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 上——沈纯
沈纯  发于:2011年11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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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白聿慢慢的喝着他的茶,好像别人不管是夸他也好,骂他也好,都不能让他动容。他的眼睛虽然没有温大姐明亮,却很黑、很沉,有如静静的潭水,不起一丝涟漪。

脸色枯黄的少女忽然朝他伸出一只手,道:“你的。”她的声音嘶哑难听,只是对比她的肤色,这只手却晶莹如玉。沈白聿乖乖的将右腕递上,那少女搭上他的脉,片刻后,回过头道:“跟我来。”

两个紫衣少女推了一副轮椅过来,将她轻轻移过去。温惜花注意到,这个少女的一双腿是先天畸形,根本不能行走站立。

沈白聿起身朝他点了点头,跟着那少女的轮椅走进了偏厅。

温惜花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叹了口气,道:“虽然我知道你这么做必定还有别的目的,但只此一件,我也该好好谢谢你。

温大姐转了头,对弟弟微笑道:“不过适逢其会,举手之劳。‘梅花圣手’冷紫隽本来也是沈夫人的闺中好友,歧黄医道比之林泰善只高不低,有她在,想死怕也难。唉,我已经许多年没有听过你说谢谢,还真有点怀念。”

苦笑着摇头,温惜花道:“大姐你莫要跟我兜圈子,有话就直说。冷紫隽是否为宁啸中而来?”

温大姐手轻轻一抬,少女们就立刻安安静静的撤了出去,带上了大门。她起身道:“跟我上楼。”

八方楼分四层,其中最好的房间就是位于顶层的天字一号房,可以俯瞰洛阳全景。两人来到门前,一股苦药味扑鼻的浓重。温惜花皱起了眉头,道:“里面有三个人?”

他的话重音落得奇怪,因为他既不说“里面有人”,又不说“里面的人是谁”,反而说“里面有三个人”。显见得他不但猜到里面会有人,还知道其中的两人的身份。

温大姐赞许的朝他一笑,一只手已经抚上了门扉,笑道:“不错,你要不要猜猜这第三个人是谁,我包你猜不到。”

温惜花略一沉吟,忽然笑了,道:“这第三个人,可是楼公子?”

说话间,里面的人已然听见,楼无月隔着门哈哈一笑道:“温兄果然不负天下第一之名,智计过人,楼某佩服!”

推开门,苦药味显得更重。屋中光线昏暗,床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形高大,不怒而威。旁边一个瘦小的男子正在煎药,赫然是肖管家,楼无月则垂手立在床头。那老人见两人进来,撑起身子道:“韩夫人。”

温大姐夫家姓韩,除了家中人称她大姐,外人一律不许直呼她原本的名讳。她朝老人轻轻颔首,温言道:“宁老镖头,你身上没好,就不必拘礼了。”

她拉了温惜花坐在床边不远的圆桌旁,楼无月给他俩斟了茶,温惜花道:“现在正角都有了,谁来与我说个大概?”

温大姐瞧着他,笑道:“你明明已经猜得七七八八,为什么不自己想个明白?”

温惜花笑嘻嘻的道:“因为我懒。”见到姐姐苦笑着皱眉,他才正色道:“我想知道三件事。第一,宁老镖头中的是什么毒?”

他话一说完,肖管家和楼无月的脸色一齐大变,都看向宁啸中。温大姐依旧笑吟吟的瞧着自己的弟弟,眼中尽是宠爱和骄傲。宁啸中脸色如常,却叹息一声,赞道:“想骗过温惜花,果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温惜花微笑道:“其实很简单。试想,江湖之中,有多少人能够凭真本事硬碰硬重伤‘百步穿杨’宁啸中后,还能全身而退、甚至不露自己的出身破绽?又有多重的伤需要特地请‘梅花圣手’冷紫隽才能医好?”

宁啸中点头叹道:“不错,若是想跟我明刀明枪的干,江湖中绝对没有人能讨的了好。不过,你怎知那人不但全身而退,我甚至没有看出他的出身?”

