缓缓跪了下来,焕的神志开始变得模糊。气血不住翻腾,他知道自己很快就会死去。
有一双手轻轻扶上了他的脸,冰凉的触感,他吃力地抬眼,看见了近在咫尺的容颜,听见对方问:“你怎么了?”
阡华可以确定,他的簪子不足以要了焕的性命。但焕此时的模样又是这般虚弱。
焕伸手,覆盖住了阡华冰凉的手,“你的手还是很凉,为什么都焐不热呢?”
“我没有喝你熬得药。”阡华说。
他松开了手,“是因为嫌我脏么?那些药,我没有用尚书令给的银两买,是我自己去采来的。我知道,那些钱上,都沾
着血。”
阡华摇头,“不是……”
焕无力地闭上了眼睛,头缓缓低了下去,“阡华,一直没有告诉你,我……”他向前倾倒,于阡华的怀中停止了呼吸。
结束了他充满杀孽的一生。
“其实我是没有告诉你,我也许,喜欢上了你。”阡华静静地揽着焕变得冰凉的身体,“我很喜欢那支簪子。我不喝药
是因为知道你一定会死在我的手里,我要为陌报仇,但我不想一个人活下去。”
他从焕的手中抽出了那支血迹斑斑的紫竹簪,血渍业已风干,骇人而妖艳,“脏了有什么关系?自从发觉自己开始喜欢
上你,我就知道我回不去了。”
有一滴泪滑落苍白的脸颊,滴在了簪子上,“我甚至不清楚我爱的究竟是你还是陌。这样的我,才是最卑劣的人。”他
的声音极为平静,眼角的泪尚未落下已被他眨去,“焕,若是可能,你可会在黄泉路上等我?”他喃喃自语着,稳稳地
拔出焕的剑。
素衣染红,他抱住了焕,慢慢合上了眼睛。
肆 宛丘
子之汤兮,宛丘之上兮。
洵有情兮,而无望兮。
慎当上巫师时,也不过是个被其师父,当今皇朝奉为神巫的老者作为使唤仆役的存在。虽然慎的巫术已属上乘,却总是
被师父责骂。
“愚钝至极!”神巫常常这样说他。可他一直都不明白,他的“愚钝”之处在哪里。明明师父说过他会是下一任神巫的
不二人选。
在他成为巫师的第二年,他在例行的祈神仪式上,看见了当朝天子,那个不过十五岁之龄就登上皇位的少年。
那一刻,他为其眼中的威仪所迷惑。
十五岁,不应是仍天真的稚子么。应是带着清朗气息的少年,年轻而恣意。而眼前的少年天子,却已早早的成了这广阔
领土的王,君临天下。
彼时,他的脸上化了浓厚的妆,根本看不出原本的容颜,因而他没有想到,对方竟还能——认出他来。
“你是神巫的徒弟对不对?”翎忽地出现在了慎的面前,慎惊了一下。
他起身向翎行礼,“陛下……”
“你教孤巫术好不好?”翎问。看似请求实则命令。
慎摇头,“不行,陛下,这是禁止的。”若让一个王者习得了巫术,那么世间将无人能约束他。
翎扬眉,“你敢违令。”
“陛下的命令自是不敢违,但独这一点,不行。陛下也应知道这是祖宗传下来的训示。”
“那些早做了古的老家伙能管得了孤么?”他一摆袖,坐在了慎对面的座位上,“孤现在是这个国家的王,一切由孤说
了算!”他如是说到,脸上微微透着一丝稚气的固执。
慎微睁大了眼,原来他的沉稳,不过是表象,内心依旧是个十五岁的少年。慎笑了起来,“可陛下,太后也不会允许的
。”他忽略了翎言语中对先祖的不敬,一心劝他放弃这个念头。
翎孩子气地撇嘴,“她才不会知道!孤之所以来找你,正因为神巫太多嘴了。”
“陛下难道不怕我告诉师父?”慎觉得有些好笑。
翎用漆黑的眼睛看着他,“孤才不会让你去告密呢。”
慎露出了胜利般地笑容,“从今天起,你就跟着孤,保护孤的安全。”
第一次,慎对于这种突发状况无言以对。
无奈之下,慎开始教授翎学习巫术。翎极有天赋短短数月便略有小成慎却开始担忧事情泄露出去的话,将是如何的一个
结果。
“怕什么?孤是王,一定会保护你的。”少年午休过后,正批改着奏章,对于慎的那点心思了然于心。
慎是巫师中的天才,但由于常年沉浸于学习巫术,他在为人处事方面单纯得一如孩童。那双浅褐色的眼睛更是藏不住心
思。而他本人,显然并未察觉。
被点破心中所想,慎微微红了脸,“可是,陛下,这事终有一天会被人发现,纸是包不住火的。”他说。
翎头也不抬,“不会有那一天的。”
慎习惯性地咬住了自己的唇,有些苦恼。
“担心这些事,不如帮我卜一卦,看看明日可是晴天。”翎忽而道。
“陛下要去做什么?”
