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惜花拿着杯子,笑道:“酒是好酒,人是美人,毒药也是一流的毒药。楼姑娘,多谢这番招待。”
楼舞雨已经笑不出来了,她咬着下唇怒道:“没道理的!你一定早有解药,否则怎么会明明知道我下了毒还要喝。”
温惜花一笑,道:“虽然能让美人日夜思念是我的福气,不过如果是让美人记恨就是我的罪过了,如果一杯毒药能让楼姑娘怨气得平,那多喝几杯又何妨?”
楼舞雨瞪了他好一会儿,忽然毫无征兆就上前一步,“啪”的,给了温惜花结结实实一个巴掌。打完,她却忍不住瞧着自己的手,似是没有想到自己居然真的打中了,喘息半晌,才嘶声道:“你为什么不躲?”
温惜花摸着发痛的半边脸,苦笑道:“我忘了。”
一滴泪沿着她年轻而又美丽的脸流了下来,狠狠跺了下脚,边伸手去拭,楼舞雨恨声道:“好!今天我们的恩怨就此两清!”
她飞速的转身,推开门就奔了出去,只余一阵香风在空气中若有若无。
片刻之后,沈白聿推门进来,见到温惜花不免奇道:“你的脸……”
温惜花若无其事的揉了揉,笑道:“小白,你肯定不相信刚刚我发生了什么?”
沈白聿道:“你发生了什么?”
温惜花微笑道:“刚刚有一位绝色美人来找我,她给了我一杯毒酒,赏了我一巴掌,又为我流了一滴眼泪,最后跑掉了。你信不信?”
看见沈白聿怀疑他是不是喝多了的眼光,温惜花拿起了酒杯,摇头自语道:“我就知道不会有人相信的。”
五、
温惜花觉得自己很可怜。
如果一个人一大清早就不得不从暖暖的被窝里起床,起床之后不得不去做审人这么大煞风景的事,审的还不得不是一个四十出头的臭男人,谁都理所当然该觉得自己很可怜。他一向是个很懒又喜欢享受的人,所以越想心里就越觉得窝火,越想就越觉得不高兴,脸上也就越发的难看。
邀月阁的一间厢房里,丘冷衫看着眼前这个大清早就把自己拽起来,年纪只好做自己儿子的男子,眼睛滴溜乱转。虽是初秋清晨,天气凉爽,汗水却顺着他肥硕的脖子淌了下来。
温惜花自怨自艾完毕,看着局促不安的丘冷衫,叹了口气道:“丘镖头,我们明人不说暗话,你过去几天在邀月阁青青姑娘身上花掉的银子,足够普通人家吃上十年。哪怕你再豪爽,这钱也未免花的太快了些吧?”
丘冷衫定了定神,反驳道:“窑子里面花钱如流水、家业败光的人一年没有一千也有几百,温公子你未免太小看我丘某人了。”
温惜花闻言忍不住哑然失笑道:“没有想到丘镖头竟然也是风流之人,只是未免太不爽快了些。”他换了神情,微笑着,摇头道:“丘镖头,如果你能坚持三个时辰还不说实话,那我佩服你。”
他语气轻柔和缓,既没有威胁,也没有变脸。丘冷衫的脸却已经青了,大滴大滴的汗珠开始滑落,那一只战过大江南北无数盗匪的手也开始战抖。
温惜花微微一笑,道:“你不用怕。我知道你根本没有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只是拿了一笔不该拿的银子,所以就藏了一些该说的话,是吗?”
丘冷衫下唇哆嗦了半天,听见他的话,希冀的抬起头来,颤声道:“温公子,你相信我没有出卖总镖头?”
点点头,温惜花道:“我本就没有怀疑你。”
擦了擦汗,似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丘冷衫道:“说句实话,我曾受了人家的银子,去洛阳找过你。”
果然如此。温惜花目光微动,追问道:“给你银子的是何人?”
丘冷衫一咬牙,道:“是楼家的大少爷楼兆风。”
温惜花又问道:“他可说找我究竟为的何时?”