温惜花笑道:“如果他不是根本无迹可寻,我和宁老镖头就不需在这里见面了。”

宁啸中苦笑起来,一瞬间似是衰老了许多,道:“无迹可寻……唉,天下还有比这样的敌人更加可怕的吗?我过去历经无数大风大浪,从没有一次像现在一样束手无策,半点头绪也没有。温公子,我多番做作,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儿女都骗过,就是希望你能帮我找出真相。”

温惜花心头一动,宁啸中却忽然咳声大作。肖管家忙把手中的药递过,朝两人鞠了个躬,道:“韩夫人,温公子,还是由我来把那天的情形好好的说一说吧。”

“上个月初八我们从洛阳启道,带着镖局里的八个趟子手,老爷假扮成告老还乡回泉州养老的京官。我是他的老家人,二少奶奶易容做老爷的姨太太,三小姐则是老爷的女儿。这次保的是暗镖,大约五十万两白银,出发前由事主验明封好二十口黑色木箱,混杂在行李中间。事先我们并不声张,还颇费了一番心思,不但确实买通了那名京官在洛阳多待几日,连他的泉州口音也尽量学得几成。

出门之后走了四五日,脚程也不快,走的是官道,把大老爷的排场摆了个十足。这一天,来到樊城,投宿在城里最大的客栈上房。所有的行李都寄在我和老爷之间的一间空房里,对面是二少奶奶和三小姐,到了半夜,一阵打斗声把我惊醒……”

宁啸中的咳声渐缓,接了话下去:“二更天的时候,我忽然听见了一声笛音,笛声凄厉,我闻所未闻,那是只针对内功高手的笛声,普通人竟完全听不见。被笛声惊醒后我知道不好,立刻去查看镖银,结果才出门就遇上了一个使刀的高手。他在走廊和我缠斗了片刻,肖四出来应和,马上跳窗而逃。这时我二媳妇女儿也都醒了,有她们几个在,那黑衣人又似没有同党,我就大胆的追了出去。追了十几里地,那黑衣人忽的回身与我斗在一处,没几个回合,我忽然觉得脉息凌乱,真气不济,只得硬生生受了他一掌,借此脱身。”

他苦笑起来,道:“我真的老啦,当时本不该一时意气追出去,丢一帮后辈护镖,只是我心里挂着那奇异的笛子,总觉得不安。”

肖管家续道:“老爷才出去片刻,忽然来了五个黑衣人,他们用的兵刃都十分奇怪,功夫也走的诡异飘忽的路子,我和二少奶奶一人战两人才堪堪打个平手。现在想想,他们原就是打算把我们拖到其它人将镖劫走,居然还是二少奶奶先反应过来,她替我挡住两人一击,我赶紧进门去看,唉,已经迟了,屋子里空无一物,所有行李不翼而飞。”

温惜花突然打断他的话,道:“‘不翼而飞’?你是说窗户是紧闭的。”

肖管家似是没有想到他观察力如此敏锐,愣了愣才道:“不错,窗户是我和老爷亲手检查,用铁索封好的。我们事后验看,没有任何损伤。”

温惜花想了片刻,问道:“其它的趟子手没有惊动?难道你们竟没有擒下一人?”

肖管家一瞬间露出为难之色,看了看宁啸中,见后者点头默许后才道:“其它趟子手住在楼下,全被迷晕了,用的是江湖上最厉害的迷香‘醉花荫’。至于敌人,说来惭愧,只有二少奶奶曾力伤一人,结果在老爷回来前,他们一齐扯呼,那人竟还是给跑了。”

宁啸中道:“我们事后发现,他们乃是将那房间的地板卸了一边下来,从楼下把东西拿走的。当时是晚上,肖四没有看清,还以为镖银全都凭空不见了。后面的事就不用再说,暗镖照规矩不必赔偿,但还没回到洛阳,已经传出我们失镖的消息。回到镖局后,各大门派的人又对春后笛之事纠缠不清,任我们百般解释也不相信。我中毒的事情不但瞒着自己儿女,也瞒过了身边所有的人。刚刚冷姑娘来诊过,说我中的乃是天下七大奇毒之一的‘碎真茯苓花’,此毒一经激发便不可再提气运劲,也就是说,我这一身武功已就此废了。”

他言语间掩不住的悲愤,屋里暂时的陷入了沉默。只有温惜花用手指轻轻敲打着桌沿的声音,片刻后,他抬头向楼无月道:“第二件事,楼兄你定要清清楚楚的告诉你那支镖究竟来路怎样,作用如何?”

