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顺路买回来吗?”
沈子淳看他忽然恢复了精气神,不禁就有些疑惑,迷迷茫茫的答道:“不要什么——”随即他反应过来,立刻跟着沈嘉
礼出了门,偷偷掏出一卷子钞票,塞到了对方的手中。
沈嘉礼不动声色的揣了钱,又向房内招了招手:“子期,别缠着大姐姐,爸爸带你出去玩!”
沈子淳随即也凑趣似的补充了一句:“三叔,别忘了买点好香瓜回来!”
沈嘉礼向慈父似的对着他笑,对着沈子期笑,对着房内的程小姐笑,笑了一圈,他领着沈子期走出去了。
北平的盛夏,那可是炎热的了不得。沈嘉礼饶是一直挑那林荫道路行走,可还是很快便出了一身透汗。
他久不出门,难得运动,身体糟透了,这时竟是支持不住。半死不活的原地立定喘了两口热气,他骤然发现前方不远处
有一家西式的咖啡店,顿时如遇大赦一般,挣命似的领着儿子走向前去。
在咖啡店内要了两盘冰淇淋,他先堵住了沈子期的嘴。然后自己坐定了,望向窗外发呆。
他想自己真是糊涂了,竟然没想到沈子淳作为一名二十多岁的大小伙子,是要娶妻生子的!
沈嘉礼发现自己自从受过电刑之后,头脑就不行了。思绪这样纷乱,他却硬是无法理个头绪出来,并且越理越乱。木雕
泥塑一般的坐在儿子面前,他耳边只是嗡嗡的轰鸣,完全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忽然嘴唇上凉了一下,让他受了一惊。回过神来一看,却是沈子期不知何时跳下椅子跑到自己面前,正举着一小勺冰淇
淋往自己嘴边送:“爸爸,你怎么不吃呀?”
他探头吃了那一小勺冰淇淋,立刻就是透心凉了。
沈子期又斜着眼睛看父亲面前的那一盘冰淇淋:“你不吃,我可吃喽!”
沈嘉礼费力的把这儿子抱到腿上坐好:“吃吧。”
沈子期很快乐,吃的堪称忘我。而沈嘉礼看着他的圆脑袋,忽然想起了小梁,想起了杏儿,想起了好手艺的厨子——再
继续向前追溯,他又想起了二哥那乱糟糟的一大家子,天津卫的许多狐朋狗友,段至诚……
他低头嗅了嗅儿子头上的汗味,心里空落落的,不再想了。
沈子淳给他的那一卷子钞票,面额很是不小。他闲闲的在咖啡店里坐了一下午,及至到了四五点钟,他借用店中电话打
回公寓,用愉快的语气表示子期不听话,一定要在外面吃零食,所以自己也不能够赶回去吃饭了。沈子淳知道小弟是个
馋嘴的,也没当回事,嘱咐两句后便挂断电话,自去出门买来几样精美饭菜,和小婷相对而坐,共进晚餐。
小婷早在重庆便与他相识,感情经过了战火的考验,格外坚固;况且两人实在般配,看起来简直就是一对大号的金童玉
女。两人边吃边谈,最后就聊到了沈嘉礼身上。小婷一咬筷子,轻声笑道:“你三叔看起来很体面呢,怎么没有太太?
”
沈子淳知道自家三叔那些事迹,随便拿出哪一样来都是奇谈,故而不愿多提,只胡编乱造的搪塞道:“难道一个人生的
相貌好,就必然会有太太吗?北平落在日本人手里整八年,百姓说死就死,还分什么好看难看?”
小婷又问:“你三叔有职业吗?”
沈子淳自认出身不够光彩,所以一直对此遮遮掩掩,不肯坦白,此刻也含糊着答道:“他么……吃祖产,可是日本人一
来,财产就被……呃……没收了。”
小婷把饭碗放了下来,试探着问道:“那他不会……总跟着你吧?”
沈子淳理直气壮的答道:“三叔原来对我很好的,所以我现在要给他养老,反正我爸爸早没了,妈妈又用不着我,我没
有负担,照顾他还不是很容易的事情?”
