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劝你还是收起无谓的托辞吧,这不过是你害怕连累他人的借口。”楼无欢见雅瑟推拒,眸色顿时一冷,“世人给我
医毒妙手的名号,绝非浪得虚名,救你只是举手之劳。更何况害你中毒的原因是为我取药,江湖规矩,一命还一命,很
公平。”
雅瑟几不可闻的一声喟叹,终是将心底真正的顾虑道出:“我现在浑身毒疮脓水,样貌丑陋得连自己也不敢窥视,难道
楼兄不怕吗?”
楼无欢面色如常,口吻淡渺:“你说自己丑陋,能丑过人体被扒了皮的模样吗?世上可怕的事情我见得多了,不差你一
个。”
“……唉,罢了。”雅瑟忽然意识到,即使继续纠缠下去也不会有其他的结果,只好妥协道,“请问楼兄要如何替我医
治?”
“你方才不是说有把握可以治愈毒疮么?”楼无欢不答反问,听起来不无嘲讽之意。
雅瑟平静道:“毒气攻心,汇流百脉,滞气阻血,所以才会暗积生疮。要想解毒,必须先经由针灸把体内的毒素导出,
再辅以药物敷在破皮的疮口,待外伤痊愈,即可借助这谷中清涧自行运功调息,将最后一点残毒逼出体外。”
啪。啪。啪。
清清脆脆的拍了三下掌,楼无欢一字一顿道:“说得好。我只想问你几个问题。”
“楼兄但说无妨。”
“你打算如何自行针灸?毒疮遍布全身,总有力所不逮之处,而下针刺穴无不讲究精准,倘若稍有差池,恐怕你的下场
就不是被毒死这么简单了。”
“我……我会注意。”雅瑟眸色一黯,语调便又低了几分。
“还有,你打算用何种药物治疗疮口?”不等雅瑟回答,楼无欢又道,“由毒物感染的疮口,十有八九不能以普通伤药
治愈。若不能根据毒素成分对症下药,只会让外伤溃烂,最后适得其反。”
“这……我确实不知。”
饶是听出了雅瑟语调中淡淡的恳求,楼无欢却没有放过他的意思,仍自顾自道:“就算外伤痊愈,余毒阻经断脉,若强
行运功调息,只会催化毒气再度在奇经八脉奔流扩散,试问如此又怎能将残毒逼出体外?”
话音方落,雅瑟早已哑口无言,半晌才苦笑着摇了摇头,叹道:“有劳楼兄提点,那我要怎么做才对?”
“只有你一人,无论怎么做都不对。”
“依楼兄之见,所有过程都必须假以他人之手才对吗?”
楼无欢也不否认,微微颔首,算是应了。
雅瑟抿了抿唇,面有愧色道:“……解毒一事费时弥久,我只是不想耽误楼兄,给你增添不必要的麻烦。”
楼无欢闻言,不觉眉尖微蹙,当下不悦道:“就算离开这里,在外面等着我的,也只有另一个更大的麻烦。”
“那……这段时间委屈楼兄在此暂住了。”
雅瑟俯首拜谢的时候长睫低垂,两弯飘长的秀发随风掩映,尽管容貌尽毁,一瞬却如神人天姿,仅存一点自惭的心思亦
消遁无形,恍然之间,仿佛又是昔日那个风神玉立的翩采公子——他就站在那里,沉静优雅,像是从未消逝过。
第十一章:无声之痛
所谓居所,不在装点之繁奢华丽,而在韵致之清新淡雅。这是雅瑟的美学之道,个中三昧从荒林寒舍的布景便可见一般
,深谷幽居亦不可能例外。眼前座落有序的木构茅屋毫无华美可言,然映着明月古树,却凭添一分钟灵两分毓秀;房舍
内间摆设不多,该有的生活器具一样不少,仅有的一张床榻上整齐叠放着略显轻薄的棉褥。放眼望去,整个房间竟无半
点杂乱之处。
“春寒陡峭,我很少带霜天她们前来,这些东西都是以往放在房里备用的。”雅瑟取过桌上的瓷壶,沏了一杯茶轻推至
楼无欢面前,“陋室薄茶,还望楼兄不要嫌弃。”
楼无欢暗忖雅瑟分明是个不知人世疾苦的贵公子,哪里知道真正的陋室长什么样?再者用尚德名瓷和深谷清泉泡出的茶
水,又算什么薄茶。但楼无欢素来不是赋闲多嘴之人,这种鄙夷的情绪也只从心底一掠而过;事实上,他只是默然将面
前的茶盏端起,浅啜一口便放下了。
雅瑟又过去整理床榻,随口道:“夜深了,楼兄不妨在此稍作休息吧。”
“这里是你的居室。”楼无欢顿了顿,又道,“没有其他的房间么?”
