琴师那里去弄就是,小心割开手。」跟着又凑近了问,「今天出去,与你那个宝贝师弟玩得开心么?」
「多年未见,自然欢喜……」他话未答完,已经被霍西官夺去了气息。
唇齿间流连了好一阵,两人才喘着气分开,却见霍西官紧着眉头看着他,「为何与我一处的时候,你就不能那样的笑一
笑。」
刚才,他在门外看着一屋子的和乐融融,待目光落到三弦嘴角的笑容时,便再也移不开了。
好像当年最初的时光里他的三弦,只要给予一点温柔,就会那般的欢喜。
三弦不答,只是低下头去。
霍西官叹了口气。他知道他不快活,他知道他之所以不快活,正是因为和自己在一起,他也知道想让他快活起来,自己
该做些什么……
这天夜里霍西官没有留下过夜,从小筑出来,清凉夜风一吹,他只觉得半点睡意也无,便向书房走去。
到了书房,却不想有个人影在门外徘徊,「谁?」
「是我。」那人从阴影里走出来,是莫炎。
「你怎么在这里?」
「当然是有话要对大官人说。」少年双手交抱胸前,靠着柱子笑道。
霍西官沉吟片刻,上前推开书房的门,以无声的姿势接受了少年一谈的提议。
虽然昨夜霍西官未曾留宿,三弦却莫名的一夜无眠,眼前萦绕不去的是那个人有些苦涩的笑容,他说──为何与我一处
时,你就不能那样的笑一笑。
难道,他这是在质问自己么?
到底……谁才是受了委屈的那一个?他按着酸涩的眼,苦笑着想道。
「师兄。」门外传来莫炎的声音,「我能进来么?」
这小子倒也学会守礼了。替他开了门,只见他嬉皮笑脸的就腻上来,「师兄,昨天去了城外,今天去城里逛逛好不好?
」
「我累的很,改日吧。」三弦扶着额角答道,顺手将他推开些,「多大的人了,还喜欢挂人身上。」
「我多大你也是我师兄呐。」莫炎说着又死皮赖脸的靠上来,轻声道,「你不去,是不是那个姓霍的不许?」
「别胡说。」
「我可没胡说,就是他软禁你么,要不然你留恋这巴掌大的地方作什么呢,师兄,不如我们这就走,山水间云游去,说
不定还能遇上师父,那日子才逍遥,师兄你说好不好?」他牵着他的衣袖问,低声下气的倒像在哀求。
山水间云游?那倒真是惬意,可是……那个人不会放手。
「师兄,好不好么?只要你答应,我这就去和姓霍的说,他要不答应我就去官府告他……」
「胡闹,你告他什么。」被莫炎一搅和,三弦只觉得脑子里一下子乱了起来。
听他这么说,就好像他们想走就能走一般,可是,那个人会放手么?
若是那个人放手了呢?
他走还是不走?
他真的想走么?
还是……
「师兄,你在这里有什么好,那个姓霍的对你没安好心,你看看你,成天拧着个眉,一点都不快活。」
三弦也不反驳他的话,只是低下头,摆弄着衣角沉思。
「师兄,我话说在前头,这地方我可不会多住,到时候我走了,你和小七也和我一起走吧?」
莫炎搂着他的脖子低低的说。
在他印象里,这个师弟每每这样说话那就是认了真,必须小心回答才是。
「师兄,你倒是说话。」见他久久不语,莫炎几乎是恳求了。
「好……」一时慌乱就答应了,然后又想,哪有这么容易脱身。就先哄着莫炎……其实……
到底是想走还是不想走,他自己都说不清。
「这就好。」莫炎见他应承了,乐的咧嘴一笑。
随即只见他跑到门口,无比得意的大喊,「师兄已经答应了!你说话可得算数!」
他高兴的不行,三弦却在看到霍西官慢慢踱进屋子里时有些楞住了。
霍西官的脸色,不怎么好看。
见他向自己走过来,三弦初时有些窘迫,末了还是想通了,抬头直视了他──话已说出口,而自己之前便已说过同样的
话不是么?
