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著,明念的手刚刚沾上江甫的衣袖,江甫便近乎本能地向後猛退了几步,似是惊吓。悬在空中的手僵在那里,许久才
慢慢收紧成拳收了回来,藏在衣袖下,微微战栗。
“我……只是想携太傅翻过去,都城城墙过百丈,不抓紧恐有意外……我、我没有别的意思……”
“嗯。”
江甫点了点头,明念这才扯出了笑,苦涩难掩。
百丈高的城墙即使仰脖也无法窥视其顶,压下来的寒风让人几乎站不稳脚跟,极巍峨肃穆,让人无法目视。
时常修葺的城墙很是平整,没有凸凹踩踏处,然而,在明念的眼里,想要翻越而过却是容易。伸手扣在江甫的腰间,微
微用力,但只是这样,已经让他快要岔了内息。
“会有些快,太傅还是闭上眼罢。”
江甫依言闭上,明念这才深深一口吐纳,挥散杂念,提气而跃。百丈城墙顿时乖伏在明念的脚下,如履平地。明念一气
跃上了十几丈方才点足借力,只是眨眼功夫已避开岗哨,翻进了内墙。
呼啸而过的风刮过江甫的脸颊,再睁眼时,已是熟悉的明都。来去数月,却已物是人非。
“太傅,随我来罢。这里已是都城,还是小心为好,至少……在见到老夫人前不要被缉了去。”
明念的声音散在风里并不真切,只一下割在江甫的身上,生生作疼。待他转过脸时,却已看见明念的嘴角挂著淡淡的浅
笑,悲伤却温柔。
第五十七章
等了片刻,明果消无声息地落到眼前,跪在明念的脚下。明念却只是看了看身侧的太傅,道:“去江府。”
明果猛地抬头,面色震惊,然只是一瞬,高大的男子很快低下头去,俯首称是。
明果告了声罪,抄在江甫的腋下,而江甫的左边则是明念,亦挽了太傅的手臂,两人对视一眼,即提气而行。顿时脚下
如踩浮云,飞檐走壁,须臾而至。
江府果然已被白色的封条层层锁住,府外有皇都羽林把守,人数却少,百米才隐约可见数人。明念蹙了眉,有些疑虑,
迟疑不肯入——
“抄家灭族这般的大事,何况还是江府,断不是这点兵士把守。太傅,不如待我查探一二再做定夺。”
“不过一座空府,王爷多虑,”江甫眉头紧皱,见明念犹豫,心下一急,径直抓住了明念的手,道:“我断不会连累王
爷,至少、至少可以查到父母葬在何处,我、我……”
“太傅莫急,莫急,我依你便是。”
见江甫急切难忍,明念哪里还敢坚持,悄悄紧了紧覆在一处的手,慌忙劝慰了几句,再顾不上一旁明果的劝阻。
明果守在府外,明念携著江甫轻易地进入,府外的兵士毫无察觉。夜色下,府院看得并不真切,一片死寂之色让明念觉
得陌生,心内不安。江甫却一路沿著石阶朝主屋奔去,跌跌撞撞,如痴人一般。
不敢出声,明念只得跟在江甫的身後,小心翼翼地环视四周。
江府的主屋在最北面,也是地势最高处,平日里总觉得望不到尽头的三百多个石阶此刻却被江甫轻易地踏下。
过了石阶就是平坦之处,府第楼阁错落有致,借著月色,尚且可视。一望而去,却是草木尽折,门扇洞开,满眼狼籍。
江甫生生止了步,袍袖下双拳紧握,却不言语。明念心疼,却不敢靠得太近,只得断断续续地找著言语安慰——
“太傅莫要难过,抄家大抵如此……”
“是麽,”江甫并不看向明念,只是盯著脚下一个已经破碎的木箱,怔怔言道:“你们这些握著别人生死的人总是可以
说得这般轻松麽。”
