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信——人体骨架
人体骨架  发于:2011年12月0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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累了,好像布满裂纹的玻璃,轻轻按下去就会碎成一地。

她和姐姐在后座沉沉睡去。月光像水银一样流泻在车子里,淹没了她们。她们一无所知地睡着。她们是我在世上仅剩的

家人。

车子经过大转弯,车窗的左边出现了夜色中的太平洋。司机跟我说,快到了。远远地,可以看到星星点点的稀疏灯火。

夜很深,我分不清那些摇曳的光属于陆地还是海洋。

我轻轻地摇开窗子。风很凉,我把爸爸的骨灰坛搂得更紧一些。

天上有无数的星星,寂寞地俯瞰着大地。

我至今还记得,唯一一次和爸爸两个人坐火车出行,我只有六岁,枕在他的大腿上睡着了,醒来后发现口水沾湿了他的

裤子,我吓坏了,以为他要生气骂我,没想到他摸摸我的头,递给我一个桔子。

司机指着远方几处星火的轮廓,对我说,那里就是村子。空气中传来微咸的海水的气息,远远地可以听到海涛拍岸的声

音。他问我,要不要叫醒她们?

不不不,请让她们多睡一会儿。

司机停下车下去小便。

我抱着爸爸的骨灰下车走走。从前我总觉得他的背影很高大,遮风挡雨都是他,现在我长大了,成为家里的男子汉,爸

爸变得小小的,小到可以装在盒子里同我们一起万水千山去旅行。

我穿过高高的茅草,站在山坡上。山的另一边是沉寂的辽阔的大海,翻过山就到了爸爸出生长大的地方。

爸爸去世整整两周半,我一直觉得他没有离开过,吃饭的时候要帮他摆碗,睡觉前要跟他道晚安,仿佛他还活着房子的

某处,只要推开门就可以看到他的身影。

爸,我带你回家了。我轻声对他说。

回答我的是司机的呼喊:小诚,上车了,我们赶路。

我说好。我侧头看看爸爸,月光溅在青花瓷上,仿佛一滩泪。

那个爱我怒我保护我责骂我的人去了,永不回来。

我钻进车里,系好安全带。

小诚。

4月5日。

第 31 章

文森,你好。

今天下了很大一场雨,伴随着闷闷的雷声,由远而近。我做完了今天的复健,到图书室看了一会儿书,不知为什么,总

也集中不了精神,索性回房给你写信。

图书室这两天改建了。里面老旧的桌椅和沙发都撤走,换上了簇新的家具,沙发是白色的皮面,又宽大又柔软,坐上去

好像整个人都陷入软绵绵的云朵,桌椅也换成配套的橡木色,不再是东一只西一只地凑合。书架上多出来好多书,密密

麻麻地排满了整个书架,不知道是谁仔细地按内容做了分类,现在要找什么都方便许多。

刘医生看我情绪低迷,特地托护士给我带了饭菜,装在很精致的饭盒里,层层打开,都是我平时喜欢吃又难得在医院吃

到的菜。有一道灌汤小笼包,跟我以前带你去吃的那一家口味极像,医生平时工作忙,也不知道怎么锻炼出这一手厨艺

,真让人惊讶。

我这几天胃口很差,本来不想下筷子的,看到小笼包,突然想起跟你在一起的事,觉得又甜蜜又心酸,不知不觉尝了一

个。小笼包还是热的,皮薄汁多,咬一口满嘴留香,咸淡调得恰到好处。你平时吃东西诸多讲究,许多东西都浅尝辄止