「三弦,我有话和你说。」霍西官的声音有些嘶哑,言下之意自然是叫莫炎出去。
三弦向师弟使了个眼色,少年虽然不怎么乐意,可最后还是出去了。
剩下他与霍西官相视沉默。
「你……」两人同时开口又同时住口。
末了还是三弦先说:「大官人应承了莫炎什么?」
霍西官怔了片刻,不回答他的问题,只是偏过头去轻声道:「你……过几日莫炎走的时候就一起走吧。」
虽然之前已经有些隐隐觉得,但听他亲口这样说,三弦还是有些意料之外。
怎么突然改口了?
之前不还是抓着拦着硬口硬心的说绝不放他离去?
「莫炎……他答应给你什么?」他想了想后问道。
霍西官被他问的一楞,「什么?」
「没有条件,大官人怎会放我走?」他凄然一笑,「霍西官,对你……我多多少少知道一点。」
这个人本性里的得寸进尺他很了解,明白他绝不会平白无故放弃想要得到的东西──又或者,他果然只是一时之兴,而
现在他对自己的兴趣已经没了?
即使如此,他也会把自己利用够了才放开手。
「《广陵散》,」霍西官说着闭起眼,「他给我琴谱。」
「啪!」清脆响亮的一声──三弦给了他一记耳光。
「我给你,你不放我……偏要让别人给了,再拿我当个东西一般去换,你好,好的很,霍西官,你实在好的很。」他气
得身子发颤,眼睛都红了,死死咬着唇,苍白了脸,头也不回的向外头走去。
听着身后他的脚步渐渐远去,霍西官始终没有转过身去。
之后的几日就再没看见霍西官的影子,莫炎与小七天天来小筑里很有诚意的打扰,莫炎一边替他收拾东西,一边兴致勃
勃的计划着要先去哪里再去哪里,不时提起哪里有名胜,三弦听了,也都只是淡淡的一应。
五日之后,莫炎便说要走了。
这天早上莫炎与洛七一大早就来敲小筑的门,敲了几下就见三弦打着呵欠来开门,下眼睑青黑青黑的,显然一夜没有好
眠。
「师兄,走了。」莫炎笑嘻嘻的拉起他就往外走。
临出院子的时候,三弦忍不住回头看了看,却见院中空荡荡的只有风过荷叶,绿浪起伏。
大门那儿侯管家等着送他们,三弦瞟了一眼套好的马车,婉言向侯管家表示谢绝。
「可是大官人吩咐过……」侯管家有些为难,可话说到一半,三弦摇了摇头打断了他。
「今日一别,希望今后后会无期,这些日子里也多得您的照顾,我在这里谢过了。」说罢拱手一揖。
「那……赵公子还请多加保重。」见他这样说,侯管家知道再劝也是无益,挥了挥手让下人驾了马车走开。
「师弟,我们走吧。」
一旁的莫炎巴不得这句话,赶紧凑上来,倒是洛七楞了楞,上前来牵了三弦的袖子,「师父,没见大官人呢。」
他一怔,跟着笑了笑,「他知道我们今天走,所以咱们这算不得不辞而别。」
「怎么他知道也不来送你?」洛七虽然接受了他的说辞,口里却还是抱怨。
三弦转眼瞥见莫炎的脸色已经老大的不乐意,赶紧扯上他,往大路的东面去了。
云州的五月中旬,清晨时空气都是潮潮的,仍然残留的一点寒意将水汽凝成了轻雾,他们一行三人渐行渐远,最终就完
全看不到身影了。
而霍府的大门外,那个自他们离开便从拐角处走出来望着的人,却一直不愿离开。
「大官人,」侯管家在一旁小声提醒,「刚才那位大人处有了回报。」
这件事总算成功拉回了霍西官的神思,他将方才收到的回笺恭恭敬敬的递上,霍西官展笺一扫,原本纠结的浓眉稍微舒
展了一些。
那方回笺是昂贵的藤云紫描金,显见得回信的人身分不凡。
不知道是否因为那人太过吝惜自己的墨宝,只见笺上统共写了七个字!
