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要伤心五年;你若是没有了,假如我也伤心五年。可是你能在这世上千年万年,我却未必能活到百岁。你说,是不是
我比较可怜?……所以,宁可没有我,也不能没有你。”
斯馥眨了眨眼,目光在停云脸上转了几转,睫毛慢慢湿了,道:“不是的。”
停云道:“嘘。”哄小孩睡觉一般,伸一只手去轻轻拍他。
过了片时,斯馥忽然道,“停云兄,还是叫姐姐来吧。”
陶氏终于没有见到斯馥。他躺的那块地上只有衣物和一株高大如人的醉陶。
停云还记得上一回见到这情景时,那十余朵张狂的大菊花都是淡胭脂的颜色。这一回却只孤零零结了一朵拳头大的。陶
氏仿佛不可相信似的,伸手在那枝条上触了一触,忽然背过了身去。
这一转眼,便过了年关。
那钱姓的老厨娘有个表侄外孙,已有九岁,起了学名叫张谨,年初入了城南的学塾。学塾离马宅不远,有时下学早,便
顺路过来看看她。
小张瑾乖得很,钱阿妈告诉他主人家的花万万不可碰,他记在心中,平日只在厨下坐着温书,吃两个果子。屋子的主人
他也见过几回,看着像书院里的先生,与人说话总是微微笑着,不说话时便有些恍恍惚惚的样子,却是不说话的时候多
。
今年的天气怪得很,二月里也不见晴暖。到十二日的时候,过晌午忽然飘起了雪珠子来。厨娘去买菜了。张瑾临完一页
密密的小字,丢了笔拿本唐诗集子出来,还没读一个字,忽然发现对面的屋檐白了一片。
他忍不住跑出去,在檐下张望。这个年纪,虫蚁弹弓才是宝贝,主人家这静悄悄一座大花圃,实在没什么趣味。一只狸
花猫抖了抖爪子,从屋顶上一路小跑过去,蹬得屋瓦“索落落”一响。张谨唤了一声阿咪,那猫居然停下来看了看他。
他便拿手里的册子挥了挥,嘴里发出“咄咄咄”的声音来逗引。一不留神,却把书摔出了廊外。
一双手将书本捡了起来。张瑾呆了呆,看见是主人不知何时走了过来。那地上污泥和雪,本不太干净,书页边上染了一
道灰黑的湿痕,他便拿手指随意一揩,笑道:“读什么呢。”这书落地时正沾污了一页,停云翻过来一看,面上恰是一
句注疏,注的是“相逢相失两如梦,为雨为云今不知”。
小张谨看他忽然整个人木呆呆的,不动不笑仿佛痴了一般,吓得退了一步,也不敢伸手去接书。半晌,主人忽然笑了一
声,将书塞到张谨手里,拍了拍他的头,转身走了。
第三十二章:若觅了时
下过一场雪,虽然冷,月色却很明净,在窗纸上落下摇曳的花影,仿佛伸手可以拈下一枝来。停云点了灯,回身坐在床
沿,稍稍犹豫了一下,还是从枕下取出一本薄薄的青皮册子来。
斯馥那日元气尽失,陶氏说拔起便只有枯死。可是不拔,它便一直都是一株普通的菊花。
停云渐渐习惯了在它旁边坐卧,等着斯馥有一日忽然懒洋洋唤一声停云兄,翻身坐起来。时日长了,便觉得这般相对也
没有什么不好。一夜,在醉陶边上饮得半醉,停云朦胧间笑道:“陶兄也想尝么。”竟洒了一杯在根上;第二日醒来又
急又悔,不想它非但无碍,开得反比往日还茂盛些,嗅起来依稀是斯馥的味道。自那之后再得了好酒,他就试探着拿来
浇灌它。
过了十一月,醉陶花期过了。不多几日,连枝叶也带了萎黄的颜色。停云翻烂了菊谱,寻遍了城中善于疗花的人家,却
毫无办法。还是陶氏避过停云不知用了什么法子,使它终于不再继续蔫下去,可也不见繁茂。