“宫里闷,出去逛逛。“他答。
又是为了这种小事,陛下当这巫术是什么?儿戏不成?慎略沉下脸,严肃道:“陛下,大神庇佑我们一国,您这么做是
会——”
“慎,这是王命。”
慎闭上了嘴,叹了一口气,开始低头卜筮。
翎却在此时抬头,注视他低垂着的容颜。慎专注的神情分外好看,宁静而无争,只是瞧着,便觉着安心而平静。翎不禁
浅浅地笑了起来。
“陛下。”慎出声。翎回神,收回了目光,问:“如何?”
“明日陛下可以出行。”慎说。
翌日,果然是个大好晴天。
翎带着慎偷偷出了宫。心情愉快,就连呼吸到外界的空气也觉得清爽。
“慎,你说骑马如何?”
“陛下决定就行了。”慎低眉顺目的模样看上去分外沉静。
“在外头就唤孤的名字,又不是在宫里。”翎说。
“可陛下依旧是陛下。”慎坚持。
翎有些不高兴了,“你还真是顽固,慎,你才二十岁,怎么和一个老头子一样的固执?”
慎闭口不说话。
翎所幸甩手走人,“随你!”
他跟了两步,翎转过头来,“不准跟来!”正在气头上的翎压根不想看到慎。于是,慎止步,目送翎消失于视线之中。
一直到夕阳半斜,翎才回来。此时已经气消的他一回到宫里就去找慎,可是,却是找不着他。
找了个宫人一问,这才知道,原来因为他的失踪,太后认为是慎的失职,于是下令处罚慎。无心细问些什么,翎匆匆而
去。
又找了好一会儿,翎这才在一处偏殿里找到了慎。
他趴在地上,白皙细瘦的背部交错着无数鞭痕,于夜里寒冷的空气中微微颤抖着。
月色如水,他的脸泛着不正常的惨白。
翎慢慢走了过去,蹲在了他的面前。
察觉到有人到来,慎半抬头,见是他,微微笑了起来,“陛下。”
“你真是个笨蛋,身为巫师,却是连自己都保护不了么?”翎板着脸,目光之中却带着心疼的意味,“疼不疼?”
他浅浅的笑,“还好。”
“……孤扶你回去休息。”翎过了很久才说。
“陛下,这……”
“再多说一句,孤立刻命人将对你行刑的人处死。”
慎闻言,不再说话,乖乖地任翎扶着,由于动作不小心牵动了伤处,他不禁皱眉,小声地吸了一口气。
翎低头看他,忽而停下了脚步。
正感到莫名的时候,慎的身子忽而腾空,他猛地一惊,伸手抱住了翎的颈。
“陛、陛下……”他涨红了脸,竟是被翎抱了起来。
翎小心地不去碰到他的伤处,轻松地抱着他往他的寝处走去。
“以后,孤不会再丢下你一个人独自去游玩了。”原本他就是想与慎出去,结果今日一人外出,也是对那些民间物什兴
致缺缺,在一处山坡坐看了一天的风景而已。
慎点头,笑着,“陛下能够专心国事,那么,慎挨着几鞭子也值了。”
闻言,翎忽觉一阵气馁。为什么慎总也不明白他的心思呢?……果真如神巫所说,迟钝极了……
慎虽然至多算得上是中上之姿,倒也眉清目秀,温和有礼,暗地里倾慕他的少女也不再少数。毕竟,神巫身份崇高,谁
不想当上下一任神巫的妻子?
“慎也是适婚的年龄了,会娶妻吧?”一日翎忽然闻到。
慎正低头摆弄着蓍草,闻言怔了一下,过了片刻才道:“尚未想过。”神巫可以迎娶女子,以便将血脉中的神力延续到
下一代,而终身不婚的神巫也不在少数,慎的师傅便是其中之一。
“那也便是没有中意的对象啰?”
他点头,复又问:“难道陛下想要为我做媒?”
翎皱眉,用力摇头,“才不!你想也别想!”绝对不许有别的女子碰他,慎是他一个人的!