他不问别人,只问楼无月,只因已经清楚托镖的乃是何人。除了做珠宝玉器行的楼家,洛阳能出得起五十万两白银的又有几个?能让宁啸中亲自出马的,自然还有未来亲家这天大的人情。

楼无月道:“此事事关寒家生意,求温少莫要宣扬。我们这一笔钱,名义上是打算在泉州办一家分号,并从中购入一些当地珍奇。除了五十万两白银,还有几副价值千金的名画,乃是打通商场关节之用。”

温惜花道:“生意往来乃是常事,何必遮遮掩掩。”

楼无月苦笑道:“只因这只是表面上的理由,实际我们是意欲打造一批船队,改作海上生意。泉州附近多海盗,虽则我们已经得到官府方面的支持,但这样大的一笔资金流动还是太过引人注意,怕生意还没开张就打草惊蛇,就想来个不动声色,结果……”

温惜花点点头道:“听说楼家原来就是泉州人氏,那也难怪了。”

楼无月叹道:“银子是我亲手封的,我敢保证里面绝对没有什么‘春后笛’,也不知这流言从哪里传出来,还绘声绘影,让人不怀疑也不成。”

微微一笑,温惜花道:“莫要小看了流言,也许它将是最大的线索。”他直接转向宁啸中,一字一句的问道:“最后一件,宁老镖头你千万莫要说谎——你是否真想我彻查此事?”

宁啸中一滞,半晌才嘶声道:“不错!多谢温公子援手。”

“好。”温惜花长笑一声,起身拱手道:“那就请宁老镖头多加配合,不论我做什么,问什么,也不要干涉。半个月内,我定会给你个交待。”

将门再度紧掩,两人步下楼来,温大姐忽然问道:“怎样?”

她虽问的蹊跷,温惜花却微微一笑,斩钉截铁的道:“有人在撒谎。这其中,只有楼无月一个人是全说的真话,那也只是因为他江湖经验没有多到能在我面前说谎罢了。”顿了下,他道:“妙手回春堂关门可是你的主意?”

温大姐点点头,道:“孙家这几年钱赚的太多啦。唐门本来就对它颇有顾忌,若是反击,反而让他们抓住了这个由头来生事。不如先关几天,示示弱也好。”

她几次欲言又止,最后终于叹了口气,道:“半个月会不会托大了?”

温惜花笑道:“你小时候教我可不是这样说的。你从来都是说,若有多则说出来该越多,如有少则说出来该越少。人只有将自己逼到不得不做的绝境,才会有最大的潜力。”

失笑着抚摸弟弟的肩膀,温大姐道:“不错。家里这些孩子里,你一向是心最活、胆子最大、好奇心最重的一个。那时我已知道,你必然是要入江湖的,否则岂不把你活活闷死。”略出现了一丝忧色,她又道:“我非是对你没有信心,不过这件事已经有三四处牵扯到魔教,我怕你过于轻敌。”

温惜花摇头叹气,道:“大姐,我要是有麻烦可是要来靠你的,你怎么能先给我泼凉水。”

温大姐笑着捏了捏他的脸道:“你现在是江湖第一的惜花公子,还想着靠我吗?”给他整理了下衣裳,她又微笑起来,道:“再过几年你就到了娶媳妇儿的年纪啦,那时姊姊就要给你点面子,不能在别人面前教训你了。”

呻吟一声,温惜花扶住额头,道:“算我求你,莫要跟我说家里又准备了画像等我去看。”

