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定何物 上——高阳
高阳  发于:2011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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地上,靠着门板,直到半夜才爬得起来。

次日,仲书来看他,刚一开门,就见他脸色灰白,嘴唇没半点血色,吓了一跳,忙问他怎么回事。曾一杭看仲书身后站

着季霖,气打不到一处来,不知他又特地来闹什么事,竟不记得要答话。季霖见他目光不善,轻巧一笑,道:“昨夜子

卿莽撞,我特来道歉。原来师兄并不放在心上,用功至此,假以时日,一定早登凌宵。”

第三十九章

曾一杭哪里听不出季霖讥他,这话好像狠狠一耳光,打在自己脸上,不禁从心底生出一股恼怒来,也不顾仲书还在门外

,脸一冷,又把门狠狠一关。才关上,又双腿一软,就要瘫在地上,扶在墙上,不住发抖,直到发现全身酸麻才止。他

自有记忆以来,不曾有过如此情动,季霖对他翻脸,真如同天崩地裂,比死了还难受。刚才要不是怒气撑着,怕是要掉

下泪来,再有迟疑,说不定还会抓住季霖求他别再这样。

他硬支着身体,走到桌边坐下。桌上放着一幅字,是过去从季霖书房拿来的,上面写着:

“曾经沧海难为水

除却巫山不是云”

当时看了,只想到华清白云,东海沧浪,觉得意境十分美妙开阔。季霖却说是情诗,解释了意思,曾一杭半懂半不懂,

颇为喜欢,季霖便将这字送与他。记得那时季霖表情微妙,笑意浅浅,却透着欢愉。后来想想,他大概是把这当作信物

了,第一次送信物,郑重之余,自然觉得有趣好玩。

回想起这些,曾一杭就差点放声大哭:先前这么好,为什么季霖要这样伤自己的心?他不知道有多委屈,也不知如何是

好,季霖心思,他自以为摸透,可现在这般,又实在是揣摩不来,只道他是恨透了自己,而且还鄙夷至极,刚才那眼神

,却像看蚂蚁还不如。总而言之,曾一杭真是又伤心又无助,还无处可诉。

再到后来,两人越来越僵,季霖不分地点场合,不是故意同他人亲热,就是出言讥讽。以至曾一杭终于心灰意冷,再见

到季霖,怕他又冷言冷语,不等季霖先走,自己就马上躲开,一副唯恐避之不及的模样。他越这样,季霖就越是愤怒,

越是要拿他出气。有时喝醉了,还隔着门叫他,再说些嘲讽的话,十分难看。

曾一杭再不开窍,也慢慢明白季霖是有意激他,可明白归明白,倒更添一层烦恼。最后,两人闹来闹去,都有些身心俱

疲。曾一杭也由此变得易紧张,易激动,动不动就发脾气,孤僻得很,除了仲书,别人再难亲近。夜里常被梦惊醒,咳

血而眠。这样下去,人也愈发消瘦憔悴,走起路来摇摇欲坠,以至连驯龙师傅见到他,都吃惊不小,主动 问他有没有什

么心结,他哪里敢说,只得不住摇头。

一天,有个不满季霖的道友,见他与季霖不和,也来与他说季霖的坏话,曾一杭听得脸色阴郁,反大骂了他一顿,怒气

冲冲地走了。回到房中,他抱头伏地,十分绝望,想自己如今人不人、鬼不鬼,真愿一死了之。这时,有人敲他房门,

他已同惊弓之鸟,怕又是季霖,一时竟不敢开。后来再听,来人却是华清道人派来的青衣童子,叫他前去驯龙,要看看

成效。

这些日子,曾一杭几近崩溃,仅有的精神,也寄托在最擅长的驯龙上,所以不但没有退步,倒有进益。他慌忙梳洗一下

,跟着那童子去见师傅。走到平日驯龙的崖上,就碰见几个悻悻而归的道友。其中有仲书,更是一反常态,浑身躺水,

脸上倒不见沮丧,还对曾一杭使了个眼色。曾一杭云里雾里,一到崖边,就觉得天时不对,黑云沉沉,海水也十分不安

份,实在不是驯龙的好时候。他回身抓住仲书,急道:“不会是他罢!”

