温惜花笑嘻嘻的道:“这事我帮可不了忙,不如你回去,好好问一问我们的爹?”
温停雪领着家里两个小子走掉,两人回到客房。看见沈白聿一直看着自己,温惜花奇道:“小白,人家都说一日不见如隔三秋,我们才半天不见,难道你就认不得我了。”
沈白聿轻轻摇头,道:“我只是没有见过你和家人在一起,所以有些吃惊罢了。”
温惜花微笑道:“很多时候,我想不起自己也有家人。出温家的那一天,我和至亲之间的血脉就断了。任我江海飘摇,他们纵横天下,既然没有谁帮得了我,还不如统统忘了的好。”
静静的看着温惜花罕有的锐利神情,沈白聿胸口好似给刺了一刀,许久,他才道:“我也有个兄弟,可惜,没有机会听他叫我一声哥哥。”
温惜花笑了,几乎是带着些宠爱的,他柔声道:“小白,你这个人心肠其实很软。”
沈白聿也摇头,叹息一声,笑着自语道:“我心肠很软么?我不知道,温惜花,我真的不知道。”
温惜花微笑道:“这个,自然是我一个人知道就行了。”
沈白聿懒得理他,道:“不说这个,你今天收获如何?”
温惜花捡着重点略略说了,到了末尾沉思道:“我十有八九能确定那使刀的高手就是那晚和宁啸中交手的人,他的运气功夫十分诡异,每一息逆转三次。若不是宁啸中不擅近身战,又中毒不能提气,恐怕早已觉察出不对。此人相当扎手,刀法老道、连绵不断;内力又沉厚,每一刀我都要用上八分力才能挡得开。”
沈白聿皱眉道:“每一息逆转三次?他难道是‘地仙’印残血的后人?”
温惜花点点头,道:“所以我才奇怪,印残血是使剑的,刀剑运气方式有极大的不同;若说他和印残血没有关系,又说不过去……咦,你笑什么?”
沈白聿笑不自抑,拍着桌子道:“一个以刀入剑,一个以剑入刀,真是一段奇谈!”
温惜花紧张兮兮的跑到他身边,伸手去探他的脉道:“小白,你没事吧?”
推开他的手,沈白聿笑道:“我没事,不过有个故事想讲给你听。”
“哦?”温惜花道:“什么故事呢?”
沈白聿的目光渐渐变得辽远,微笑着道:“一个关于一把刀,一柄剑,一对恋人和一种武功的故事……”
听完了“吴钩”的来历,温惜花道:“如此一来就清楚了,印残血死于沈放天剑下,想必他的后人弟子钻研了出了这种以剑入刀的武功,希望能更上层楼。小白,我现在很担心。”
沈白聿挑眉道:“你担心什么?”
温惜花道:“我担心我的胃,照这样看,你弟弟似乎还胜你一筹。你的本事我是知道的,唉,小方如果输给了你弟弟,一定要拉我去喝个三天三夜,你说我该不该担心呢?”
听后沈白聿为之气结,笑道:“还是先救出方匀桢,再去担心这些吧。莫要忘了十五天的期限,到时交不出银子,你温公子的脸就丢大了。”
温惜花居然已经躺倒在床上,打了个哈欠道:“才过去两天,我不着急。小白,你难得来一趟洛阳,我明天带你去白马寺逛逛。”
沈白聿立刻反应过来,摇头道:“不去。你带我去的,从来都是些人又多又挤的地方。”
温惜花笑道:“小白,不要那么小气……”
沈白衣淡淡的道:“这句话你上次已经说过了。”
温惜花还要再说,外面已经有人轻扣房门,楼无月的声音透过房门传过来:“温兄,沈兄,已经歇息了吗?我有请帖要送给两位。”
呆了片刻,温惜花从床上爬起来,长叹了一声道:“为什么他们就不肯让我安宁片刻呢?”