明念僵了僵,并不辩解,只是呆呆地看著江甫,神情愈发落寞。
江甫将每间屋子都看了看,偏狭处也仔细寻过,千顷之地竟没有寻到一人。明念看得出他眼里的焦急失望,几番想要开
口,却最终默默地跟在了身後。
通向主屋的路从来都是忐忑,主屋里,脸上从未有过流露过一丝笑意的父亲是江甫从小最害怕见到的人。那个被自己称
作“父亲”的人,对於自己抑或是母亲,从来都是遥远的存在。
入仕之後,除去每年的元宵,江甫便极少再走这一段陡峭而忐忑的路,不用再俯首在冰冷的地砖上,听父亲的训责。父
亲对他也不再像从前那般严厉,有时甚至会从父亲日渐浑浊的眼里看到一丝赞许。也只有这个时候,他才会觉得那寒窗
苦读的十年终於从父亲这里得到了真正的回报。
第五十八章
不曾想,会有这麽一天,连父母的尸首都不知何处。
失去的时候才想到珍惜,才觉得心痛,而无论再怎样痛苦,也无法再听到父亲的训斥,再无法看到母亲额角的细纹。
江甫缓缓推开木质的大门,主屋往日的清冷如今却化作阴寒,立刻侵蚀了身体的每一处。
明念站在江甫的後面,不过几步之遥。夜幕阔远,而他的视线却全部都落在了眼前的太傅身上。然而,眼前的江甫并没
有迈入主屋,僵在灰褐的门槛前,像是看到了什麽骇人的鬼魅。而後,他缓缓地跪在了地上,身体蜷缩成一团,猛烈地
战栗。
“太……”
明念猛地向前跨了几步,循著太傅方才的视线而去,惊慌的声音却在视线到达的刹那戛然而止。
那绝不是能想象的画面。
主屋正厅的横梁上,悬著两条白绫,白绫上卡著人的喉咙,两具尸体直挺挺地挂在上面,手脚垂下,阴冷骇人。
明念努力地将视线往上挪去,每挪一分,窒息的感觉便重一分,像是正被绳索勒住了脖子,无法呼吸,却痛在心口。最
终,老太傅与江刘氏的样貌终於还是出现在眼前,看不真切,却连一句宽慰哄骗的话都无法说出。
“太傅,快走!”
明念抓了太傅的手,想要带他逃离,可是,蜷在一团的身体除了颤抖却半点不动。
这个太过明显的圈套,偏偏让人根本无法抵抗。
明念僵了片刻,不再坚持,只缓缓跪下身去,将太傅死死地圈在自己的怀里。
任何语言都已是多余,明念只一遍一遍地唤著“太傅”,低切又悲伤。好像只有这样,就能把眼前人的痛苦转移到自己
身上,才能从这绞著自己心口的战栗中寻到任然存活的证明。
兵刃相接声首先从外面传了进来,声音越来越近,时候不大,明果便退到了主屋前。
“主子,您带江大人先走!”
明果焦急地频频回首,明念却仍旧没有走的意图,只紧了紧手臂,而後猛地站起身来。此时,围在眼前的是千余人的皇
宫内卫,手持刀,摆开了架势,不留情面。
明念将明果挡在了身後,拔出了剑,锋刃向下,双目直视宫卫。
“明果,带太傅走!”
“主子!”
明念顿了顿,微微侧头,“太傅,我会将老太傅和老妇人的带回去,你让明果带你先走罢。至少……至少也要活著看到
老人家入土为安。”
话音落下,明念已挽起一个剑花,逼人的剑气将十余个宫卫掀翻在地。足落之时,身体却已直冲人墙而去,归刃与人相
合为一。
一年之前,归刃方出江湖,并不多见。但凡见者,唯煞於其夺人性命於刹那须臾。
因而江湖有言,归刃出,一剑抵千军。
第五十九章
只眨眼之间,江甫面前已扫清了障碍,明念点头示意,明果纵使不愿也只得强行将江甫固定在自己的臂间。
“还不快走!”
