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 中——沈纯
沈纯  发于:2011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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牌九自洗牌切牌再到掷骰,可说集合了赌术精华,却又立开见影,赌的极是痛快。地戒细心观察,见沈小小洗牌切牌动作流利,毫无破绽,仿佛一生下来就泡在牌桌上的老手一般,这才知道刚刚郑三关所说非是虚言,再偷眼看旁边苏彩衣神态自若,他也就多了一分心惊,盯死了沈小小的动作。 

沈小小洗切完毕,骰子送给他道:“大和尚,你先掷。” 

地戒刚刚看他动作,发现几乎没能记下牌面,就着心里模糊地记忆一掷是个五,拿过牌来居然是一对天牌,心里直道好险,已出了一身冷汗。牌九之中,能比天牌还大的只有至尊宝一对,这样一来,地戒已经赢了大半。 

正在庆幸,后面有人小声道:“喂,这孩子难道是苏彩衣的儿子?” 

“胡说,苏彩衣嫁的方匀桢,这孩子姓方吗?” 

“他好像姓沈。咦?姓沈?莫非他就是……” 

“没错,就是‘那个’沈家的孩子。” 

地戒忽然想到一事,心里正在打鼓,抬头只见沈小小已经拿了一对牌在手里。他朝地戒嘻嘻一笑,也不看,也不摸,牌往桌上一拍,两张黑色的骨牌如切豆腐平平的没入了桌面。周围响起一片赞叹,地戒看得一寒,这桌子乃是黄杨木的实心桌,这副骨牌虽好,也只是木制。这么轻轻一拍将同是脆木的骨牌拍入桌内,这孩子的内力实在比他更胜一筹。 

沈小小笑道:“大和尚,我们一把定生死,就来赌你刚刚赢的所有。再加……光赌银子不过瘾,再加上你两条胳膊好了。” 

此言一出,竟是要赶尽杀绝,地戒道:“那么你们出什么?” 

沈小小笑眯眯的道:“如果说我,我胳膊这么瘦,塞牙缝还嫌不够,大和尚你肯定不愿意;说郑大叔,他是个大男人,胳膊给了你也怪怕人的;说我干妈……咳,我还不想给我干爹的风流小剑刺出十七八个洞来。不如这样吧,我们就赌听雨榭外面的招牌,如何?” 

他说得轻轻巧巧,旁人可听得脸都绿了,听雨榭的招牌可是它的门面,要输给了地戒,还不如直接关门大吉得了。 

地戒只觉脊背发凉,他自己人知自己事,刚刚虽得了一对天牌,却只能说是撞巧碰上,看沈小小从容以对,旁边听雨榭的人都面不改色,显见他们对这一把极有信心。大滴大滴的汗珠从他的光头上滴下,手也开始抖动。 

苏彩衣似是有些不忍,叹气道:“要你一对胳膊也太过了,不如这样,你若是愿意就此认输,再给我听雨榭看三年台,可以算了。” 

这可说是个天大的台阶,地戒听后已有些心意浮动,一旁沈小小却皱眉道:“干妈,你说了给我一个人赌,却插我的事,实在没有信用之极。”他嘟着红红的小嘴,好像在跟谁生气似的,转向地戒道:“喂,我干妈刚刚说了,你要认输就快,不然一会儿翻牌想后悔也迟了。” 

当时整个大厅鸦雀无声,静的连跟针掉落也能听见。地戒的手在那对天牌上摸索许久,终于低头道:“我认输。” 

大伙儿这才能舒口气,争着来看两人的牌。 

沈小小看看地戒翻开的天牌,失笑道:“哎呀,原来你的牌这么大啊,你刚刚实在该继续赌下去的。” 

别说地戒,连苏彩衣也怔住了,沈小小伸手抚了抚桌子,那陷入的两张牌立刻碎成粉末,露出刚刚钉入桌面的点数来。竟是一张四一张二,一对瘪十,牌九里最小最差的牌。 

沈小小叹了口气,无限惋惜的摇头道:“你为什么不继续赌呢?我早说一会儿翻牌后悔也迟了。” 

地戒已经呆的听不进去,跳起来了反而是苏彩衣,她喝道:“一对瘪十你也敢拿听雨榭的招牌去赌?!” 

