”

纪小棠半转过身,想看又不敢看,正在犹豫。听这话虽也为凌非寒喜欢,却更觉疑惑,诧道:“不是杜姊姊,那又会是谁呢?”

雷廷之道:“我虽不知此人是谁,却知道她绝不是死于庙塌之灾,更可能不是死于这里。这具女尸背有尸斑,显见得死时或为仰面朝上,或在死后几个时辰内被人翻动为仰面朝上。看她喉间有勒痕,喉骨断裂,全身松弛,若我没有猜错,只怕是自缢而亡。”

凌非寒忽然,道:“该死!这是有人将一具尸体故意移至此处,弄塌庙宇,让我们上当的!”

沈白聿比他更快,已抬头四顾,厉声道:“杨班头呢?”

那三个差役本来正在闲话,被他喝得惊跳起来,茫然四顾,这才发现,刚刚还跟众人在一处的杨班头,已经不见了。沈白聿暗自叹气,大半夜都在盯着此人,结果却莫名其妙冒出了个纪小棠,就趁那阵喧哗,竟让他给溜了。

这时雷廷之凌非寒都心中雪亮,叫他们都深信下面埋的是杜素心的,除了杨班头,再无别人,之后的动机,也就居心叵测了。纪小棠见诸人脸色难看,也明白过来恐怕是自己误打误撞闯的祸,当即小脸就染上了追悔。

沈白聿却并不在意,他本就不欲留难杨班头,当下摇摇头对纪小棠道:“不是你的错。他是地头蛇,纵使没有你,若想跑,也会有别的法子跑掉的。”

凌非寒却忽地煞白了脸,惊道:“你早就知道!”

话并没有问完,沈白聿却一清二楚,回转了头看着惊疑不定的凌非寒,静静地道:“是。”

凌非寒怒道:“那你为什么不早……!”他才问出口,就竟自哑然——若沈白聿开始就告诉他,下面埋的不是杜素心,下面甚至可能没有埋着人,他便会相信么?——自然是不会的。所谓关心则乱,即便旁人告诉他千言,也不如自己亲见一眼。

沈白聿淡淡地道:“没有说,因为我自己也不能确定。直到方才,我才确定了两件事。第一,杨班头真的跟这件事有关;第二,杜姑娘现在一定还活着。”

雷廷之也已经想到了这点,沉声道:“不管杨班头背后是何人主使,大费周章地将我们引到此地,也许是为了调虎离山。叫我们浪费辰光,可能另有所图。”

沈白聿点头,断然道:“若这下面没有尸体,自然是虚惊一场;若这下面真是杜姑娘的尸体,事情就早早尘埃落定了。正因为下面真有尸体,且不是在找的人,我们才不得不继续找下去,直到确定杜姑娘的安危为止。”

纪小棠不以为然:事情未必这样理所当然,若杜素心真的已遭遇不测,那歹人也可以将她的尸首藏起,再叫他们东奔西走,求之不得。但望了望蓬头垢面、失魂落魄的凌非寒,她心中一痛,这煞风景的话自然咽了回去。

凌非寒呆在原处,喃喃自语道:“素姨究竟去了哪里?……她说从此再无恨憾,究竟是什么意思……”

沈白聿脸色一变,道:“你刚刚说什么?”

其他三人都给他吓了一跳,纪小棠自认识沈白聿,从没见他脸色如此铁青,如此难看。沈白聿扣住凌非寒的肩,疾声道:“把这两天来,杜姑娘可有何言行异常之处,你好好想一想。”

他冰冷的面色,叫凌非寒心头升起了模模糊糊、却又绝大的恐惧,他不由自主就将昨日始终徘徊在脑海的不祥之感说了:“前日晚素姨只是追问我向你练武的事,她开心得很,拉我说了好几遍,弄到很晚才去歇了。昨日……昨日一早她却像变了个人似的,心事重重。我怎么追问,却只是避而不答。叶神捕通知我们去凤凰集之时,素姨一语不发,整个人就像失了魂。路上走着,忽然又心事全无,仿佛前晚那般的开心欢喜,同我说了许多少时的往事。还说了几句话,让我觉得很古怪。”

沈白聿的目中也升起了模模糊糊的忧色,道:“她说什么?”