沈白聿大笑道:“谁叫你要是温公子,温惜花,天下第一的劳碌命。”
六、
这是温惜花到洛阳的第三天,今天,他依然起的很早。似乎从到洛阳开始,他就没有一天是闲着的;所以今天,他依然很不高兴。
振远镖局的金字招牌在朦朦胧胧的晨曦里显得有些模糊,温惜花站在大门口,瞧着这块招牌好一会儿,却不去伸手敲门。
“哎,公子,让一让,小心!”
一辆车吱吱呀呀停在他身后,温惜花回头,见一名老者从堆满蔬菜瓜果的车后探出头来,歉然道:“公子,碰到您哪儿没?”
温惜花洒然一笑,退开两步道:“是我不好,拦了老丈的路。”
老者见这贵介公子如此好说话,不禁也笑了笑,道:“没事儿就好,我怕碰了公子你的衣服,我赔不起。”
温惜花好奇的打量他车上的蔬菜水果,道:“老丈莫非是每天给振远镖局送菜来的?”
那老翁笑笑,道:“是啊,隔一天一趟,自从宁老爷建这个镖局,我已经整整送了二十年啦!若不是我那儿子不争气,也就不用我来了。”
温惜花知道老年人都喜欢说一连二,也不在意,微笑着看那老者去扣门。肖管家很快就出来,似是没想到温惜花居然会来得这么早,微吃了一惊,很快又恭敬的道:“温公子请,我家老爷已恭候多时。”
依旧如同初到之时,温惜花跟在肖管家身后,四周围一片静寂。走不过几步,肖管家忽然开口道:“温公子,那一天其实我对你说了假话。”
见温惜花不以为意的摊手,做出“愿闻其详”的表情,肖四苦笑道:“你果然早已知道。老爷说根本瞒不了你,可笑我还自作聪明。唉,那天我说我们力战之下没有擒住任何一人,乃是虚言。事实上我们不但伤了其中两个,还拿下了一个。”
温惜花一皱眉,道:“拿下的人呢?”
肖管家摇头道:“二少奶奶放了,她拿下人之后认出是谁,便当着大家说此人与她有旧,硬是让人走了。”
温惜花笑道:“哦,宁老镖头没有说什么?”
肖管家叹了口气道:“说句实话,二少奶奶没有顾全大局,自然会引人误会,可是她说的光明磊落,我家老爷居然想不出话来阻止。”
点点头,温惜花却暗自道,与其说宁啸中找不到话阻止,不如说是他顾忌这武功似还在肖四之上的二儿媳窝里反。那时自身又中了毒,真动起手来吃亏丢人不说,还会给敌人找到可乘之机。想到那“光明磊落”四个字,他不由得偷笑一声,肖四不愧是宁啸中亲信之人,这一招借刀杀人,着实做的滴水不漏。
来到宁啸中书房前,远远的已听见他洪亮的笑声,父子三人一起迎了出来,宁啸中大笑道:“温公子,犬子上回多有得罪,还请赎罪。”
温惜花微一拱手,道:“哪里,是我言语不周,希望宁兄莫要见怪。”
宁渊为人老练,马上接道:“温公子说这样的话,真是折杀我了。”
宁啸中呵呵笑道:“无妨无妨,不打不成交嘛。温公子这一次来,可是有了眉目?”
见到旁边的宁渊、宁征闻言都精神一震,宁征眼中似还有喜色,温惜花心觉奇怪,却在嘴上道:“暂时只有些蛛丝马迹,所以想来多问各位知道一些情况。”
宁啸中并不失望,拈须道:“该是如此。温公子,我既交给你全力追查,这镖局上上下下近百口人就由你发落。”转身对两个儿子道:“刚刚我说的话传下去给其它人知道,温公子要问什么,一定要知无不言、言无不尽,违者逐出镖局,也包括你们两个。明白吗?”