,只有那一次我带你到街边的小店里吃小笼包,你多吃了几个,我才知道你喜欢。 为了这个,我还特地去学小笼包的做

法,可是我人笨,试了好几次都不得要领,不是皮太厚就是汁太少,总也做不到你满意,你吃了一两个就不肯再下筷子

。我很沮丧。你却不以为意,告诉我想吃就去买。那时我爸妈已经去世了,吃穿用住都靠刚工作的姐姐,经济上很紧张

。你满不在乎地把钱包掏出来扔在饭桌上,让我要多少自己去取,还说什么要养我之类的云云。我气得要命,拿了书包

就从你家头也不回地往外走。你在后面叫了我一声,我听到了却没回应。走出你家小区的院子两条街也不见你出来追我

,又觉得满腹辛酸。姐姐那时已经不同我讲话了,我不怪她,姐姐也有她的难处。她不懂为什么弟弟会爱一个男人,在

她的认知世界里,只有异性是可以相爱的。

我又迷迷糊糊地走出几百米,举目四望,突然不知道自己人在哪里,又该向何处去。满大街的人,没一个是我认识的,

我的一切都和他们无关,世界这么大,烦恼这么多,每个人只有精力顾好自己的小圈子,旁的人没心力去管。

文森,那是我第一次深切地感受到孤独。 我抱着膝盖坐在某处大楼外的台阶上,天气很好,阳光反射在深蓝色的大楼玻

璃上,楼前的喷水池飞溅着白色的水花,隔街的商铺正在热热闹闹地做促销活动,到处人来人往,每个人都有要去的地

方,只有我在人群里迷路了,无处可去,无家可归。

我把头埋在膝盖上。阳光晒得我两眼发疼。我听到这世界的许多声音,妈妈拉着哭闹的小孩,男女朋友当街吵架,有人

在不远处派传单,摩托车飞驰而过,鸽子“扑棱棱”飞过喷水池,卖场放着最新的流行歌,汽车匀速驶过,有人打翻了

饮料大声叫骂,然后一个声音对我说:

“起来。”

你背着光站在我的面前,影子将我满满地盖住。我看不清你的表情,却知道你在发怒。 你抓着我的胳膊把我拽起来,一

言不发地扯着我往前走,手指用力到陷进胳膊里。我觉得好痛,却又忍不住心酸地开心。

你扯着我一路回家,刚关上门就把我推到墙上,皱眉问我:“你生什么气?”

我低下头不说话。你肯来找我,我什么气也没了。

你以为我还在同你闹别扭,把我拉到桌子前,指着盘子里的小笼包:“为了这个?”

我一时也不知道要怎么同你解释。你却等不及了,把我按坐在椅子上,端起盘子一口一个地把我做的小笼包吃了个精光

我急忙上去拦,你挡着我把小笼包全塞进嘴里,撑得两颊鼓鼓囊囊,两眼瞪得浑圆,好像在说,看,我都吃完了,为了

你。

我哭笑不得:“我还没尝过呢,你好歹也给我留一个。”

你见我同你说话,放下心来,把盘子放回桌上,细嚼慢咽,把最后一口吞了进去,才耸耸肩道:“没了。”

“什么味道?”

你看着我。“你想知道?”

我认真点头。“知道了下次才好改进。”

你把我拉进怀里,重重地吻上去。你的舌头探进了我的嘴里,几乎扫遍了口腔的每一个角落。我被你吻得快要站不住,

头晕目眩,灵魂几乎脱体而去。

你搂着我轻轻在耳边说:“淡了。”

我不敢抬头,我的脸一定红透了。

那天晚上,我们做了那件事。虽然不是第一次,但是还是很疼。做到一半我就受不了,流泪求你放过我,你的表情变了

几变,好像很辛苦,最后用力地亲亲我的鼻子,对我说:“小诚,为我忍一忍。”