明念横臂一扫,护在两人身前。众宫卫本不是对手,更担心伤及秦王,只得相持在五步之外,不敢上前。
正当此时,屋顶四周竟突然亮起了火把,一排排弓弩手沿著江甫主屋不知何时攀爬而上,均是满弓待发,将明念三人围
在了中央。
“秦王武功盖世,想不到竟将归刃出鞘,这何苦为难朕的宫卫?”
这声音从主屋内传出,明念尚未转过身去,脸上却已勃然变色。
黑漆漆的主屋内除却两具尸身,竟不料走出一人,明黄的衣袍格外醒目。话里带著笑意,待看清楚面容时,却看见那人
脸上格外阴沈。
“叩见陛下——”
千余宫卫齐刷刷地原地跪下,山呼之声震耳欲聋,散在空旷的江府里更是洪音发聩。
明念却不行礼,紧握著手中的归刃,走到了明真的面前。
“这样的局竟会让秦王中套,倒也是奇事一桩。”
明念并不答话,明真却不急,自顾自地又开了口——
“难道说关心则乱真是如此?明念,你的死穴太过明显,收起剑罢,伤及宫卫的事朕不会与你计较。但是江府一案,你
莫要在插手,国有国法,望你理解朕的苦衷。如若你再冥顽不化,休怪朕不念兄弟之情。”
两人一人屋内,一人屋外,不过几步之隔。当日出征,四手还覆一处,如今,却已剑拔弩张。
明念的掌心微微沁出了汗,却仍旧坚定地将江甫护在身後——
“进来之前本王已料到这是你设的局,却不想你竟然会亲自到这里来。”
“朕不来,谁能制得了你秦王?”
明念冷笑一声,又道:“本王以为你定会留在宫里,看来是本王大意了。”
“朕定会留在宫里?”
明真猛地煞白了脸,眼里闪过一丝阴鸷——
“你和图凌早已有了联系,你料定朕会留在宫中准备,所以他传信明日便到,你就可以趁著今夜潜进江府,只要朕不来
,一切就可以随你掌握,是不是?!”
见明念不语,明真更是怒极,猛地抽出剑来,竟将剑刃横在江品脖颈处。
此举一出,有惧有惊有怒者。
“明真!你疯了麽!老太傅的尸身你也不放过麽?!”
明念根本不敢去看江甫,扑身过去要夺下明真手里的剑,却听一声厉喝——
“明念!”
江甫横身挡在明念的面前,双眼红透,似要涌出血泪来,“秦王!君臣便是君臣,秦王要落下弑君的罪名麽!”
“放下你的剑,朕今日定要拿下江甫!”
“明真,本王不会让你如愿。”
众目之下,明念并没有出剑,只是缓缓将归刃架在了自己的脖颈之上,直视明真——
“要麽放太傅走,要麽……我死。”
第六十章
夜凉无风,气氛愈发沈凝,似乎只要一丝风吹草动,那绷紧的弦便会立刻断开。
主屋内晦暗不明,月色却圆朗。
明真盯著自己面前的堂兄,震惊之色仿若不识。那把归刃泛著厉光,堪堪抵在明念的喉侧,此时看去,却像是割开了自
己的喉咙,痛苦得无法呼吸。
明真痛得快要站立不稳,微微颤著身子,却再一次将手中的剑往江品的身上顶了顶——
“明念,你在威胁朕。”
“臣不能弑君,君命不下臣还不能自裁麽?一命抵一命,臣的命能换太傅一命,足矣。”
言语间明念毫无惧色,只一声声“君臣”刺得明真双目血红,再开口时已嘶哑难辨——
“你我同根兄弟,明念,你为了江甫这个外人,便要我落下逼死兄长的千古骂名麽?!”