小婷皱起了眉头,又把嘴一撅:“不是说好要建立小家庭的么?你若是要孝敬自己的爹娘,那我没的说,但是一个三叔
……还带着小孩子……”
沈子淳深知这些家长里短的事情最让人头疼,便察言观色的,给小婷夹了几筷子菜:“我三叔……刚才你不还说他挺体
面的吗?怎么现在就容不下了?”
小婷身为女性,那思想比沈子淳成熟了几岁,听到这话,就哭笑不得:“子淳,你少强词夺理!是不是想故意气我?反
正这样不行,我是爱上了你,又没爱上你三叔,为什么我们两个在一起,还要带上外人?不行不行,一定不行!”
沈子淳这才意识到了自己这事情做的欠考虑,但是让他任由沈嘉礼住在沈子靖那里受气,他也是绝不能忍心的。十分两
难的垂头看着饭碗,他也没话讲了。
小婷本来还有几句犀利言辞要发作,但是看心上人愁眉苦脸,低头不语,便把那话暂且压下未提。吃饱喝足之后,她因
一时没有想好对策,索性告辞离去。而沈子淳独自在门前树荫下坐了许久,心情沉重,却又无计可消除。
待到天要擦黑时,沈嘉礼领着沈子期回来了,手里果然拎着小小一只草筐,里面装着香瓜。双方见面,各自都摆出快乐
面孔,沈嘉礼将那一小筐香瓜交到沈子淳手上,笑着问道:“程小姐走了?”
沈子淳憨头憨脑的答了一声,又去唤来伙计,让对方把香瓜拿去洗一洗,顺便送两桶热水过来。沈嘉礼接着笑道:“小
淳眼光不错,程小姐又美丽又大方,实在是很好。”
沈子淳听到这里,笑了:“她……是挺好。”
“有没有订下婚期?”
沈子淳挠了挠头:“还没有……现在我们东奔西走的,一点也不安定,没法子结婚啊!”
这时伙计送了香瓜和热水过来,沈嘉礼便不再多问,带着儿子回房洗澡擦身去了。
107.不能相容
沈子淳没有固定的办公处,每日只是上午去顶头上司张司令那里点个卯,和同僚们闲聊半天,若是无事,这些副官也就
纷纷解散回家了。
小婷本是在战地医院内任职,如今医院进了城,她也随之有了空闲——这种情况若是放在先前,真能把她与沈子淳一起
乐出屁来,战火纷飞之时,两人偶尔手拉手走一走山路,都觉得十分甜蜜呢。
然而问题又来了——大热的天,这一对小情侣既不能够终日的去轧马路,也无法在办公处会面,本来有了租住的公寓,
满可以抛开父母之命媒妁之言,做一对新式的爱人,先过几天只羡鸳鸯不羡仙的美妙日子,偏偏里面又被沈嘉礼父子所
占据。
小婷越想越怒,闹了脾气;沈子淳心里爱她,一见她动了气,又想起这几年她对自己的种种亲爱,也是十分愧疚,不知
道怎样善待她才好。想要再租一处房屋呢,财力上却又承担不起。他进入北平,满拟着能过上安逸的好生活,不想好生
活没过上,先受了气。
沈子淳不能迁怒到沈嘉礼身上,每天傍晚时回了家,仍旧是笑呵呵的,并且一定要带点水果糖块什么的,给三叔和小弟
做零食。这一天,在将要入夜之时,沈嘉礼坐在卧室床边,忽然问道:“小淳,怎么不见程小姐再来了?”
沈子淳正蹲在地上点蚊香,听了这话就立刻答道:“她也忙得很,没有时间常来做客的。”
沈嘉礼又问道:“程小姐是北平人?”
沈子淳转过脸,对他笑着摇头:“你不要听她国语说得好,她是南边人呢!”