沈小小见她满面怒容,也不怕,也不躲,笑嘻嘻的道:“那招牌是干妈你的,又不是我的,我为什么不敢赌?” 

苏彩衣看着他,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几乎没气得背过气去。 

沈小小续道:“何况我就知道赌一对胳膊干妈你会不忍心,一定要出来给他机会认输的,现在银子回来了,又多了个人,招牌也还在,皆大欢喜嘛。” 

苏彩衣忍不住道:“难道你一开始就不打算赌到最后?” 

沈小小吐了吐舌头,道:“赌术赌心,可以不靠真本事赢,我为什么要费力?” 

苏彩衣看了他许久,才终于摇摇头,噗嗤一声笑出来,叹道:“唉,你这孩子。你的本事都是我教的,要论赌的精,你还差的远;但论观察算计,赌的狠辣,我可不如你多了。也不知道你爹娘是怎么生的,居然生出你这么个小怪物来。” 

当然,她不知道的是,这个问题两个月前沈奕非夫妇已经烦恼过了。 

这一年沈小小八岁零四个月,住在听雨榭。 

“——谁把我的草药都弄成这样了!!!” 

不远处厢房里,一个六七岁的小女孩挽着双鬟,扯了扯身边的大汉,奶声奶气的道:“爹,娘好像又生气了,你快去劝劝她,不然她又要找人迁怒,咱们山寨里的兄弟就要遭殃了。” 

那大汉髯须乱发,皮肤黝黑,怎么看也不像这么一个粉白细嫩的小女孩的爹。他心疼的抱抱女儿,亲了一口,把她放在床上傻兮兮的笑道:“还是你贴心,我这就去,乖乖等爹爹带你娘过来一起玩。” 

小女孩挥了挥手,见父亲不见以后,立刻从床上窜下,抱起桌上一捧樱桃,一路小跑来到后山。 

她小脸跑得红扑扑,气喘吁吁的来到一棵大桑树下。仰头见树荫蔽日,一个男孩子横躺在下面的草丛里,紧闭着双眼,该是睡着了。小女孩轻手轻脚的走近,见那男孩睡得很熟,她伸出白白胖胖的小手想去推,快到脸上又停住了。这是张又白皙又漂亮的脸,长长的睫毛随着起伏的呼吸颤动,在面颊上留下了淡淡的阴影。 

撅起嘴,小女孩忽然觉得有些不开心,她一屁股坐下来。边生着闷气,边一口一个把红红的樱桃往肚子里送,眼睛还在偷偷瞄那男孩醒了没有。过了好久没动静,她看那漆黑上挑的睫毛,长如小扇,倒瞧出些兴味来。拿起一根细细的樱桃棍,小女孩忽的偷偷笑了下。 

胖胖的小手里拈了一根樱桃棍,一点点凑近那合眼而眠的男孩子,眼看就要挨上,男孩忽然开口叹道:“五根。” 

小女孩被吓得手一哆嗦,立刻甩手噘嘴道:“你早就醒了,干什么不告诉我。” 

男孩子叹了口气,已睁开夜一般漆黑的眸子,目光闪动,摇头道:“我自然是在等看看你想干什么,乘机吓吓你。” 

小女孩立时已把刚刚的事抛在脑后,挨近男孩子,咧着小嘴道:“小哥哥,你刚刚说什么五根?” 

这小女孩天真憨厚,居然是个全不记仇的主儿,沈小小也禁不住微微一笑,拍拍那小脑袋道:“五根,自然就是我的睫毛上可以放的樱桃棍数。丹丹,这一招我那群无良的干妈多年以前早已试过,还曾比试谁能叠得多些,你只好来晚了。” 

小女孩原是童程和唐妙的孩子,名唤丹阳,家中人都叫她丹丹。她听后正色无言,上下打量了沈小小好一会儿,忽然扁嘴,道:“哼,小哥哥,我现在不欢喜你,不跟你好了。” 

沈小小苦笑起来,道:“你上上个月也是这么说,如今已和我绝交共四十八次啦。” 

童丹阳理直气壮的回道:“那都不同,以前我都是为了气你,今次可是认真的。” 

叹了口气,沈小小道:“那今次又是为什么了?” 