不想慎却会错了意,“也是,陛下何等尊贵,怎么能如此纡尊降贵。”言罢,微微苦笑,带着一丝自嘲。
翎在心中一阵懊悔,“你——唉!”他跑去一边生自己的闷气,弄得慎一头雾水。
四季中的夏季到来了,一季一次的祭典,夏祭也将开始。
这一次,神巫将夏祭主持的任务交给了慎,素来做事一丝不苟的慎早早地开始做起了准备,忙得不可开交。
“会不会觉得累?”翎询问着正闭目略作休息的慎,“要不孤让神巫换一个人去主持。”
慎睁开了眼,阳光照射下的浅色眼眸犹如上好的琥珀,他摇头,“不用了,陛下。师父既然让我来担任此次的‘巫师’
,就是对我的考验。我想我应该可以胜任。”
“可不要太勉强了才好。”当然,在他的心里,慎是最好的巫师,无人可比。
慎笑笑,再度闭目养神,微扬起的头迎着阳光,万分清圣动人。
翎压下了心里想要亲吻他的冲动,坐在一旁静静地看着他。
夏祭与其余的春祭、秋祭、冬祭没有多大的区别,都是希望通过此次的祭祀使大神保佑国家风调雨顺。而君王在这种场
合下也仅只是充当配角,主角是“巫师”领着手下向大神献舞,此人可能是神巫亲自扮演,也可能是一名刚入门的巫师
,甚至可能只是巫师的仆从,一切由神巫做定夺。
要扮演这个角色并不容易,首先要背下大段大段的祝词,再来是学习祭祀舞蹈,那与平时巫师学的可不同,更为复杂而
繁琐。
一般需要花上一两个月来学习,慎虽只用了一个月不到的时间学会了一切,但依旧不放心地反复练习,常常累得几近中
暑。
“何必如此卖力,你不是已经全都背熟了么?”翎极为不舍地说。
“陛下,事关国运,如何能草率?”更何况,他也希望能为翎守护这个国家。莫名的想法冒出,他一惊,直觉是自己热
昏了头。
他怎么会有如此大逆不道的想法……他急急起身,一阵晕眩席卷而来,他晃了晃,被翎抱入怀中。
终于难以按捺心中的冲动,翎低头吻住了那朝思暮想的双唇。
慎吃惊地睁大了眼睛。仍处在晕眩中的他,看不清翎此刻的表情。
“不反抗表示你默许了。”翎笑了起来,将他打横抱起,放在了床上,自己也随之压了上去。
由于翎的体贴,慎在事后仅是有些腰酸,倒也不见太多痛楚,他不明白地看着翎,“这是男女之间所行之事,怎么陛下
会与我……”话说不下去,他涨红了脸。
“因为孤喜欢你,所以,这在孤看来这很正常。”
慎依旧不明了,却是点了点头。
此后翎便顺理成章的夜夜拥着慎而眠,每每总是分外安心。
夏祭那一天,天气炎热而晴朗。夏祭与其余三祭唯一不同的是,它是于夜晚举行的。那一夜,灯火通明,一如白昼。
翎于高台之下凝望慎化了浓浓彩妆的样子。
他的慎是那样的特别,所以,不论他作何大半,自己都能认出。思及此,翎展颜一笑。
长长松了一口气,夏祭完满结束。慎在下台时明显感觉自己的妆因为汗水而化了开来。现在的模样一定极为骇人。
翎走了过来,若无旁人地抱住了他。
“陛下……”他急急挣脱,“这里还有很多臣民在……”他的脸蛋烧了起来,但是因为彩妆的关系,别人并不能看到。
“那又何妨?君王拥抱‘巫师’以敬谢之意,名正言顺得很,你认为呢?”翎笑得恣意,再度将他揽入怀中。
慎虽然不说,但心底其实对于他的陛下有着万分的倾慕之意,所以对于自己被翎当做女人一般的疼爱,也未见心生不满
。只是——他依旧担忧着未来。他的陛下要是被人发现了两人的关系,可还能维持现下的威望?可还能坐稳这王位?
他心下不无担忧,终日紧缩眉头。但翎却告诉他不用担心。
“孤是王,不会有事的。“他一脸自信,”所以,孤也一定会保护你的。”
但,神巫最终还是知道了。他没有责备慎,只是不住地叹息,沉重得一如外头沉沉的阴霾天色。那叹息,直直刺入了他
的心中。
他跪在了殿外,一动不动,一连三天三夜,翎来劝也不肯移动半分。
神巫终究还是软了心,于第四日上灯十分,推开了殿门。
“师父……”他抬头,有些虚弱,“您可原谅我了?”他问,视线有些模糊。沉沉的暮色昏黄而阴沉,天,似乎快要下
雨了。
神巫摇头,神色慈祥,将他扶了起来,“傻孩子,为师又怎么会生气?为师只问你一句,你可是——真心爱他?”
他想了片刻,缓缓点头,带了一丝不确定。
“唉,既使如此,还是早早了断的好。”
天际响起了惊雷,闪电映得他的脸越发惨白起来,“了……断?”
“他可是王啊,而你将来是我的继承人,这一切,都是孽。”神巫苍老的脸上皱纹满布,“若不趁早抽身而出,你和他
,都在劫难逃。”
慎低下头去,耳边雷声不断,却始终不见下雨。那雷声,听得人心都冷了。
“慎,你在巫术方面的天赋无人能及,但你却始终不明白情爱为何物。”
“那我……”
“还是一辈子都不要明白的好,就当你与他,缘分已尽。”神巫拍了拍他的肩膀,“今日早些去休息,明天起去大殿里
静思。”他说。
慎沉默着,慢慢走入了大殿之中,怔怔地跪在了大殿供奉的巨大神像前。
翎闯进来说要见他。但他自始至终都不出声,亦不愿见他。
“慎!孤不想冒犯了神灵,你出来,孤想和你他谈。”神巫向翎转达了慎的意思,他却不信那是慎说出来的。如果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