我没办法拒绝你的请求,每次你这样深深地看着我对我说话,不管是什么要求,我都会忍不住答应。你把我翻过去,从

后面进入我的身体,虽然看不到你的脸,但是却能感到你的汗水不停地滴落在我的背上。又痛又热,我的眼泪又下来了

文森,我一直觉得做 爱是一场献祭。我爱你,我愿意打开自己的世界接纳你,这个过程也许漫长而痛苦,但是我愿意为

你忍耐,等待两心如一时,霎那绽放如烟花般绚烂。

小诚

4月6日。

第 32 章

文森,你好。

今天我的心情实在很坏,因为假牙老太太病了。自从上次停电摔伤,她就一直在静养,不怎么走动,上个月做检查的时

候,医生摸到她的脖子上多出一块突起,问她疼不疼,她说没感觉。昨天切片的结果下来了,是甲状腺的恶性肿瘤,看

形状应该还是早期,但是癌细胞转移的速度很快,而且位置接近脑部,必须马上动手术切除,否则有生命危险。老太太

告诉我这个消息的时候我惊呆了,简直不知道该怎么反应。她倒是很平静,拉着我的手絮絮叨叨地说了很多话。她已经

打电话给子女,尽快安排医院进行手术,老头子也会跟她一起转院,让我不要为她担心;又说我人笨,做事情不懂得权

衡利弊,不会为自己打算,今后要是没人照看着恐怕少不了吃苦头云云。我难过得要命,又不敢表现在脸上,眼泪在眼

眶里打转,硬是让我生生忍回去,还跟她保证会好好照顾自己。老太太笑了笑,突然问我跟假洋鬼子是什么关系。我吓

一跳,以为她发现了什么,支支吾吾地回答见过几面。老太太的眼睛像x光似地把我上上下下打量一番,轻轻道:“可惜

……我看他倒是真心的。” 我不敢接这个腔。人老成精,假牙老太也不知怎么看出来假洋鬼子那点儿心思的。她最后说

要送我一点儿东西,感谢我照顾她们夫妻,我坚辞不受。她劝了我几次就不再坚持,道:“那就先存着我这儿,以后你

再来取。” 我抱了抱她,老太太又轻又瘦,只有精神还好。我想起我妈去世前的情景,险些又落下泪来。

我后来在浴室里待了很久才平复心情,出来的时候眼睛都是红的,一开门就碰到假洋鬼子,我们两个都吃了一惊。还是

我先反应过来,自己的样子没法见人,赶忙低下头,咕哝了一句“你好”就想顺墙根溜走,但是被他紧紧抓住了。我挣

扎了几下没有挣脱,他的手像铁钳子一样有力,我火气上涌,平时我不会这么冲动的,今天实在是难受得忍不住啦,一

拳捣在他的脸上。他本来可以避过去的,不知道为什么中途停了下来,硬生生受了我一拳,被打得偏过脸去,却一声也

没哼。我吃了一惊,没想到自己真的能打中他。他慢慢转过头来,目光中有许多我看不懂的东西在汹涌地翻滚,下一秒

,我就被他狠狠地压在墙上。

我以为自己要被揍了。真的,我有点儿怕他,也许是他的身高,也许是他的气势,也许是别的什么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

,比如动物的本能,好像有一个声音在我的脑海里说:危险,快跑!可我跑不了。我紧紧地闭上眼睛,心跳得砰砰响,

等待他的拳头落在我的身上,等了很久,只等到一个温柔的吻,轻轻地覆盖在我红肿的眼皮上。

我颤抖地睁开眼睛。他的额头顶着我的额头,眼睛对着我的眼睛,睫毛修长,瞳仁是清澈的浅棕色,好像能把人吸进去

。他离得这么近,我以为他又要吻我了,可他什么也没做。他捧住我的脸对我说:“别担心。”

别担心什么呢?我不懂。假洋鬼子也没有解释。

用过晚饭回到房间时已经是夕阳满天。进入四月以后,日头黑得越来越晚,对于我们这些病人来说,好像凭空多出来许

多时间。我趴在床上,脑子里乱哄哄的一片,好多人好多事在我的脑海里撕扯,一开始还有逻辑可循,慢慢地破裂散落

如烟花,只有零星的光芒一闪而逝。我在朦胧中坠入梦乡。

妈妈去世后,姐姐辞掉原来的工作回到家里。过完三七,她重新找到工作开始在本市上班,我也回到学校继续学业。那

是高一的下半学期,春风杨柳,绿草如茵。我落下了一个月的功课,几次测验成绩都被远远地甩开,老师知道我家里的

情况,没有多加责备,只是鼓励我坚强面对人生。

谈何容易。我觉得自己好像不是活在这个世界上了,身体被看不见的罩子罩住似的,看什么都朦朦胧胧,也感觉不到痛

,对外界的反应迟钝得要命,有一次上体育课被足球迎面砸到脸上,鼻血都淌了一手才反应过来自己受伤了。踢球的人

是谁现在也想不起来,只记得有人拼命道歉,然后一群人簇拥着我去校医室。

我的梦就是从校医室病床上醒来的那一刻开始的。

气温很高,在梦里也仿佛出了一身汗。四周有消毒水的气味,但是并不刺鼻。我的眼睛还没有睁开,就听见一个声音问

我:“醒了?要喝水吗?”