明念的身形猛地一僵,归刃却寸毫不离。那像极了其父的那双桃花大眼几经颓败,已是黯然无光,不过是十几岁未及弱
冠的青年,眉眼间满是痛楚脆弱。此时不过心念一线,只为太傅一人而已,自己生死早已置之度外。倘若江甫不测,怕
是明念也会立刻心瘁力竭,命不久矣。
“我明念一生早已心系太傅,他生我便生,他死我必不能活。”
明念顿了顿,不去看一旁被自己点住穴道不能言语动弹的江甫,却挺著脊梁朝明真陡然跪下!
双膝落地重若千斤,震撼在寂静的夜色下。
“我明念忝为帝兄,不曾相求,今日只望陛下能念在你我兄弟之情,放太傅一条生路,我愿谪为庶民,发配边疆,以抵
其过。”
“……朕若不肯呢?”
“如若不肯,明念自当以死相逼,与太傅同生共死。”
说罢,手腕陡然一转,归刃即可划破了脖颈,一注鲜血喷涌而出,直逼要害。
朗月之下,剑拔弩张。一兄一弟,一跪一立。
明真知道,自己输得彻底。
那一跪,不是跪得自己,而是在赌他明真将兄弟放在了心中何样的位置。
心中苦涩,喉头却涌上甜腥来,明真一把将手中的剑捋於地下,刺耳之声久响不息。
“走!放他走!”
明真怒不可抑,示意强弩让出缺口,愤恨不肯再视江甫。明念却是一喜,急忙喝道:“明果,还不带太傅快走!”
“可主子你……”
“走!”
不等明果身形消失,明真却再忍不住,几步上前以掌按住明念脖颈伤口,眼里怒火汹涌,只恨不得能将眼前之人碎尸万
段以泄心头之恨。
“快传太医!快点!”
“谢……”
“不用谢朕!江甫逃得了今日,他日再无你庇佑,看他何处可去!”
鲜红的血漫了明真一手,也乱了明真强装出的恶意,只慌乱地看著太医将明念放於软垫之上,仓促下令,“将秦王压入
惩戒院,没有朕的手令,谁也不许探视!”
第六十一章
“你存心要气死朕是不是?!”
明真暴跳如雷的跺著脚,丝毫不觉得自己屈身在这惩戒院有何不妥,像是要把十几年在明念这里受到的气一并撒回去。
偏偏明念蜷在那张狭小的石床上,徒留个背影给他,让他只得来回得转著圈。
“朕说干了嘴,你还是一步不让?”
“哼!朕这就通令天下,不信他江甫还能插翅飞了不成!”
“明念!”
明真的怒气让守在外面的狱卒们战战兢兢大气不敢出,被羁在牢内的明念却将他这一国之君视若无物,半晌才慢吞吞地
坐起身来,面色惨白,脖颈处被纱布层层包裹让他犹显得脆弱孤零。
“我不会任由太傅就戮,况且,你无论如何也找不到太傅的去处。狡兔尚且三窟,何况还有明果在,你死心吧。”
明念凉凉地瞥了眼明真快要炸开的发髻,“陛下国事繁重,大凉贵客就要到了,还是莫要在次耽误时间。”
明真一僵,正要再说上几句却见明念捂著脖子猛烈地咳起来,白纱立刻红了大片,血色斑斑,刺目骇人。
“好了好了,朕什麽也不说了!你快躺下来,现在乖乖在这里养伤,如果你敢有个三长两短,朕定要让江甫五马分尸!
”
江甫睁著眼,呆望著床顶上方的刻花,身体早已倦极,却一刻也不曾睡著。
脑袋像是僵住了一般,浑浑噩噩地怎麽也动不了,心口却异常地疼痛,一直地痛,直到空空落落,冷得令人害怕。
空荡荡的江府,父母的脸,马灯一般从眼前闪过,来来回回地抓著自己,却每每在最後浮现出那张隐忍悲切的脸,那细
薄的刀刃还有鲜红的血,更是一下扑面而来,无法喊叫,更无法逃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