明日未时,笑儒亭。
这个地点选得有些让他意外,笑区早是梨园内的一处八角小亭,而梨园那个地方是云州最繁华热闹到不堪的所在,没想
到那个人竟会选在这一处。
只是自己也没置喙的余地,将回笺往侯管家手中一塞,「你去打点打点,回个书说我明日必准时前往拜见。」说完他便
往府内去了。
霍西官边走边想明日见到那位贵人时该有的说辞,想着想着,待猛然间回过神来,发现自己竟已走到了小筑里。
门是半开着的,四下里静的没一丝响动,他苦笑了一下,索性推门进了屋子,才一进去就看见案上端端正正的放着那张
唐琴。
原来,他连这个也留下了。
可也是……自己并没有正式说过这琴是送他的,以他那个性子,会带走才怪了。
他上前去细看,只见之前被莫炎一怒之下拂断的弦都已经修复,可是除了这一张琴,案上再没有任何东西。
没有只字片纸,屋子里也打扫得干干净净,竟不像昨夜还有人住过的样子。
连个可以念想的事物都没有。
「走得好干净……」他伸手轻轻抚过七弦,想起送琴来的那天,那个人一手弹出的曲子。
「三弦……」
这一声,喊得几不可闻。
第九章:
离开霍府后,三弦一行紧赶慢赶的出了城,又跟着驿站的马车走了一段到了玉梭湖边。
照莫炎先前的计划是走水路进入南北走向的澜江,然后一路南下到羽州,先去打探琴叟的消息为第一要事。
可不想到了湖边,问起船家却被告知此时是南北行商的旺季,租船的本就多,就在一个时辰前最后一艘船已经叫人包了
。
师兄弟两个不由得面面相觑。
幸好船家见他们为难便提了个建议──那包船的客人听说也是要南下的,不如他们等一夜,等明天人来了,央告一下求
人家行个方便也不是不可以。
两人商量了一下,因为走水路最是便捷,于是便采纳了船家的建议。
船家也是热心人,收留他们过了一宿。
次日天明,三弦一大早便隐约听见外面有动静,他本就睡得不安稳,一下子清醒过来,见莫炎与洛七两个在另一张床上
,各自四仰八叉的睡得不成体统,不由得好笑,仔细听外面好像是船家在和什么人说话,想是那包船的客人来了,于是
赶紧起身披了衣服跑出了屋子。
外头岸上船家一见他来了,便指着他向那个紫衣人道:「哎,就是这位小哥和他的两个兄弟。」
那紫衣人似笑非笑的望过来,目光里有些惊讶,而三弦见了他也是一怔,好不惶恐。
是云王。
「不知是……」他赶紧上前见礼。
「好了好了,别多礼。」云王显然是不想别人知道他的身分,挥手打断他的话。
三弦再看时发现他身着便服,一旁也只站了一个护卫,这个架势看来是要微服去什么地方。
「原来是赵公子要搭船,那自然好说。」云王看着他有些窘迫的样子,似乎觉得有趣。
此刻三弦骑虎难下,若推拒同行未免不敬,可要真的搭了船,只怕到羽州之前都会如坐针毡了。奈何他没得选,船家早
已乐呵呵的进去叫莫炎与洛七起身,然后自己去安排开船。
一刻钟后,船家点开船只,三弦他们三个挤在甲板上,好在船身颇大,三个人都站着倒也不觉得拥挤。
船只向沟通玉梭湖及澜江的云渠驶去,在湖中时全靠人力摇橹,行得颇慢,一入云渠顺着水流速度便快了起来,辰时三
刻时听船家说云渠已经走了一半,估计已时过半便可进入澜江了。
就在这时,云王的护卫请他三人进舱叙话。
入内见了礼,三弦向云王引见了莫炎,三人坐定后,却见那王爷盯着三弦好一阵看,末了笑着叹一声:「没想到他竟然