“山居简舍,只有两间充作居室。”雅瑟解释道,“但这次霜天她们没有跟来,所以另外一间形同虚设,根本不能住人
。”
“你的意思是——”楼无欢领会过来,立刻极不自在的蹙起眉头,“这里只有一张床?”
“嗯。”雅瑟像是忽然想到什么,微窘道,“楼兄放心,我会到外间去……”
“身为患者,就要有患者的自觉。”楼无欢打断了他的话,“要出去的人是我。”
“楼兄这是要陷我于不仁不义了?”人说个性温顺的人必有一点偏执之处,楼无欢的话恰好踩到雅瑟在某方面神经质般
的禁区,惹得他语调微颤道,“如今君为宾我为主,把客人赶到门外的事情雅瑟做不出,这比我自己露宿山野还要严重
得多。总而言之,楼兄要么答应要么离开,两者之间没有商量的余地。”
许是被雅瑟执拗的态度震慑住了,楼无欢一时无话,却委实不好让患病之人出去受寒,索性转移话题道:“既然你我都
无困倦之意,那就抓紧时间开始针灸吧。”
“可是……”雅瑟下意识的揪紧了围脖,螓首遮去大半容颜,“这里并没有可以用来治疗的针具啊。”
楼无欢兀自解下扣在束腰外围的白色缚带,又缓缓将其中卷成一团的皮具摊开,两指自然曲弯,而后从各种各样稀奇古
怪的器具里小心翼翼的挑出针盒,置于左掌之上。
“这是……?”雅瑟语调错愕。
“用药水浸泡的银针,以备不时之需。”楼无欢淡然语罢,扬手示意他到床榻坐下。
雅瑟还想再说什么,又见楼无欢眉眼不耐,只好妥协的走到床沿坐了,安静的一语不发。
“衣服。”
楼无欢用字言简意赅,雅瑟的身子却无端一颤,似是极其为难的样子。
“怎么?还要我帮你么?”
“不用,我自己来。”齿贝抵着下唇,几乎要印出血来。雅瑟自问除了早逝的双亲,还从未在人前宽衣解带过,此番听
楼无欢用命令的语调问出那句话,一向平和的心境竟起了微微的波澜,一如淡淡的折辱。
楼无欢对雅瑟心中所思毫无所觉,视线随着他解衣的动作渐渐往下,蓦地惊醒自己这么盯着他看实在失礼,便又不着痕
迹的将目光移了开去。待雅瑟转身在榻上趴好,眼前所见,简直只能用体无完肤、满目疮痍来形容——楼无欢强自按下
心头莫名震颤,袖风倏然翻转,两指凝针刺入背部穴道,针刺的细微痛感霎时因药物的刺激而成倍扩大,疼得雅瑟险险
叫出声来,但他终究忍住了没有作声,只是手指攥得太过用力,瞬间就在被褥留下了明显的褶痕。
“痛可以喊出来,不用硬撑。”
楼无欢没什么表情的说罢,袖腕轻扬,转手又是一针落下。
……
身体承受着非人的酷刑,冷汗混着脓水粘腻而下,渐渐模糊了雅瑟的视线,但他还是攥紧了十指一声不吭。
楼无欢施针既毕,打算趁隙上山采些药草,正欲交待雅瑟不可妄动真气时,才惊觉他早已痛得昏死过去。
落日浑圆,蓦地一声鸦鸣,黑影划过珞珈山上昏蒙的天空,突兀的撞入低低的重云。
在距离山谷不远的梅树林里,一道修长的人影无声静立,像是在等人;不多时,从山道上远远传来一阵马蹄的快响,那
人身姿微动,转眼的一瞬,便已迎上前去。
来人是鹞鹰。他接了温绍的指令赶来相助,却见紫衣如鬼魅一般突然出现,就那么横剑拦在路中央,逼得他不得不匆匆
勒马。
“为何不动手?”烈马难驯,鹞鹰索性弃了马匹,一跃落到了紫衣面前,“有人看到你们同往珞珈山,楼主以为你早就
得手了。”
紫衣回道:“现在还不是动手的时机。”
鹞鹰冷道:“莫非你还顾念昔日旧情?”