温大姐吃吃的笑道:“你四弟小女儿都两岁了,还以为可以逃过啊?娘和小妈她们这次可是卯足了劲儿,我帮不了你了。你也不用怕,想想看沈白聿……我虽然知道他是你的朋友,却不知道你竟愿意和一个人在一起这么久。”

温惜花先走下大厅,然后回头朝姐姐粲然一笑,道:“我知你想说什么。不过你错了,——小白,他和别的人不一样。”

收起手中的金针,冷紫隽漠然道:“好了,莫要怪我没有警告你,若无奇缘,你只得三年性命好活。如果非要妄动真气,连一年也没有了。”

沈白聿也不在意,道:“什么叫做奇缘?”

冷紫隽道:“一是两个修练‘洗髓经’至顶的高手为你分别从头顶天灵穴、足底涌泉穴打通经脉,驱走毒素。二是每隔一年服用一株二十年开一次花的‘鬼莲花’。第三或者简单些,得到天下三大奇宝之一的‘青寒尺’护住心脉。不过天下之大,这等奇珍哪里是随随便便能找到的。”

听了她最后一句,沈白聿心头微悸,似乎隐隐约约捕捉到一点什么,又并不清楚。他甩开这些思绪,道:“今次又多欠你一笔人情。”

冷紫隽脸上冷冷的,忽然道:“明月怀孕了。”

沈白聿身体一震,片刻之后大笑起来,深深吸气,带着一丝笑意道:“多谢、多谢。”这就是以前君奕非见过的那种笑容,沈白聿这样笑起来,不但显得很天真、很清爽,还很好看。

冷紫隽似乎也呆了一下,所以她就多说了一句话:“她已经怀孕九个多月,我几天前走的时候看了,预产期大约就在这个月。还有……沈白聿并不在问剑山庄。”

沈白聿愣住了。

 

 

四、

只是眨眼功夫,沈白聿和温惜花重新到达大厅的时候,八方楼里那些富丽堂皇的摆设都凭空消失了。琉璃灯、孔雀台、波斯地毯和美丽的少女们,变成了任何一家客栈也能见到的彩灯、烛台、伙计和掌柜,客人忽然就涌满了大厅,一时间熙来攘往,人声鼎沸。只能从空气中残留的些许花香感觉,刚刚的不是一场梦。

站在天子一号房窗口,沈白聿嘴边有些微笑意残留,温惜花一直在身边不停的打量他。最后沈白聿无奈的叹了口气,转向他道:“求你莫要再绕,我被你走的头也昏了。”

温惜花嘻嘻一笑道:“小白,你好像很高兴?”

沈白聿道:“你好像很不高兴?”

温惜花道:“自然。因为我发现我没有什么可高兴但你却很高兴,你说我是不是只好不高兴了。”

他这一番道理绕口令一般,不止夹缠不清,简直有些蛮不讲理了。沈白聿只得苦笑道:“明知道你是要害我动脑子,我好像还是得问问。温公子你到底为什么不高兴?”

温惜花笑的道:“不,我要先听听你为什么高兴。”

沈白聿早已习惯了他没事找茬,道:“明月怀孕了。”

温惜花皱眉道:“如果我没有记错,那似乎以前是你的未婚妻。她嫁给了别人不说,还怀了别人的孩子,有什么可高兴的。”

沈白聿微笑道:“一个女人肯心甘情愿的给一个男人生孩子,代表了什么?”不等温惜花回答他就道:“代表她真心实意的想和这个男人过一辈子。我从小看着明月长大,她有如我嫡亲的妹子一般,如今她有了归宿,我自然是该高兴的。”

捕捉到最后的“该”字,温惜花道:“莫非你还在为别的人高兴?”

点点头,沈白聿道:“我向来担心的都不是明月,她是个很聪明的女孩子,就算一时看不破,时间久了也会忘记。我真正高兴是为了我的兄弟,他一心一意对明月,明月能同样回报他,有情人终成眷属,岂不很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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