丘冷衫道:“他说是希望能惊动你来查这件事,说失了五十万两暗镖,总不好打落牙齿和血吞。又说由我出面,可以推脱是情急之下乱投医,免了楼家露脸。我一听这件事实在没有什么大不了的,又……又有钱拿,就去了。没有见到你,见到的却是方匀桢,他不但答应告诉你这件事,还主动请缨帮这个忙。谁知没过两天,温家忽然来了书信,说是愿意邀你彻查此事。那时我才知道方匀桢失踪了,害怕……”
“害怕起了误会,是么?”温惜花淡淡的接口,见丘冷衫点头,他不禁笑了一声,道:“无论如何,你总算帮我解开了一个疑惑,也让我少走了不少弯路。多谢。”
丘冷衫见他要走,欲言又止,温惜花已经笑道:“放心,今天的事,你知我知,我绝不会告诉别人。”
丘冷衫千恩万谢的关门走了,沈白聿从屏风后面转出来,微笑道:“‘绝不会告诉别人’?”
温惜花笑嘻嘻的道:“我是没有告诉别人啊,你是自己听见的,关我什么事。你觉得能信多少?”
沈白聿坐在他身边,道:“八成。我打听的清楚,这人贪财贪色,胆子不大,嘴又不严实,应该不会知道什么真正的秘密。”
温惜花伸出食指轻轻在他面前点了点,道:“我觉得可以信十成。至少这样,就能够解释,为什么小方给我留话时候会让我到洛阳找他。”
轻轻皱起眉,沈白聿道:“你是指,方匀桢不是被青衣楼的人劫持失踪的,他失踪是为了振远镖局这件案子。”
温惜花道:“没错。青衣贴在前,我们都先入为主的觉得小方出事一定与此有关,却没有考虑另外一个可能。”
沈白聿沉吟道:“就是说,他确实去打听了振远镖局这这件事,并且真的知道了某些线索,这才为人所制。问题如果他要调查这件事,所采取的步骤该和我们相似,是在哪一个环节出的事呢?”
温惜花笑道:“有一件事,我们完全没有线索,也没有追查过。”
沈白聿眼睛一亮,道:“春后笛。如果是方匀桢知道了放出‘春后笛’风声之人的线索,就此追查,倒是和我们完全不重合。不过,你昨天为什么不直接问一问徐霜儿关于春后笛的事情?”
轻轻摇头,温惜花道:“不能打草惊蛇。我有种感觉,春后笛是一切的关键所在。”
沈白聿道:“何以见得?”
温惜花道:“因为目前我们所有的线索都有关联,也都可以寻到解释。只有春后笛这个消息的出现如同平地突起奇峰,你相不相信在这样一件事里,会有平白无故的结果?”
沈白聿想了想,忽然道:“大家都知道,春后笛是魔教之物。”
温惜花道:“是。”
沈白聿又道:“依据之前的推论,楼家可能与魔教有所勾结,或者它本就是魔教属下,也许因魔教出了什么事,起了叛逆之心,想要吞并一笔属于魔教的银子。”
温惜花也来了兴致,笑道:“也是。”
沈白聿微笑起来,道:“一笔普普通通的镖银,如果突然和魔教圣物春后笛联系起来,大家会怎么想?”