室内是一片淡蓝。也不知道是下午几点,阳光透过蓝色的布帘,把白墙染得如同斑驳的海底,你穿着黑色的T恤和深蓝色

牛仔裤,靠坐在床边的椅子上,把一杯水放进我的手里。 我全身软绵无力,手一酸,把半杯水都倾倒在被子上,水迹浸

成一个深色的不规则的圆。

你迅速把杯子抽走,拿卫生纸吸干被面上的水渍,又翻过我的手背,打算擦干我手心的水滴,然后愣住了。

“怎么搞的?”你这样问。

我茫然地把头转向你的方向。“什么?” 半晌才顺着你的目光向我的手掌看去,手心处横着一条长长的伤痕,已经结痂

了,还是能看出曾经的狰狞。那段日子我魂不守舍,身上磕磕碰碰的伤口不计其数,根本记不清楚受伤的缘由。

我挣扎着从床上坐起来。

“你知道自己发生什么事吗?”

我迟疑了一下,慢慢回答:“好像被足球打到头。”

你突然暴怒起来:“你是白痴啊?!看到别人在踢球为什么不躲远一点?!坐在球门旁边不是找死吗?!”

我低下头。怎么被球打到的,在哪里被打到的我一点儿也记不起来了。只好低声回答:“没关系的,反正也不疼。”

你好像被人打了一拳,瞬间沉默了下来。

我摊开手掌,定定地看了一会儿手心的伤痕,轻轻问道:“你怎么会在这里?”

你没有回答。床脚的立式风扇转来转去,发出像蜜蜂离巢时一样的嗡嗡响声,带来令人烦躁的热风,还没有解开人身上

的暑气,就毫不留情地离去。

我盯着自己的手心慢慢道:“今天的天气真热啊,天气预报说地面温度有35度,你们班今天也上体育课了吗?” 顿一顿

,不等你回答就继续道:“今年的气温真反常,往年的这个时候还要穿罩衣呢,最近几天我们家阳台上的花都晒枯了两

盆,我把它们搬到阴凉地儿浇了几天水才养回来。我以前都不知道养花这么麻烦,阳光、土壤和水都要搭配得刚刚好,

哪个也不能多,哪个也不能少,需要养花人极大的耐心,还要日日坚持。我现在已经养出一点心得了,每天都收看天气

预报,要是天气预报上说第二天有暴雨,就在隔天早上上学之前把花都搬进屋子里……”

“小诚。”

我仿佛没听见你的话一般继续道:“说起来好笑,我以前一直以为施肥就是直接把粪便直接埋进土里,开始养花的时候

还考虑要不要把那什么存下来,后来才知道肥料是需要处理的。现在我懂得做饭时要把淘米水和鸡蛋壳留下来,腐烂的

木屑也是很好的天然肥料;土壤不能压得太紧,不然植物的根茎没法呼吸;而且排水一定要通畅,不然花根会腐烂,土

壤也会发霉。我以前可从来没有听说过土壤也会发霉……”

“小诚!”

我沉默下来,许久才抠着指甲低声道:“对不起啊,我明明知道你不喜欢养花弄草,还跟你唠叨这么多。其实我没什么

事,大概是今天天气太热,我被太阳晒昏了头,才没有躲过足球的。我的反射神经很好的,你忘了我以前初中参加运动

会100米短跑,枪声一响我比谁冲得都快。还有,我看到教学楼前面的红榜上贴出你比赛的消息,一直没机会跟你说一声

恭喜。恭喜你啊,文森,那个,后面的比赛加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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