“我与他,何来旧情可言。”
“哦,没有吗?”鹞鹰一字一顿道,“那么在他离开香满楼的时候,你就该取他性命。事实却是,你直到现在还没下手
。理由?”
面对鹞鹰犀利的质问,紫衣的反应平静得不像个正常人:“我只听命于楼主一人,我的所作所为,也都是为楼主着想。
”
“我需要一个合理的解释。”
“香满阁外,楼无欢答应跟我回日月归星楼见楼主,但提出了一个条件。”
“什么条件?”鹞鹰神经紧绷的盯着紫衣。
“在跟我走之前,他要先还一笔债。”紫衣顿了顿,又道,“一笔人情债。”
“你相信他?”鹞鹰冷冷一笑,“你居然相信一个没心没肺的杀手。”
“我相信他。”紫衣不急不徐道,“因为我很清楚他要还什么人的债。”
鹞鹰沉声问:“谁?”
紫衣道:“如果当时楼主在场,他也一定会和我做出同样的选择。”
鹞鹰恍惚有些明白了,却仍狐疑道:“你说的是雅瑟公子?”
紫衣点了点头,道:“雅瑟公子为取血莲,身染不明奇毒,眼下唯有楼无欢才有办法救他。”
听到这里,鹞鹰不自觉的语调稍缓:“雅瑟公子也在这里?”
“嗯。楼无欢不是言而无信之人,他既然答应了我,定不会食言。”紫衣语罢,又补充了一句,“就算他真的食言,我
也有把握带他回去。”
“我留下来帮你。”
鹞鹰以不容拒绝的口吻说完,紫衣先是用古怪的目光盯了他一眼,最后只满不在乎的道了声——“随便”。
第十二章:熏风之光
雅瑟一度因为疼痛而昏厥过去,又数度被疼痛激醒过来。昏蒙的意识飘渺,出口的呻吟轻颤,灼烧的痛感却并未因此而
有所减弱。楼无欢对他痛苦的颤吟置若罔闻,只面不改色的按淬取的工序将针体上的毒液稀释在清水里,而后依次加入
各色药水慢摇,不多时,原本纯黑的色泽变得混浊,须臾便点滴透明,看起来与清水无异。
“原来如此。”
楼无欢心中了悟,便随手把净化过的毒液倒掉,转而开始调配药草。屋内雅瑟的痛吟声倏然急促起来,一声比一声颤栗
、一声比一声高亢;楼无欢推门进去时正看到雅瑟乱摆手的在伤处抓挠,心下陡地一颤,旋即如旋风般飞掠至榻前,握
住雅瑟两边手腕攥在一起,试图制止他无异于自残的动作。
“嗯……放、放开……”雅瑟喃喃昵语着,下意识的挣扎起来,尽管他脸上浮肿的毒疮已经消退,但留下的醒目疤痕仍
足以使人望而生怯。
楼无欢冷冷盯着这样的雅瑟看了半晌,几乎要忆不起他原来那张俊美无畴的面颊究竟生作何种模样……就在神思微恍的
瞬间,雅瑟忽然剧烈挣扎起来,那一下,险险就要挣脱楼无欢的掌控。
带着连本人也未可察的些许忿意,楼无欢的眼神蓦地凌厉起来。他用单手钳制着雅瑟,换手扯下袖边一尺白纱,迅速缠
绑住雅瑟的双手,整个过程干脆利落、所有动作一气呵成。
雅瑟徒劳无用的挣动半晌,呻吟声不觉暗哑,只咿咿呀呀的淌着清泪,红唇翕合,似在呢喃着什么。
