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 中——沈纯
沈纯  发于:2011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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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唉唉唉,远尘都闭嘴了,你还说,就数读书人唠叨多。”

这一番话听得莫宗如喝酒的兴致也去了大半,心中不免郁闷自己有眼无珠,居然挑了一个苦口婆心另一个直口直心随行,这一程下来被徐朱二人念得老茧也起了小山那么高。他知两人乃是一片赤忱,偶尔也作席正襟危状,实则左耳进右耳出,回头照样呼朋唤友花天酒地。不过今次滞留大理,却是暗领皇命,否则藩王勾结外邦,这顶大帽子一扣,他这圆圆胖胖的脑袋就岌岌可危了。

内中详情也不必细说,莫小王爷晒道:“哪里这么严重了,莫要耸人听闻。大理岁贡也不该我来送,不过是一些民间玩意儿,赏玩的古董珍藏,再加上皇上特别交待帮段贵妃收拾的过去心爱之物……再说了,出差池还要远尘答应呢!别乌鸦嘴,真有个三长两短我定二话不说丢下你俩跑路,黑锅也给你们背了。”

朱远尘忍不住笑道:“小王爷,这跑路的说法,你从哪里听来的?”

说到这个,莫小王爷忍不住眼睛发亮,笑嘻嘻地道:“不可说,不可说,山人自有妙计。正好正好,我刚刚和徐及说水路走了这么多天走得我心中烦闷,不如改走陆路,你看如何?”

和徐及对视一眼,朱远尘道:“始终都是要走陆路回京,既然小王爷不愿走水路,有两条路可走,一是随沅江入洞庭,溯游而上到江陵府换车马;还有就是走漕运……”

“太慢太慢,”拿起一颗蜜饯,莫小王爷不耐烦地道:“坐船坐得我全身散架,有没有快些上路的路线。”

主子如此,还有别的什么办法。徐及想了想,道:“有。前面不过五里,有一个江边小镇叫凤凰集,从凤凰集穿山过去是定阳,虽比不得省道州府,却也是三湘通衢之地。再从定阳北上江陵,省了水路绕远。”

蜜饯含在嘴里,莫小王爷忽然拍拍脑袋,囫囵地问道:“慢着!定阳,这个地方听起来很耳熟,我记得从前的两榜探花、刑部侍郎、现在的文景阁大学士冯于甫似乎就是定阳人?”

徐及点头道:“正是,冯学士祖籍定阳,告老还乡后常住此地。冯家世代为官,在本地也可说是数一数二的官宦人家,前朝仁宗帝还曾钦赐一方青玉玄龟作为镇宅之物。”

总算把蜜饯咽下去,莫小王爷抚着下巴嘿嘿笑道:“‘醉卧美人膝,花间不辞老’,我从前在京里也见过冯于甫几次,他倒和那些满脑子忠心报国的老头子不太一样,是个风流好酒的妙人,和我异常投契。好,难得经过这里,就在凤凰集上岸,取道定阳,去跟冯探花叙叙旧。”

天下间但凡风流好酒的人,这位莫小王爷只怕都觉得异常投契。

这话自然拦在嘴里没说出口,徐及只得轻咳几声,道:“小王爷,这怕不妥。想当年冯学士就是因为喜爱流连风月之地、又好酒贪杯有失体统才遭人弹劾,最后正当五十壮年被迫告老还乡。你这么跟他结交,只怕引人侧目啊。”

嘿嘿一笑,莫小王爷拍着师爷的背道:“你就不必藏着掖着,大大方方说出来算了。冯于甫被人弹劾丢官,哪里是什么行止不正,还不是立嗣之争。他文章写得好,为官也清正,又广有交游,天下不少读书人景仰……你真正怕的,是有人误会我有偏向肃王之意吧?嘿嘿,照我看呀,喝多少酒,泡多久勾栏,皇上说没事就没事,皇上说有事就算没事也有事。那些一个个学士大臣生怕站错了队少分了羹,我才不爱听他们狗咬狗。今次故意熬过正月大礼祭天的日子,就是知道每到这时一群吃饱了没事干的就要出来闹腾。若是呆在京城,迟早烦也给他们烦死。”