宁家兄弟同声道:“明白。”就折转身一齐下去了。宁啸中见他们走远,才朝温惜花苦笑道:“温少莫要怪我多事,只是我已将镖局交给渊儿几年,下面人不知分寸,未必肯卖你面子,我这样一交待,也就少了许多麻烦。”
温惜花且笑不语,心里却在苦笑:你这样一交待,我若十五天期限到了找不出真相,落人口实不说,振远镖局到时也有一番道理跟江湖群豪交待。简简单单几句话已经让他落入敷中,宁啸中虽功力大减,算盘却照样打的飞快,姜毕竟还是老的辣啊。
温惜花第一个要见的,是那天的趟子手们,他仔仔细细询问了他们晚上的行动和反应,约摸有半个多时辰后才朝一旁的宁渊道:“宁少镖头,可否让我见一见宁二夫人和宁小姐?”
宁渊略微迟疑了一下,才道:“见宁湄倒是无妨,只是我弟妹嘛……怕要去问我弟弟——”
一个女子冷冷的插嘴道:“无需问他,我没有什么人不敢见,何必躲躲藏藏。”
温惜花循身望去,一个红衣女子与一个杏衣少女相携而来。那红衣女子约摸二十五六年纪,生的十分秀丽,面如寒霜,嘴唇紧紧抿成一线,不但显露出她意志坚定,还说明她是有自己主见的女子。少女则娇俏可人,相比之下清纯天真,脸上带着丝笑,一看就让人生出几分好感。
宁渊见了她们两人,脸色变了变,很快就恢复如常,朝温惜花拱手道:“温公子,我有事先离开,你们慢慢谈。”
他掠过两人时,宁湄似想伸手去拉,又看了看身边的女子,偷偷将手收了起来。
温惜花见了,也不说破,对那女子道:“宁夫人,请问……”
那女子冷冷的打断他,道:“我叫聂千红。”
这名字并不耳熟,温惜花一边在脑海中搜索武林中姓聂的人,一边改口道:“聂姑娘,肖管家说那一天你曾亲手擒下一人,可有此事?”
聂千红道:“不错。后来我又放了他。不过,我既不会告诉你我为什么放他,也不会告诉你他是谁。”
她说话的时候很专注的看着温惜花,目光坦荡,找不到一丝动摇或者愧色。“光明磊落”四字,未尝不是的评,温惜花这样想,已点头道:“好,我不问此事。聂姑娘,可否告诉我你的师承武功?”
见他干脆的放而转向,聂千红眼中现出了一丝讶色,再听后一句,她的脸色微变。沉思片刻,聂千红忽道:“温公子,看清了。”
话音一落,她已朝温惜花面门击出一掌,虽身为女子,却掌风有声,显见内力不凡。宁湄大惊失色,用手紧紧捂住了嘴。不止如此,她这一掌击到一半已中途变招,五指齐并,改击为劈,直划温惜花双眼。
眼看长长的指甲就要触到眼皮,止在太阳穴边,温惜花却笑了,道:“狠、辣、快、准,好身手!看姑娘虎口的茧,平时常用的兵刃,莫非是短剑?”
聂千红的手就那样停在离温惜花寸许的地方,道:“不错,你还看出了什么?”
温惜花道:“我还看出姑娘你习于近身搏斗,极善奇袭,却不能持久;临敌经验丰富,再加之管用兵刃乃是短剑,这样的功夫……恕我大胆,江湖上只有一种人才会使用。”
聂千红缓缓将手收回,脸上现出一丝奇异的笑意,慢慢的道:“我原本是个杀手。”
“啊?!”宁湄终于惊呼出口,聂千红转向她不能置信的脸,摇头道:“这些事,我本不想告诉你,却也没打算费心掩饰。”
温惜花想到的却是,无怪乎宁家不许聂千红抛头露面,宁渊言词恍惚,肖四欲言又止。她既出身杀手,武功又高,想必手上沾染了不少江湖好汉的鲜血,若是为人看破,宁家必有数也数不清的麻烦要找上门。心念急驰,此事再联系楼家作为,只怕两家已生嫌隙,并不止是伪装。唯一奇怪的是,如聂千红这般身手,进入兵器谱前三十都绰绰有余,这样的人,竟可籍籍无名至今。
温惜花甩开思绪,朝聂千红道:“想知道的我已知晓,聂姑娘你可否出去,让我单独问宁姑娘几句话?”