楼无欢蹙着眉头俯下身子,雅瑟的声音便细细痒痒的钻入耳膜——好像是在喊热。
“你……真是麻烦。”
低低的一声轻斥,楼无欢抬手揭开被褥一角,又取来方才调制的药膏,先用削得薄薄的竹简匀开,再仔细帮他涂抹在患
处。
药膏捺在皮肤上的触感沁凉、冰滑,一点一点慰抚了体内喷涌、焚身的烈焰。渐渐的,雅瑟反抗的动作不再剧烈,呼吸
亦趋平缓,不久便堕入沉沉的眠思,安静的睡着了。
再醒来,熏风拂面;淡金色的阳光笼着房舍的每一个角落,映衬窗外青山翠黛,愈发显得静谧如画。
雅瑟垂眸看见身上裹着层层白纱,知道楼无欢已经帮他上过药了,心里不觉涌起一阵暖意。勉力披衣坐起时,一缕乌发
不经意滑过鬓边,雅瑟习惯性的抬手去拭,不意指尖触到面颊,结痂的血疤倏地松脱掉落,唬得他一个激灵侧身下榻,
先是对着青铜镜照了半晌,旋即又难以置信的用指尖摩挲脸颊,肌肤柔滑竟更胜以往,不免又惊又喜。
楼无欢推门进来,正看到雅瑟揽镜自照的侧影。平素梳理齐整的乌发随意拢在肩头,绣锦纹案的外裳襟扣未束,乍一眼
望去,犹带几分不胜凉风的文弱,却又优雅清芬不似凡尘中人。
“楼兄。”听闻动静,雅瑟回头一声轻唤,只抑不住眉梢眼角的笑意,“楼兄此恩,雅瑟永生铭记。”
——永生铭记?铭记什么?我们之间,不过是你救我一命,我还你一个恩情,从今往后两不相欠,说什么永生铭记,可
笑。
思及此,楼无欢不无嘲讽的道:“看你之前洒脱的样子,我以为容貌对你而言,根本无关紧要。”
“身体发肤,受之父母,怎会无关紧要?何况爱美之心人皆有之,我又岂能免俗。”雅瑟仍是温文尔雅的笑,语调如风
谦和,不着半点恼羞之意。
楼无欢不置可否,淡淡道:“你体内余毒未清,还是不要擅自走动的好。”
“我已无甚大碍了。”
雅瑟语罢,旁若无人的整衣束扣,须臾便执起木梳打理起长及溯腰的发,半晌又蹙着眉头轻叹一声,将梳子放置一旁。
楼无欢斜瞄了他一眼,道:“怎么了?”
雅瑟似是觉得难以启齿一般,面色微赧。
“你该不会……”楼无欢想到雅瑟此前梳理过的种种花式纷繁的发髻,眸底蓦地掠过一丝丝微不可察的震愕、一点点不
敢相信的质疑。
“不瞒楼兄,我的生活起居一向都有人照顾。”雅瑟顿了顿,再开口声音不觉又低了几分,“平常看霜天梳发像是十分
轻易的样子,没想到自己动手会这么难……”
当心中的怀疑被证实,楼无欢反而冷静下来,但他什么也没说,只面无表情的过去拿起木梳,在雅瑟惊讶的目光中替他
梳理起来。
“嗯……楼、楼兄……不必如此……我可以自己来……”雅瑟尴尬得如坐针毡,正苦思冥想要如何推拒时,忽然听得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