温惜花道:“自然是这笔银子和魔教有关。所以这个消息才不可能是楼家放出来的,他们惟恐撇清关系还来不及,怎会自毁长城。”说到这里,他把手一拍,大笑道:“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有人不但洞悉了楼家和魔教的关系,还知道这一笔钱的来历;为了向楼家示警,故意传出这个消息卷全江湖人下水。”
见到沈白聿点头,温惜花又道:“这个事件里,出现了第四方。这第四方与魔教和楼家必定有极深的渊源,却该是势单力薄,否则不必借助流言之力压制楼家。任何流言都是一柄双刃剑,可以之攻彼,也会为人乘之攻己。”
沈白聿道:“照你这样说,这第四方,还该是与魔教联系和身份在楼家之上的人。他敢放出流言,就是笃定楼家不知道自己的真面目。”
温惜花笑道:“不错。在组织当中,只有身份更高的人才能隐藏自己。好啦,这件事的脉络我们已经摸清了五成以上,剩下来的该是找寻真相。”
沈白聿苦笑起来,道:“说什么五成以上,现在半点实在的眉目也没有。”
温惜花的脸皮向来不是普通人可以比拟的,自然毫不在意,理所当然的大笑道:“有多说更多,有少说更少,小白你定要跟我学学这一招。”
他们俩都是才智超绝之人,实际上,光凭有限的消息和合理性,能推断出这么多已经算极为了不起。温惜花叹道:“目前为止,还没有任何旁证,看来动腿的时候到了。”
沈白聿道:“振远镖局?”
温惜花哈哈一笑,道:“终有一次给你料错!恰恰相反,我要出城。”
早晨,邀月阁的人都看到两位风度翩翩的公子相携出门,一起去会宾阁吃早点。吃完早点,其中一位公子又拉另外一个上了银楼,半个时辰以后,两人出来去了布庄。此后两个时辰,两个人几乎把全洛阳最有名的店铺跑了个遍。最后吃午饭的时候,穿白衣的公子似是体力不支,两人只得回八方楼休息,于是他们就在二楼吃了顿饭,要了临窗的桌子下棋。另一个锦衣公子似是棋力太弱,他等等想想的时候,穿白衣的公子已经趴在桌上睡着了。
正当午,一个书生走在出洛阳的官道上。他长得普通,看起来弱不禁风,手里拿了一把折扇,边扇边摇头晃脑,口中念念有词。身边带了两个十四五岁的书僮,身量瘦小,都背著书,一行人在大太阳下面走的很慢。
其中一个书僮擦了擦汗,道:“公子,正午热得很,我们改走旁边的小路吧。”
那书生似乎也觉得热的难受,拿起扇子紧扇几下,又有些犹豫的道:“听说最近这里不太安全,还是走官道保险些。”
另一个书僮也开始叫苦道:“大白青天的,有什么不安全,何况也没听说出了人命,更没听说有人报官,否则官府早就抓人了。我们又没钱,只有几本书,有贼也不管我们。”
书生一听把眼一瞪,怒道:“胡说,你没有听过书中自有黄金屋吗?!这些书可都是宝贝啊!”
两个书僮见少爷迂腐脾气又上来,忍不住一起告饶道:“公子,是我们错了。”
书生这才点点头,道:“你们说得也不错,官府没有动静,想必是一些流窜的小毛贼。我们便改走小路,也凉快些。”
小路窄而浓荫蔽日,清风一吹,身上霎时就清爽了许多。那书生心中得意,不禁边走边吟道:“好景致啊,真是‘随意春芳歇,王孙自可留’。”
一个书僮插口道:“公子,现在是秋天,不是春天。”
书生呵道:“掌嘴!这诗乃是王右丞的《山居秋瞑》,你半懂不懂,插什么嘴。下次再啰嗦,回去定不饶你。”
两个书僮对看一眼,互相吐吐舌头,轻轻嘻笑。
当此时,惊变突生。
树上忽的传来一声尖啸,四个黑衣人自四方高处急速跃下,最先落地的一个身量较小,手中一对钢爪闪闪发光,照着一个书僮背上的书就抓了下去。
那书生不慌不忙,扇子一展,苦笑道:“让你们好好走大路你们不听,出事了吧?”