聂千红道:“若是有关我的,直接问我就好,不需要遮遮掩掩。”
温惜花笑道:“非是如此,我要问宁姑娘的,乃是宁家的家事。”
聂千红打量他片刻,起身出去了,温惜花见她离开,从怀中抽出一封信,递给宁湄,笑道:“幸不辱命,没有辜负楼兄所托。”
见到字迹,宁湄不禁紧紧拽住,不止脸,眼眶也有些红了,不好意思的笑道:“谢谢。”
温惜花忽然问道:“宁姑娘,令尊对令兄与聂姑娘的婚事有何看法?”
宁湄一怔,很快又有些局促的低下了头,想了许久,才说了句不相干的话:“其实聂姊姊又不喜欢我哥哥,她只是欠了我的情……”
温惜花微笑着看她陷入自己的沉思,许久后,宁湄才似反应过来他的问题,道:“我二哥很坚决,爹倒是没有反对,但是……但是也说不上赞成。”
轻轻点头,温惜花起身道:“多谢。”
宁湄呆了呆,像是没有想到他要问的竟是这么一个简简单单、毫无瓜葛的问题,而且居然就此结束了。冲口就道:“温公子,你真有把握找出真相?!”
温惜花转向她,微微一笑,道:“宁姑娘,你问的太多,我答不上。”
出了振远镖局,已是晌午,温惜花回去八方楼,见到沈白聿也已出去逛了一圈。两人随便找了家馆子点了两个菜,温惜花一边吃一边就叹气,到了最后沈白聿只好把筷子一放,苦笑道:“温公子,求你要么吃完再叹,否则我这一顿就别想吃了。”
又叹完一口气,温惜花愁眉苦脸的道:“小白……”
沈白聿已经道:“别想,我不会代你去温家。”
温惜花道:“朋友一场……”
沈白聿拿起酒杯,轻轻喝了一口,挑起眼尾,淡淡的道:“是,为此我已后悔了许多年。”
温惜花听得哭笑不得,眼睛忽的一转,突然伸手弹出指风。指风击中沈白聿手中的杯底,一股酒箭倒吸而出。温惜花一运气,就着沈白聿的手将那口酒一饮而尽,大笑着倒纵出门,远远的道:“小白,在这里等我回来。”
呆呆的看了手中空空的酒杯好一会儿,沈白聿才失笑出声。准备再倒时,一片阴影已经洒在他的白衣上。沈白聿的手就那样握着酒壶柄,抬头静静的看着来人。来人也静静的站在他面前,既不进,也不退。
沈白聿修长的眼中冷光一闪而灭,忽然就笑了。他笑得很亲切,也很好看,笑完,朝那人一摆手,悠然道:“既然来了,为什么不坐下?”
洛阳温候府,乃是洛阳城内最大的府第。当年先祖亲赐打马围场,赏下一片土地,经过数百年苦心经营,如今有如迷城,外人轻易不敢窥其端地。
就是这样一个地方,温惜花视同刀山火海,如非别无他法,无论如何也不愿回来。
站在接见客人的花厅才片刻,就听得温大姐的笑声:“你可一年比一年没用了,回个家也这么偷偷摸摸的。”
温惜花苦笑着转过去,道:“这里乃是江湖三大禁地,和魔教的万灵宫、少林的藏经阁齐名的地方,谁到了不得步步为营?”
温大姐今天穿了一件鹅黄的衫子,打扮颇简单,只用玳瑁甲挽了长发,手上一对碧玉镯子随着动作发出脆响。身边跟着两个丫鬟,一个捧了两杯茶,另一个则捧了一个匣子。她也不客气,直接坐在上位,拿过丫鬟递来的茶,笑道:“咱们家又不是龙潭虎穴,听外面那些人乱说,你跟着起什么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