会放你走。」
这个「他」说的是谁,听的人自然心知肚明。
「哼,」莫炎冷笑了一声,「要的东西都到手了,那奸商凭什么不放我们走。」
「师弟!」三弦瞪了他一眼。
「哦?他得了什么了?」云王的兴头给吊了起来。
莫炎的嘴一向是没闸的,被人这么一问,也不管三弦在旁边紧着眉头了,叽哩呱啦把事情说了个大概,边说边骂霍西官
,起初他还忌惮云王身分不敢骂得大声,后来见云王边听边乐,也就说得更来劲,说完了,拿起面前的茶盏咕咚咕咚喝
了个底朝天。
「原来如此,」云王支着下巴看着三弦,「你这师弟可真是心直口快,那会儿我怎么问你,你都不肯说你和霍西官是怎
么相识的,可叫我纳闷了一阵。」
「王爷见笑了。」他有些窘。
「如此看来,那霍西官是打算讨好那个人去,倒也亏他想得出来。」云王的目光,又飘去了不知名的地方,他这出神的
样子,与那日三弦在院中梨花树下见过的一般无二。
似乎,在看一件离得极远的事物。
从之前三弦便觉得了,这意气风发的少年王爷,似乎有一件他始终在追逐,却又一直不曾得到的东西……
与这次霍西官所见的那位贵人有关么?
云王出了一会儿神,忽然笑起来,「内丞大人这回可是得偿所愿,他想这《广陵散》也不知多少年了。」
船舱里陷入短暂的沉默。
「王爷,小人斗胆问一句,那位内丞大人是什么人?」三弦忍不住问。
云王被他一问便投过来含笑的眼神,他不禁觉得尴尬。就好像──
对方已经看到了他心底深处,不可抑制的那点关切。
「红人,我那皇帝叔叔眼前的红人。」云王的神色间毫不掩饰不屑之色,「文治武功一窍不通,倒是音律上尚有几分天
赋,听闻他少年时得到了《广陵散》的残谱,多年来一直心心念念要一见全貌,我那叔叔为了这也不知费了多少心思。
」
原来《广陵散》还有残本遗世,忽然间三弦想起一事,向莫炎看去,正好莫炎也正看过来,两人都在对方眼中看到惊讶
之色──他们都想起那日游湖时的情形。
莫非那天在画舫中接续莫炎琴曲的,就是云王口中的内丞?
听云王的意思,那人倒像是个佞臣之流的人物,都说今上是难得的明君,倒第一次听闻有这样的事。
云王语带讥讽的说完了这些,便旁若无人的假寐起来,只有神色间因由不明的恼怒状泄露出一点心事来。
三弦觉得尴尬,便轻手轻脚的起身出了船舱。
不知道为何,心中有一点不安。
他看着云渠两岸不断倒退的景物,一手抓了衣襟,仿佛要更为深切的抓住那种不安。
远方,标志澜江与云渠交汇处的挑杆已经隐约可见。
「师兄,」莫炎也出来了,脸色有点苍白,不知道是不是晕船,「有件事……我想还是告诉你。」
他回过身去,有些疑惑的看着一向有什么说什么的师弟欲言又止。
「我给那家伙的琴谱,是假的。」
心猛的一紧,他抓着衣襟的手也是一紧。
到底切实的明白了不安的所在。
他在担心霍西官。
霍西官尚未踏进梨园,便觉出今日这园子的气氛与往日不同。
安静的异常。
但转念一想也不奇怪,听说那个人一向是任意妄为的,为了自已高兴就算让梨园一天不开张又有什么稀奇呢?
到了大门口,便装的侍卫便上来确认身分。
「在下霍西官,应内丞之邀而来。」他出示那张藤云紫描金笺,侍卫一见便毕恭毕敬的请他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