童丹阳皱着小脸道:“娘昨天跟我说,我长大了就做你的新娘子,我不喜欢你,才不要。” 

沈小小这回倒真呆了呆,任他小小年纪便智计百出,也想不到居然是这么句话。挑起好看的眉,他道:“莫不是今天我教你去把你娘的药房弄乱,你生气了吧。” 

童丹阳睁着一双黑白分明的大眼,道:“才不是呢!我才不要嫁你,你比我聪明,又比我长得好看;将来定会嫌弃我,与其你不要我,不如我现在不要你!” 

只是这样年纪的小女孩,竟已懂得计算情场得失。沈小小只听得瞠目结舌,半晌,才摇头道:“唉,我服了,怪不得爹、干爹和大伯他们都说女人心海底针。”他索性抱住头道:“我现在晓得了,这世上实实在在只有蠢男人,没有笨女人的。” 

话音还未落,一阵微风已轻轻拂了过来。沈小小机变惊人的快,他身子一扭,双手变化千百幻影,连劈出数掌,将那微风朝着来向就震了回去。来人似是已料到他有这一手,避也不避,冷冷轻笑,只见那风遇掌力顷刻便化作蓝紫的烟,就这么一起凝在沈小小白白的手心上。 

来的自然是气急败坏的唐妙,她见沈小小中招,冷笑道:“死小子,我就知道是你弄乱我的药房。这是我这几天才做出来的‘如痴如醉’,放时只是无色无味无毒的轻风,遇内力则化作有形有色的剧毒,中者若不得解药,轻则神智不清,重则变成白痴。算你好命,撞上第一个尝鲜。” 

沈小小听了,也不急,也不气,笑嘻嘻的道:“干妈,怎么说我都是你干儿子,不过是弄乱你的药房,居然这么狠心要让我变白痴。” 

他不说还好,这一说如火上浇油,唐妙气的柳眉倒竖,道:“你还说!我那上千种草药都已分门别类,如今只得一样样理回来,浪费我多少时间!” 

说话间,沈小小的手已从掌心开始一路黑到手肘,童丹阳忍不住惊呼起来。沈小小面无惧色,反倒饶有兴味的打量自己变了色的手,嘴里道:“你这么有空来找我的碴儿,那边是不是干爹给你顶缸?” 

见唐妙露出狐疑的神色,他一笑道:“要不是那样,你风风火火的过来就不该是给我吃毒药,而是给我吃大补丸了。” 

唐妙道:“沈小小,你别以为说这么几句话我就会……” 

一旁童丹阳已性急的打断她,道:“娘,你别怪小哥哥,你的药房是我弄乱的。” 

唐妙转头,见女儿眼神如冰,坚硬无比,不由得叹了口气道:“唉,女生外相,从不体恤我这当妈的辛苦不说,还专和这小子让我难受。不知是否前辈子欠了你们两个,今生一起讨债来了。” 

沈小小大笑道:“不错不错,干妈果然明察秋毫,这便是所谓的现世报罢。”见唐妙竖眉瞪眼,他也不怕,反而微微一笑,又天真又可爱的道:“不过干妈你今次实在是冤枉我了,我让丹丹弄乱你的药房,乃是为了干妈你着想。” 

唐妙冷笑一声,道:“我倒看你是否还能说出朵花来?” 

沈小小眨眨眼,一双眸子亮的十分诡异,笑道:“花是没有,倾天柳倒有一株,不知道干妈有没有兴趣?” 

唐妙一怔,急道:“倾天柳?这可是天下七大奇毒,你怎会有!” 