当时皇上四十有三,正是励精图治之年,虽藩王势盛,也勉可谓四海升平。朝中上下唯一挂念的,就是大统未立。大臣们分为景王派和肃王派,景王为长,其母为大理出身的段贵妃,饱受皇恩,十数年如一日而恩爱不绝。肃王之母为三代元老首辅大臣之女颜皇后,皇子是嫡出,聪明伶俐,很受宠爱。然而景王也非泛泛之辈,果断聪颖,也深受皇上信赖。两名皇子各有长短,背后又都有势力撑腰,立嗣之事始终悬而未决。

莫小王爷既为皇上亲信,皇恩正隆,自然不少人想从他这里探听点风声,名为结交畅谈,实则旁敲侧击的鸿门宴是一刻也少不了。再吃一个蜜饯,莫小王爷又续道:“和冯于甫喝酒聊天结交又有什么了不起的,我嘛,胸无大志,帮皇上跑跑腿,办点送公主出嫁,帮贵妃收拾旧物的事情也就够了。那杯羹我分不起,也喝不下,秦州这一碗已经让我吃够一辈子,还能给子孙留下点儿;别贪多不厌,鸡飞蛋打。”

他话里大有深意,徐及往深处想想,背后冷汗泠泠,不由得站起朝莫宗如作了个揖:“小王爷眼光实非不才所及,学生惭愧。”

“哈哈,”莫小王爷朝他招手,道:“坐下坐下,别忽然来这一本正经的调调,让我担惊受怕。今天喝酒聊天,不谈国事!对了,远尘,你再给我说说这定阳还有没有什么江湖上的风云人物,我也好开开眼界。”

朱远尘知道小王爷最好结交放浪不拘的江湖奇人,也不以为意,道:“定阳不大不小,说江湖人物还真出过几个,这第一有名的,就是当年的天下第一神捕‘无往不利’霍不归。”

莫小王爷眼睛发亮,拍手道:“这个人我听过我听过,小时候进京还见过几次。据说他使的是双刀,曾三次从刺客手中救驾,天下间没有他破不了的案子。”

朱远尘点头道:“不错,可惜自从二十多年前他的独女霍月娘死于仇家之手,没过多久霍不归就心灰意冷、告老还乡,退隐定阳了。他任职刑部,为天下六扇门第一名捕的时候,倒是破了不少案子,只有一次……”

莫小王爷接口道:“只有一次?你是说,还有一个案子是天下第一神捕破不了的?”

这下徐及也来了兴致,道:“可我记得他还乡之时,刑部尚书可是请圣上给他钦赐了一个‘无往不利’的金牌,表彰他在职时办的案子没有一个疏漏、草结。”

朱远尘道:“确是如此。霍不归这一生之中唯一没有破的案子,就是在他告老还乡多年之后,距今大约十年之前,忽然出现的一伙悍匪‘左风刀’。”

莫小王爷念了两遍,疑道:“左风刀,左风盗?”

朱远尘答道:“既是左风刀,也是左风盗。这伙悍匪第一次出现是在夔州府,当时他们一行约十人,在夜半丑时血洗了夔州大富南北货老板田二爷的家,当时田二爷家中共死了二十五口人,其中半数都是江湖上高价请来的护院,所有金银财产被洗劫一空。而且最最令人害怕的是,这群盗匪只伤不死,没有抓住一个。但是根据仵作验尸,所有人都是死在左手刀之下,出手的方位、力道仿佛师从同门!”

徐及喃喃道:“这左风盗居然如此厉害,若真有这么一群同一师门都用左手的高手,岂不是很容易被发现?”

朱远尘道:“开始人人都是这样想的,直到把江湖上所有善用左手的高手,善用刀的门派剔除之后,才发现根本就找不到这么一群人!——即便找到一个两个,也找不到这么一个组织;即便找到一个门派,也找不到这么齐整的高手。”

莫小王爷听得眉飞色舞,道:“于是就请了霍不归出山?”

点点头,朱远尘又道:“夔州府衙无奈之下,只得求助于霍不归。霍不归他去过现场看过尸首浏览过笔录之后,开始四处追寻线索,怎奈他毕竟年纪已大,奔波了大半年后,忽发心疾,死于剑门关外。当时周围只有剑门关的几个守兵,事后听他死前呢喃了几个字:魔教…刀……”

徐及道:“这不是说凶手是来自魔教吗?!”