沈嘉礼也笑了:“听着是有点儿无线电广播的意思。”随后他补了一句:“这两天一直下大雨,没有蚊子,不用点蚊香
了。”
沈子淳手中的火柴受了潮,几次三番的擦不着火,听了这话,便听话的站起来,用脚尖将蚊香盘子踢到了角落处。捏着
火柴盒面对了沈嘉礼,他迟疑着问道:“三叔,这一阵子天气不好,你身上觉着怎么样?”
沈嘉礼犹豫了一下,还是实话实说了:“旧伤整夜的疼,你能不能买到止痛药?”
沈子淳走到床边,伸手就要去掀沈嘉礼的衣裳:“我看看你的伤。”
沈嘉礼没想到他会这样近距离的碰触自己,不禁怔了一下;而沈子淳动作极快,已经在这个空当中掀起了他的上衣。光
溜溜的腰腹尽数裸露出来,沈嘉礼猝不及防的惊呼一声,随即便是向后一躲,又猛然拨开了沈子淳的双手:“这有什么
好看的?”
他的反应是这样激烈,把沈子淳也吓了一跳:“三叔,我的胆子没有那么小,我不怕。”
沈嘉礼紧紧拢住衣裳,又腾出一只手连连向外挥去:“不用看,不用看,其实没什么大不了的,等天气好起来,就不疼
了。”
沈子淳见他死活不肯露肉,只得作罢。颇为尴尬的站在床前,他就觉着自己的手脚无处安放,怎样行动都是别扭——三
叔并不是怕羞的人啊!
“三叔啊……”他期期艾艾的说道:“原来你不是说过要把我过继了当儿子么?现在你就真当我是你的儿子好啦。”
沈嘉礼低着头,听到这里忽然笑了一下:“好,我知道。”
沈子淳想了想,心里有些乱,便下意识的又说道:“那……那我去叫小弟回来睡觉。”
待沈子淳走后,沈嘉礼忍无可忍的苦笑着叹了一口气。
他追忆往昔,想起自己曾经五次三番的让沈子淳到自己这里来做大少爷,然而对方那时的态度是永远的拒绝,他甚至还
记得那回答的原话:“我不想喊你爸爸,我连你的侄子都不想做。”
还有一句:“我不给你做儿子,不过我也不会离开你。”
沈嘉礼没办法去责怪沈子淳——全是自己荒唐糊涂,见了个带把儿的就要往自己身边拉拢,全然不管对方还是个黄嘴丫
子的小鸟儿。那时候沈子淳才多大?这么些年过去了,不变才叫怪!
但他真是想摸摸沈子淳,抱抱沈子淳,夜里两个人躺在一张床上,讲一讲这几年的种种境遇。
沈嘉礼在接下来的几天中,仍旧是没有看到小婷的身影,心里就怀疑是自己不识时务,碍人耳目了。
他本来不打算去管这件事,甚至因为嫉妒,希望小婷负气,抛弃沈子淳。但是这日早上,他在小厅内看到沈子淳坐在椅
子上穿袜子,一条腿蜷起来踩在椅边,像只鹤势螂形的大猴子,因为袜子穿的不顺利,所以还微微蹙着眉头撅着嘴,满
脸稚气的幽怨。
他心中立时就是一软,仿佛时光瞬间倒流,沈子淳又变回了那个十四岁的少年。满怀爱意的望着对方那只结实起来的大
脚丫子,他忽然就丧了气,心中暗想:“我现在连钱都没有了,还霸占着他干什么?况且霸占也霸占不住,不如让孩子
往大道上走,将来日子过得如意,总比和我在一起强……”
然后他就恨不得要哭出来了——早知如此,他还不如留在沈子靖那里。现在他即便是有心离开,但是又能够投奔何方?
自从在日本人的大牢里熬了半年后,他的身体坏了,头脑也不复先前的伶俐,而且千金散尽不复来,是一无所有。想要
借点本钱自力更生,可是又能做什么去?
做小买卖,他连挑担子的力气都没有;放高利贷,凭他单枪匹马的,放出去就甭想收回来。还有一个大问题,便是他那
历史太不光彩,现如今公审大会开过几次,他当年熟识的几位总长已然吃了枪子儿。而他自从出狱之后,一直销声匿迹
,处在一个“没了”的状态,万一被人发现了行踪,会不会也被逮捕入狱,吃一粒子弹呢?