凌非寒手心出汗,忆道:“她说,‘寒儿此后武功大成,仗剑江湖,定是人人景仰的大英雄;这样,我此生便再无恨憾了’。”杜素心说这话时脸上的神色,凌非寒他从没在平时温柔少言的小姨面上见过,映着薄薄的春光,染红了她半边苍白的脸颊,神采飞扬,容光焕发。现在回想起来,那无限欢欣的话语后,隐约透出股子了无遗憾的决然。

现在凌非寒已是汗湿重衣,赶紧努力追忆之后杜素心还说了什么,究竟是说了什么……他脑中各种念头纷至沓来,搅成一团乱麻,一时间竟完全思想不起,只是越来越不安。

沈白聿听完,话也不说,转身就走。见他面沉如水,纪小棠也不敢发问,赶紧扯了还在忧惧中回想的凌非寒跟上。

身无轻功,沈白聿走得不算快,但他大步如风,却走得很急,没几步就进了定阳城。街边三三两两,已有人摆摊吃饭,豆浆煎饼的味道飘了满街。纪小棠跟凌非寒跟在后头,顾不上这许多,只是越看沈白聿走的方向,越觉得熟悉。

沈白聿在一间还未开张的铺子面前站住了脚步,纪小棠不由得张大了嘴,抬头再看,上面果然写的清清楚楚,乃是“锦绣阁”三个大字。

抬起脚,哐啷一声利落地踹开大门,沈白聿跨进房去,朝惊怒地跳将起来的纪和钧劈头便喝道:“杜素心人究竟在哪里!”

纪小棠呆住了。凌非寒也呆住了。

沈白聿见纪和钧目露狐疑,直截了当地道:“杜姑娘昨晚是不是来找过你?”

纪和钧眯起眼瞅他,不瞧旁边已柳眉倒竖的宝贝女儿,过了片刻,才道:“你究竟知道了多少?”

沈白聿摇头,道:“并不算多。但我会猜。”

纪和钧苦笑起来,道:“你可知道,我从前在江湖上的外号,叫做一言九鼎?”

沈白聿点点头,淡然道:“我并没有要你说出那件事。我只是想知道,杜素心人在哪里,因为她现在危在旦夕。”

纪和钧脸色变了,皱眉道:“不可能。且不说杜姑娘现在并无危险,何况我告诉她的那地方,本不该有人想得到才对。”

沈白聿的眼中出现了些许怅然,瞧了眼旁边的凌非寒,才终于道:“对一个人最危险的,有时候并不是敌人,而是自己。”

凌非寒如遭雷击,这一瞬间,杜素心那句话突地跳出脑海。她之后沉默了片刻,又微微笑了,脸颊泛红,慈爱地看着自己,柔声道:“……纵我粉身碎骨,也再无恨憾。”拉拔自己长大,如姊如母的小姨如此情重,凌非寒心中一阵感动,感动里,也有丝无法辨识的异样。

风声忽起,沈白聿已掠过众人出了门,凌非寒现在终隐隐有些模糊的猜测,目光一凛,跟在后头。纪小棠背地里使劲儿拧了老父一下,横眉竖眼瞅的纪大掌柜苦笑连连,两人却丝毫不敢怠慢,紧紧追了出去。

沈白聿才走了几步,凌非寒便已明白过来。也顾不得旁人,马上腾身上房,路人的指指点点中只管朝着城西狂奔。纪小棠一怔,想也不想就踩出云踏波步法,三步并作两步,紧赶慢赶。纪和钧来到沈白聿身边,两人对视,不由苦笑。

纪小棠全然忘了沈白聿无法施展轻功,甚至老父也在身边的事,胸口忐忑,不知将要发生什么,更一心只想追上凌非寒。她现在也知道杜素心的所在了——凌非寒疾驰的方向,正是城西有地道的小屋——如今之时,果然是个“不会被人想到的地方”。

凌非寒心急如焚,若不是怕误伤他人,只恐都要直接踩塌屋瓦落下去了。他咬紧牙关跳下房檐,一把推开屋门,大声道:“素姨!”

他一眼就瞧见了杜素心。

后者依然白衣缟素,单薄的身子趴在桌上一动不动,右手中还紧紧握着什么。凌非寒什么也不想,抢上去紧抱住她,只见素颜如雪,气若游丝,眉心有股骇人的浅碧色。凌非寒立刻点了她心口神堂心俞等要穴,大叫道:“素姨,素姨!醒醒!”

喊声极大,随后进门的纪小棠还惊得疾跑进来,却见杜素心竟真的嘤咛一声,慢慢睁开了眼睛,此时,她眉心碧色已散,眼中却有丝幽幽蓝光。纪小棠忍不住惊呼道:“玉壶冰?!”

被纪小棠一语叫破这三大剧毒之一,凌非寒霎时心头冰凉,旋即斗志又起,连点她几大穴道,抚在背后的左手也配合右手动作,缓缓将内力送入杜素心体内,希图她片刻间不被毒气攻心,再另寻他法。

杜素心看穿他的打算,凄然一笑,柔声道:“傻孩子,既然知道是没用的,为什么不知道死心呢?寒儿,素姨以后再不能照顾你啦。”

她笑颜中并无哀恸,反而婉约非常,就连素日悒郁浓愁的模样都改了,竟像有些无忧无虑的神气,只余一派慈蔼温柔,真真是了无恨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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