朱远尘摇头叹道:“一开始也有人这么以为,可是自从百年前国乱之时魔教曾大举入侵失败后,已经多年未曾明目张胆地踏足中原。何况几个守兵各执一词,有的说最后一个字是涛,有的说最后一个字是刀,也有的说最后一个字是岛;有人说这是暗示某个所在,也有人说这是暗示某种魔教武功……总之众说纷纭。霍不归既死,又找不到这群悍匪的来历,拖来拖去,终于直到最后也没有破案。”

莫小王爷听得仔细,道:“你刚刚说他们第一次出现,莫非左风盗之后还出现过?”

“是,第二次是七年之前,这次遭殃的是江陵府武林世家,有‘千金如梭、散尽复来’美誉的凌家,他们一家习武,绝不是易于之辈。然而依旧全家百口死伤过半,财物洗劫一空,左风盗一人未死。”

朱远尘说的简单,听起来却惊心动魄之极。十余人都用左手刀,力战百人尚可保得全身而退,这种战力绝非江湖上的等闲之人,已均可列入高手之位。

“第三次,则是四年前,潭州以丝织绣工发了大财的彭家。亏得彭老爷识时务,一发现是左风盗立刻命护院高手弃械而降,任拿任搜绝不抵抗,所以只死了两个人。——这三桩案子,左手盗来无影、去如风,所以后来叫着叫着就变成了左风盗。”

听到这里,莫徐二人才长舒出一口气,徐及皱眉道:“官府竟然如此无力,任凶手逍遥?”

莫小王爷摇头晃脑半天,笑道:“江湖事自有江湖管,官府管不了也没法管,要是江湖也管不了,那自然就大家都没法管,只等老天管了。这世间冤假错案何其多,刑部朱笔下枉死的鬼一年难道比这左风盗的刀下亡魂加起来少了。今次真是大开眼界,竟然有如此无声无息、无影无形的悍匪,天下之大,无奇不有啊!”

朱远尘也叹道:“不错,我虽然出身少林,却自小从军,江湖中的奇人异事也只是听师伯前辈们说说,想来只是井底之蛙,不知天下还有多少英雄豪杰到死不能得见!”

莫小王爷哈哈笑道:“远尘也给激起江湖泛舟的雄心壮志了?唉,千山纵横,江海飘摇,比起我这没上没下的白胖王爷,他们不知逍遥了多少倍。反正别的不说,要是我今日也是个什么侠客浪子,去逛妓院喝酒绝没有人说三道四,要是少喝了酒少泡了姑娘,人家只怕还说我不够英雄呢!”

徐及也笑道:“说来说去,你就是嫌我说三道四听得心烦,好好好,这次到了定阳,我保证一句话也不罗嗦!”

朱远尘也要笑,却有侍卫进来报:“大人,前面就是凤凰集了。”

“哦,倒要看百鸟之王的落草地是怎样的?”莫小王爷嘻嘻哈哈地站起来,两边侍卫已经拉起了帘幕。

前面一座水泽边白雾氤氲的小镇,飞檐料峭,巷深路窄,河道交错。远远看去深青秀丽,静若处子。当此时,只听得船桨击水时四处飞溅的哗啦声响,整个镇子脉脉含情而立,恍惚一瞥,所有声音似乎都在雾里瞬间消亡。

 

 

第一章

行走江湖的人们,或多或少地,都会知道一些奇奇怪怪的事情。

一般来说,我们管这些叫做常识。

若是哪位侠少,以为握紧手中三尺青锋,便足以笑傲江湖,那就大错特错了。也许,你一不小心踩到的那个地痞,就是武当山掌门的第五代外系弟子的妹妹的丈夫的表哥的女儿的老公。又也许,对面朝你盈盈而笑的那位白衣美人,手正放你的包袱上;若你发现了,她自然会小脸一红,羞怯地道歉,等侠少发现,早已人财两空、空留遗恨。再也许,偶尔你想行侠仗义一下,忽然发现打跑两个畏畏缩缩的强盗后,他们居然纠结了一大帮子三姨夫四表姐五妹婿六爷爷七姑婆把你死死围住,一人一口唾沫硬是让侠少英雄气短,饮恨当场。

这么说来,是不是非要背后有靠山、混过多年江湖、最好还有一个牌子响亮的师门出身,才能踏足江湖?