花离故技重施,缠着一个进京的和尚从江南捎带过来。停云正是昏昏噩噩的时候,道了谢,布施些香钱了事。
他原本想着,斯馥从头修起,过上千年百年,总有一日还能修回人,纵然自己看不到那一天,也算能陪他一程。如今却
只怕连这一点念想也不能够有了。醉陶终是一日日枯下去,一截截化土化灰。
瘦梅落尽,便是今年的早春了。如今的日子,其实同遇见他之前没有什么分别。停云简直要以为前事不过是一场大梦。
然而梦是没有痕迹的。他抚了抚膝上的书,将它翻了开来。书是斯馥喜欢的《酉阳杂俎》,里面压得平平整整,一丝一
丝的,是醉陶的干花。
晚上的红烧肉煮得极烂,捞都捞不起来,笋干咬起来是肥嫩的肉味。花离在四扇竹编小屏后面探了几次脑袋。
他有时日日在园子里呆着,有时几天不见影子。停云也不去管束他。瞅见屏风下面的白爪子,停云一笑,道:“过来。
”
桌上还有另一副筷子。停云拿起来在手心里握了握,终于还是向他递了过去。
第二日,停云牵着他的马出了门。阶上的残雪还没有化尽,嫩黄的柳色已经慢慢淹过了檐角。行到城中最繁华处,有间
新开的花肆,几个伙计里里外外地奔忙。停云停下看了一会儿,远远地同陶氏颔了颔首,一夹马肚向前去了。
如果不计较归期的话,看山看水,看花看人,是件很有滋味的事。一路行去,身后开了一树一树灼灼如火的石榴花。蓬
莱有仙山,江南有迷离的烟水,漠北的风光还从来未曾见过,大理国遍地是流泉和花草,何处不可以消磨光阴?
腊八这天,下了门帘的小店冷冷清清,只有他一个客人。停云捧了一只粗瓷碗喝滚烫的羊汤,却没留神汤匙缺了一个小
角,忽然“唔”了一声,看见乳白色的汤水里浮出一丝殷红的细线。在一边片羊肉的店家见了,慌忙道:“哎唷唷,对
不住小爷!看看要紧不?”停云含住受伤的舌尖,摆了摆手,接过店家递来的另一把汤匙,放在碗中。自己将桌上凉了
的茶倒了一杯,一口口喝净了。
木窗上的棉帘子给烟火气熏得旧了,掀开一角,才看见下面是梅花冰裂纹的窗格。停云往外看了看,见是个小小的池塘
。浅水枯石,岸边几棵瘦瘦的不知什么树,隔窗看去,仿佛一幅小画,天真幽淡,只是没有生气。
又看了几眼才看出来,池水虽浅,也还三三两两地伏着红鱼,冻得懒洋洋的,半天才有一条略微动了一下尾巴。
胸口隐隐有东西硌着,停云伸手一触,才发觉是他带出来的那本《酉阳杂俎》。
停云回过神来,看见汤面上结了一层雪花般的羊油,已经不能喝了。
第三十三章:行尽江南
柳絮扰人,将一条踏青的石道铺得仿佛落了雪。天边的纸鸢是一只花色的燕子,还有一条细长的蜈蚣,松软软地舒展着
,时不时惬意地抖一抖。
明明看着还是不远不近,也不知怎的,蜈蚣忽然一路歪歪斜斜地向燕子靠过去。虽然还没碰在一起,线却已经缠住了,
两个挣了一会儿,便一起慢慢地坠了下来。两个小童丢了手里的线轮,滚在地上打起来,一个哭:“都是你,我的燕子
好好的,给你弄下来了!”一个气道:“都说了我不会玩!还不是你硬要我来!”滚来滚去,弄了一身的草茎,却不防
丢在一边的毛竹线轮卡啦啦地转起来,线断了。骑在上面的小童先停了手,眯着眼往上看,天边只剩了一对小小的模糊
的黑影,两个纸鸢欢欢喜喜地逃去了。他腮边还挂着泪,呆呆地看了半日,哇地一声大哭起来。