“这个嘛……” 

故意慢条斯理的顿了顿,沈小小才叹道:“唉,倾天柳长得酷似没药,给混在你的药房里,若是干妈你愿多些耐心,一早已在被你和普通那一堆草药里发现了,现在也不知被干爹丢了没有……这年头好人做不得,好心帮忙把奇门的毒药翻出来,没人谢不成,还要给人说,给人说不成,还要被人下毒,这被人下毒也没什么……” 

他一开口竟如老太太的裹脚布,便是没完没了的絮叨,怨气冲天。唐妙性子火爆,听沈小小这一番罗嗦心下已是急不可耐,虽然知道这小子是故意找茬看她受累心烦,却又发作不得。她比谁人都清楚自己老公的行事,想到童程十之八九整理得气闷会把那些药给偷偷丢掉,脸色一白,旋风也似的扭头就奔了回去。 

“……结果现在我的手又麻又痛又酸,眼看小命就要不保,”沈小小还在大皱其眉,瞥见唐妙已经离开,抬头粲然一笑,手甩了下,那骇人的蓝紫已尽数褪去,仿佛什么也没有发生。见童丹阳一脸好奇的瞧着自己,沈小小笑了笑道:“你想问我既然能解毒,为什么还要故意中干妈的招?” 

童丹阳用力的点点头,一副好学上进的模样,沈小小不禁又笑了下,伸了个懒腰,才道:“倘若我不中毒,她又怎会把我的话当真。” 

歪着脑袋想了下,童丹阳摇头道:“小哥哥,我不懂。你既然知道有那个什么倾天柳,为什么不直接去跟娘说?” 

调皮的眨了眨眼,沈小小道:“那自然是我欢喜看见干妈着急上火的样子。” 

忽的沉下了脸,童丹阳肃容道:“不对,你不是这么想的,我知你必定是为了我娘才故意这样做,”说到这里,她皱着小脸,又恢复了那种又天真又困惑的可爱模样:“但是我很笨,没你那么聪明,你不说我不明白啊。” 

沈小小先是有些讶异,听到后来,他眼神逐渐温暖起来,回过身拍了拍童丹阳的脑袋,柔声道:“谁说你笨了,有些事不明白才好么。” 

不适于孩童的沉郁一瞬间闪过沈小小稚气的脸,童丹阳仰起头,似乎想问,却又没有问出口,她的心中充满了疑惑,也完全不知道,为什么这个时候,小哥哥的脸上是那样难过的神情。 

这一年沈小小八岁零八个月,住在童家寨。 

“论语曰:君子怀德,小人怀土;君子怀刑,小人怀惠……” 

洛阳城内最大最好的房子,除了宫室之外,非温家莫属,占地百亩,房屋布局开阔,以不匀齐为主,西院多山水,东院多厢阁。进门后不似普通富家设照壁,便见厅堂及堂下廊庑,堂上书“饶阳”两字。左右是东西房,西序上是隶书的“解帆”,转西序出来就是一片花园,园中有池,池上有榭,池边有亭,池旁有阁,阁首提书“文渊阁”。 

此时文渊阁坐了十几个童子,有男有女,正人手一册《论语》,摇头晃脑的随着夫子颂读。 

那夫子年逾古稀,发须花白,身子倒是十分健朗,步履踏实,他似是才到不久,来到桌边喝了口茶,正要使学生停下讲解,却觉得不对:“怎么少了人?明玉明锦呢?沈小小呢?” 

众人一听,都吃吃笑起来,座中一个童子约莫十三四岁年纪,比旁人都年长些,见夫子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不由得收敛了笑脸,道:“夫子,他们今天都没有来。” 

“又是这三个!”气得胡子倒竖,夫子重重的把茶杯拍在桌上,其余的童子在下面互相大作鬼脸,他也没有注意。 

“阿嚏!” 

距文渊阁几十丈的池对岸是一座小亭,旁边花木繁茂,应春而盛,香气袭人。旱地柳下的草丛里,忽然有人打了个喷嚏,正在揉鼻子,已听到旁边有人笑出来道:“你果然又没有去上学。” 

边揉着鼻子,那草丛中一个稚气清脆的声音已经道:“常言说,夏日炎炎正好眠。这么好的天气,我自然是要睡觉了,去上什么学呢?” 

笑起来的是个穿蓝衫的少年,十四五岁年纪。生的十分斯文,虽不特别出众,却笑得异常和煦,如风拂面,看得人也忍不住觉得心里暖洋洋的。他笑眯眯的走近几步,道:“春日你说春天不是读书天,秋天你讲秋来又怕蚊虫咬,冬天只好收书过年,你啊,借口比谁都多,反正左右就是不读。咦?怎么没见鱼钩和鱼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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