当然不是。

这世上有一战成名,立刻成为大江南北无数少女梦里情人的侠少。

也有一身是胆、敢闯敢拼,独力单挑整门整派,傲视群雄的侠少。

然而,这些侠少都只是少之又少的少数,久而久之,他们就变成了传奇。剩下来的大多数,死了,伤了,老了,雄心消磨了,名气渐成了,有家有业了……然后,终于也死了。

江湖,可以不问出身,却不能不问拳头。它可以很精彩、很风光、很离奇,也可以很残酷、很势利、很现实。

但每日总有无数的年轻人,数年练刀舞剑,一日弃家出门,满怀炽热的希望和信心,仰首向天,发誓要在江湖中成就一番轰轰烈烈的事业。

——这就是梦想。

江湖所以多姿多彩,绝不是死水微澜;江湖所以新人辈出,绝不可天下无敌;江湖所以纷争不断,绝对无一日安宁……江湖所以是江湖,正是因为这些可笑可敬可歌可泣的梦想,还有怀有这些梦想的人们。

若是没有了这些莽撞热血的侠少,去坚持一些莽撞热血的信念,去做一些莽撞热血的傻事,江湖不但会变得很无聊,更会变得很无耻。

所以,行走江湖,不但该知道些奇奇怪怪的事情,而且该知道得越多越好。

因为梦想,要坚持才有意义。

江湖常识,大概分三类。

一是武林掌故,比如魔教与中原百年恩怨的始末,比如少林与武当泰山北斗的由来,再比如华山派十几年前曾与崆峒派一场大战,死伤无数,仇怨极深,为的竟是一个女子。

二是基本规矩,比如女子不可入少林,兵器不可带入武当,各个镖局、帮会的势力划分,堤防和尚、女人、小孩,十赌九诈,还有各种黑话切口等等。

第三类,也是最有用的常识,便是有用的消息。

譬如说,人人都知道“武林判官”黑手写的兵器谱最公正。妙手回春堂的伤药用料最金贵。沉钩洗剑阁的兵器最实惠。镇远镖局保的镖万无一失。青衣楼单下无活人。居古轩当东西最公道。归客来的房间最干净。听雨榭台把式赌得最清白。叠翠坊的姑娘最漂亮……这些全是随随便便一抓大把,却不能不知道的消息。

一个江湖人走投无路、众叛亲离的时候,依然能放放心心地依照消息指引去买、去赌、去当、去用、去投宿。因为他深知,一个江湖公认的消息也许比一个最亲密的朋友还要可信得多。

这种消息的名声,通常比人的名声要难维持得多;所以,也就比人的名声要可靠得多。

那么吃呢?

吃,自然要去天下第一楼醉仙居。

这里不止有各地最好的厨子,最名贵的食材,最齐全的配料,最香醇的美酒,最伶俐的小二,还有全江湖最快最新的八卦。

醉仙居在洞庭湖畔,建在距离岳阳城几十里另一边,据说已有百年历史。原本是城中官宦人家经营的一座普通的酒家,后来旧主家逢巨变急需用钱,“百味大师”金大厨就趁机把这座楼顶了下来。

牌子没有换,门口挂着的对联:“口腹累人良可笑,此身便欲老湖湘”也没有换,醉仙居却从此成了一个江湖人聚集的地方。金大厨性情古怪,从开张的时候就定下规矩:不赊帐、不抵押、只收现。动手斗殴者不入。欺凌妇孺者不入。俗入僧不入,丐入乞不入,民入官不入。

久而久之,这里便成了武林中各派帮会约定俗成解决纷争,江湖名宿金盆洗手,各种消息传言集散之所。

醉仙居风景优美,春有柳絮轻扬,夏有稻荷飘香,秋有江山似锦,冬有万里雪漫。楼内最好的位子,是三楼北侧临窗的小隔廊。放下竹帘便与大堂相隔,不止清静,更可环视三面,俯瞰洞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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