游春的人极多,马蹄踏过石板上的落花,也踏过被挤掉的簪环手巾。看见小儿为了纸鸢打滚,众人都有些忍俊不禁。一
路垂柳繁花,停云夹在游春的人群中间,松了缰绳,漫漫行去。
牵着马行到朱栏小渡桥上,停云觉得踩着了什么,往后退了一步。袍沿下露出一把扇子。
想也未想便拾了起来。前方五步远处,倚栏立着一位着妃色罗裙的小娘子,带了一个模样灵巧的丫头。小娘子背对着他
,低低侧过了脸儿,越过扰攘的游人,悄地向他盼了一眼。这一眼含羞带喜,饶是石头人也感觉到了。停云却怔怔地看
着手里的牙骨小扇。素白扇面,未着一笔。
鹅黄衫子的小丫头跳过来,笑嘻嘻叉着腰道:“呆书生,我家小姐丢了扇子。你可看见没有?”不待他答,小丫头又清
脆道:“你听着,若什么时候拾到了,可不许乱涂乱写地弄污了。明日此时,还来这桥上还给我家小姐。”那乱涂乱写
四字,一字一顿,有意说得极慢。
停云呆了呆,终于回过味来,不知该尴尬好还是羞涩好,只得笑了笑,将扇子恭恭敬敬递进小丫头手里,作了个揖,道
:“巧得很,在下已经捡到了,这便奉还。”
小丫头又急又惊,气鼓鼓道:“你,你……你这呆子!”
生平只为一人画过扇面,却连那人都护不住留不住。怎么不是呆子?
陌上皆是踏青人,望去只见一片春衫斑斓如花。牵马的青衫人汇进去,即刻就不见了。
回到城中,已是暮色低垂。有面墙上嵌了一小方青石,上头刻着“瓣莲巷”三个字。停云打马而过,不由得多看了一眼
。想了想,从这细巷中穿了过去。出去便豁然开朗,又是个热闹的地段。纸墨丸药银瓶酒,熟肉干果粽子糖,一爿店接
着一爿店,长街绵延不见尽头。
还有一间花肆,外头花架上搁着两个大花盆。明明是放在外头招徕生意的,却是两盆连骨朵都还没打的花。
停云骤然勒住了马。
他知道它们一旦开时,细长卷曲的花瓣垂下来,会美得如绸如瀑。
店伙计笑眼一眯,迎上来道:“客官好毒的眼!这十丈垂帘是镇店之物,恕不出售,恕不出售哇。您,要不进小店来看
看?”
这花肆叫做抱香居。像是新开张的样子,排门一条条擦得锃亮。小小的门脸里藏不住姹紫嫣红,一直铺泻到门外来。
停云立在店堂中央,四面环顾,犹豫着伸手摸了摸身侧的一排花盆。花枝上新洒了水,把一幅青布广袖沾湿了。
一路看山看水,看花看人,都像隔着雾蒙蒙的一层障,到心头的只有一点微微的忧,淡淡的喜。这一刹神光离合,停云
听得腔子里一记炸响,汹涌的悲喜像钱塘的潮头,劈头盖脸打过来,所有的知觉重又活过来了。里面的布帘掀起,一个
绿衫的青年露出脸来,飞扬的眉目间全是不可置信的欢喜。
里间比外间窄小得多,放了一对竹椅,一张藤榻,小几上摆了一杯黄酒,盘子里的蛳螺才吃了一半。斯馥被狠狠按在榻
上,藤条一片细碎的响声。
停云只是喘着粗气揪住他领口,说不出话来,眼角却已经湿了。
伙计跟着冲进来,见这一幕,急得唤道:“老板?”
斯馥从停云胸口偏过头来,向他笑道:“没事,去干活。是老板娘回来啦。”
停云捏住他的脸细细地看,道:“怎么回事?”他自己游历在外,梳洗不勤,这几日下巴上透出点胡茬来,就拿那点青
苍去磨斯馥的下巴。
斯馥笑微微道:“我没事啦。”
停云从他的肩膀捏到手臂,掌心里感觉到的是布料下温热坚实的肉体。忽然想起什么来,从衣襟里掏出书来,抓着那一
把干枯的花瓣,道:“你在这里,那这是什么?”