沈嘉礼喜欢沈子淳,怎么看他怎么觉着好,所以格外的不想连累他。他愿意自己滚蛋,只是无处可滚。
心事沉沉的思索了三四天后,他终于下了决心,想要在这公寓中另找一处单独房间住下,算是和沈子淳小小的分了家—
—他向伙计打听了,如果只租一间房屋的话,那租金还是比较低廉的。
他饶有耐心的等待着沈子淳回家来,谈一谈自己的想法。不想这日对方迟迟不归,等到傍晚时分,天边响起几个闷雷,
竟是又下起了大暴雨。就在这大雨倾盆之际,沈子淳和小婷像一对落汤鸡一样,嘻嘻哈哈的跑回来了。
小婷本是不愿见到沈嘉礼的,可是偏逢大雨,回不得宿舍,只好是顺路跑来情郎家中避雨。非常冷淡的问候了三叔一声
,她没有理睬对自己满怀好奇的沈子期,直接便指使着沈子淳去拿热水与毛巾。沈子淳陪着她进了书房,因为两位都是
思想解放的人,早在重庆时便暗地里做了好几次真正夫妻,故而这时同处一室,都是又激动又喜悦。及至一个多小时后
,这两人终于擦净头上身上的雨水出来了,小婷见大雨已停,便表示自己要找家好馆子吃晚餐,又拍打着沈子淳笑道:
“我请客,走不走?”
沈子淳还沉浸在方才那甜蜜的余韵中不能自拔,连湿衣裳都没有换一换,晕头转向的就随着小婷走出房去,直到了大街
上,才想起自己还没有安排三叔小弟的晚饭——但是到了这时,小婷也就容不得他再回去了。
沈嘉礼没想到沈子淳会回来的这样晚,而且回来之后又走了。
他有些发懵,让公寓伙计送点饭菜过来,可是伙计告诉他此刻已然过了饭点,只有蛋炒饭可以吃。
于是他就哄着沈子期吃了一碗冰凉的蛋炒饭,自己因为没有食欲,索性饿了一顿。
108.飘摇
沈子淳听沈嘉礼说要自立门户,惊讶的睁大了眼睛,看起来几乎有几分呆傻。手足无措的张了张嘴,他扪心自问,没觉
着自己哪里对不住三叔。
“三叔……”他有点急了,晃着大个子挡在沈嘉礼面前,语无伦次的问道:“我、我是不是粗心大意,做的不好?你说
嘛,我会改的……”
沈嘉礼看了他这个反应,心里倒是很欣慰:“小淳,听话。三叔和你不讲客气,有话不会藏着不说。你说要给我养老,
我很高兴;但是不能顾东不顾西,你心里为我好,难道我心里就不能为你好么?婚姻是人一辈子的大事,什么事情都可
大意,一辈子的大事,却是大意不得的。有些缘分,一旦错过了,就……”
他说到这里,下意识的顿了一下,思维随之骤然断了流。他从未成过家,然而此刻对于婚姻竟也能够侃侃而谈;说到底
,他谈的不是婚姻,是执子之手、与子偕老的故事。他这一辈子仿佛从未想过要与谁偕老——真是奇怪,他想,当年怎
么就没想过找个伴儿呢?
他那话没说完,欲言又止的向着沈子淳微笑,眼前忽然闪现过了段至诚的身影。
段至诚曾在一个寒冷的深夜前来找他私奔,腰上围子弹带似的围着一排小金条,还特地解开了衣服让他看,非常傻气。
沈嘉礼忍不住的继续微笑,笑话段至诚的傻模样。尽管段至诚早已经死了,可他还是要笑,最后视野就有些迷茫了,不
知道是在笑话段至诚,还是在笑话自己。
低下头眨了眨眼睛,他用睫毛挑起了眼中隐隐的泪水,心平气和的接着说道:“现在这房租倒是真不贵,我看东边那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