被袭的书僮嘻嘻笑道:“想出事的是你啊。”黑衣人眼前一花,就见他不知从何处拿出一条长鞭,鞭尾如毒蛇一般抓上了他手中的利爪。
一个黑衣人拿出配刀,沉声道:“点子棘手,大家小心了!”其它黑衣人闻言也不敢托大,纷纷亮出自己的兵器,竟都是罕见的奇门兵刃。另一个书僮见状,孩子似的欢跳起来,手腕一抖,却是一把软剑,直扑向正待加入战团的一人,嘴里还咯咯笑道:“哎呀,果然好玩。”
书生站在原地一动不动,悠悠闲闲的摇着他的扇子,叹气道:“我带你们出来不是来玩,小心别受伤了,回家没法跟你们爹娘交待。”
话还没有说完,持刀的黑衣人已乘着几人飞身起落,眼睛捕捉不及的当口,瞄准使剑的书僮细幼的胳膊就要砍下去。书生足下提气,右手一缕指风就向着那持刀人的虎口点去。持刀人似早已知道他将有此出手,刀背一转,竟中途变招,刀锋堪堪指向书生的胸口,眼见就要血溅当场。书生飞纵刚刚丈许,见此也不慌张,嘴角微微一笑,在空中微错身体,双指已经点上了那把精钢大刀的刀身。
只听“当当当”数声连响,书生和黑衣人相交之时,已迅雷不及掩耳的拆了数招,两人又都是几步飞退,反出战团。
持刀的黑衣人手势一出,其余三名黑衣人也停住了动作,回到他身边。黑衣人看着那书生,缓缓道:“灵犀指,莫非是温公子?”
书生自然就是易容改扮的温惜花,他拉住两个还想再战的小家伙,道:“残血剑,阁下是‘地仙’印残血的什么人?”
那黑衣人也不答他,冷道:“今天算我们栽了,走!”
他话声一落,几个人霎时走了个干干净净,温惜花摇着扇子,笑的,也不阻拦,也不追击。使剑的童子已经耐不住,怨道:“二叔,明明是我们占先,为什么不把他们抓下?”
拿鞭的童子倒是看得通透些,反驳道:“二叔一个人怎么样都行,最多大不过还可以跑,但是带了我们,硬斗下去未必能讨得了好去。不如大家各退一步,鸡吃放光虫,心知肚明。”
温惜花点点头,笑道:“还是小磊经验足些。不过你说错了一件事,如果今天没有带你们两个,那我八成不能活着回去了。”
使剑的童子道:“咦?难道他们功夫比二叔好?”
温惜花道:“单打独斗未必,但群架讲的就是天时地利人和。如果我没有看错,他们该是合作已久,自有一套彼此运气、互补长短的法子。若不是认出你们是温家子弟,害怕被温家报复,他们今天定不会叫我生离此地。”
拿鞭的童子这才恍然大悟道:“啊!怪不得你今天居然这么好心愿意带我们出来,原来是借我们过桥啊!”
温惜花哈哈一笑,道:“唱戏的也要有个帮腔的,今天你们也玩的够了,回去吧。”
八方楼上,温惜花看见的时候,穿白衣的公子正在苦苦思索下面的棋局,另外一个锦衣男子则手里拿了册书,乘着凉风,轻轻翻阅。
温惜花已去了易容药物,衣服却没有换,那锦衣公子看见他,微笑道:“哪里来的穷酸书生?”他转过头来,拿了手边的毛巾擦掉脸上的药物,却是沈白聿。
扮作沈白聿的男子也去了化妆,与温惜花眉目相似,却显得更年轻些,正是温惜花的三弟温停雪。见到二哥,他几乎是狠狠的松了口气道:“你总算来了,唉,我被欺负的好惨。”
探头看看棋局,白子一条大龙被斩的七零八落,溃不成军。温惜花失笑道:“你不过才领教了半天,已经叫成这样。想一想,自从我认识这个人也有快十年,下了近十年的棋,还一盘都没有赢过。”
温停雪苦笑道:“这有什么值得拿出来说的。”
“当然值得拿出来说,”温惜花一板一眼的道:“说明我屡败屡战,勇气可嘉。”
温停雪一时语塞,许久才叹了口气道:“这样的话也好说出来,如果你不是我货真价实的兄弟,那我还真希望自己不认得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