斯馥笑出声来,将那把干花一丝丝拨到地上,道:“从前的躯壳坏了。现在的身体,是新长出来的。”
“……怎么长?”
斯馥扭过头去,道:“我养了许多日子,最近才刚长好。也不知到时还能不能开花呢。”
停云看着他分毫未变的侧脸,道:“我亲眼看着你枯死了。为什么会在这里?”
斯馥低低道:“那时候我元神将竭,云顶师傅就将我的珠子带走了。他说这里的水土接近我当年刚长出来的地方,所以
就把我种在这里。”
停云听得云里雾里,道:“你有师父?到过我们家?”
斯馥扯扯他脸,道:“不是我师父,是和尚。明天带你去见他。你肯定觉得面善。”
停云怔了一会儿,道:“他要救你,为何不同我说。我那时……我那时简直……”
斯馥只好安抚道:“嗯嗯,老和尚就是这点不好,最喜欢捉弄人。”又道,“他心地其实不坏,那时候,种不种得活我
还不知道呢,若是养不好,只怕惹你和姐姐白高兴一场。他若是不带我来,我就真的枯死了。”
停云摸摸他袖子,又摸摸头发,简直不知该先摸哪里好,半晌才恨恨道:“怎不捎个信回来?你不知道姐姐伤心成什么
样了。”
斯馥道:“哼,我早就写信回家了。谁让你不知去哪里风流了这么久。”又欢欢喜喜道,“对了,才刚拆了姐姐的信,
她上个月果然嫁人了,我就要有小外甥抱了。”
藤榻经不住两个青年男子压,斯馥赶紧推停云道:“起来起来,弄断了要找人重穿,麻烦得很。”
停云委委屈屈坐到一边椅子上,道:“如今我无家可归,只有求陶兄收留了。”
斯馥拈过一粒蛳螺来咂咂有声地吸,把空壳叮的一声丢回盘子里,笑道:“哦,你会些什么?吃白饭的我可不要。”
停云将他的手抓过来,掰着指头数道:“你看,我会给花捉虫子,还会帮你挑花种,给你种花、买花盆,便是做账,我
也可以学的。”
“呸,除虫挑花种,看店做账本,我哪一样不比你在行。”
停云厚颜道:“我给你做学徒。”
斯馥吮干净手指上的汁水,道:“唔,平日里除草浇花,松松土搬搬花盆,这些你可做得?”
停云笑眯眯道:“做得做得。”又柔声道,“我日日给陶兄浇花,夜夜替陶兄温席。只求不要将我赶出去睡大街上。”
尾声:不羡鸳鸯
夜雨斜打在窗纸上。斯馥从一个花开满枝的美梦里醒来,在暗夜里睁开了眼睛,望着帐顶发呆。半晌,摸到身旁那人的
臂膀,悄悄攀了上去,将他抱进怀里。他这么一动,散开的长发在席上磨过,发出落雨一样轻微的沙沙声。
停云一直都醒着,无声地笑起来,回搂住他的肩,探身过去,在下巴上细碎地啃了几口,然后含住了唇不再放开。
斯馥却不能满足于这个睽违已久的亲吻。停云不得不捉住他乱摸的手,低声道:“究竟全养好了没有?说实话。”
停云的轮廓是模糊的,黑暗中只露出一双灼灼的眼眸,斯馥顿了顿,笑道:“好是好了,就是虚得很,你不帮帮我?”
停云叹了口气,将他整个人紧紧箍在臂中。
斯馥将鼻子埋进他的发里,低声道:“我全好了,什么麻烦也没有。”
停云道:“你骗我。”
他低下头,轻轻咬着斯馥的脸颊和耳朵,“算上从前,你要骗我多少次?”
斯馥被他弄得颤抖起来,闭目抱住他,道:“什么麻烦也没有……只是,我不能长生不灭了。”
停云一时愣住,心口是一记熟悉的窒痛。
斯馥低道:“我又不想修仙,千年万年活下去有什么趣味。”抬头笑微微望着停云的眼睛,道,“现在我和你是一样的
了。我也会老,也会死,还能同你过奈何桥,去等下一世。我很是欢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