仲书还未答,天空中劈下一个惊雷,把他们身旁的老树炸得焦黑!仲书反握住曾一杭的手道:“好自为之!”便一把甩

开他,匆匆离去。

曾一杭向崖下看去,一座银白色的巨大龙躯,在水中隐隐浮现,突然化作一道白光,直冲天上,带出许多海水,站在崖

边的曾一杭,淋了个湿透!

他不确信那是季霖,但也蓄势待发,等那龙再俯冲下来,曾一杭使力一跳,攀上它龙头。这是最传统一招,而是制龙的

关键。他定睛一看,发现龙背上有两处鳞片,短小而圆,像新长出不久。想起上次冯秋之事,愈发肯定这便是季霖。

师傅这是要做什么?曾一杭死死抓住龙角,心中讶然:神龙通人性,像这种世家,哪里轮得到自己来驯?想到这是季霖

,更有些无措。季霖可不管这些,有人在他头上,他必大怒,使出全力要把他甩下来,浑身鳞片像生了倒刺,勾破曾一

杭的衣服,刺进他肌肤,鲜血直流,痛得曾一杭手一松,跌了下来。还未入海,他唤来一片云头,站在上面。季霖张牙

舞爪,向他冲来。季霖一冲,曾一杭便退。神龙到底与寻常的龙不同,不仅力道更大,腾挪更灵活,而且使了仙术,眼

看御龙使要抓着,一鞭下去,却是打不着。

周旋之间,曾一杭才深深体会,那日冯秋的手段和功力比自己高明在哪里。他还犹豫,季霖大尾扫来,速度之快,用劲

之猛,曾一杭竟躲闪不及,被打出好远!他勉强站稳,胸口被打得隐隐作痛。

“用鞭子!和你说过多少次!你的鞭子是用来做什么的,握在手中,就要用!”

像是师傅的声音,可是曾一杭抬头,却什么也看不见,怕是师傅和华清道人都在云层上看着自己。这样一想,他就越发

紧张。

不是忍让的时候!他想起那日在山间看冯秋与季霖的激斗,他们一招一式,历历在目,像走马灯一般在眼前掠过,竟极

其分明!他见季霖摆尾正游向深海,忙伸出金鞭,那金鞭瞬间变长,把季霖龙身紧紧箍住,季霖大吼一声,立刻掀起惊

天巨浪,他所到之处,都形成可怕的旋涡,曾一杭随着神龙使力,上上下下,手上却不曾放松。季霖浑身口吐闪电,震

得曾一杭浑身酸麻,手握金鞭,虎口震裂,伤口浸泡了海水,本应刺痛,可情况太过紧急,容不得他放松,竟毫无知觉

季霖见甩他不掉,又使出法术,阵阵海浪,化作片片利刃,向曾一杭劈来,而且招招自头顶打下,一一致命。曾一杭次

次躲开,水刀切在金鞭上,发出铿锵之声,又碎成水花,听得曾一杭心惊胆寒。大喊:“季霖,你真要杀我?”

季霖哪里会答,只拖着曾一杭劈波斩浪,曾一杭也恼起来,衣衫全破,全凭一股不服输,闪避得当,旁边竖起道道雪白

水墙,他根本不知身在何处,只得奋力往上一提,整个龙腰居然被他提离水面。季霖大惊,使出十二分力下潜,水涡冲

天,直到曾一杭逼得天旋地转,耳边轰鸣,被无形之力直往海底拖,口鼻灌满了水,差点失去意识。一时间,黑暗中,

他热血上冲,这段时日来,对季霖的愤恨、怨怼,一股脑涌出来,仿佛大浪破堤,倾泄奔涌,一咬牙,放了金鞭,用全

身法力朝前一跃,向海中那一片银光冲去,竟让他握住龙角。龙角在手,加之他已摸通季霖法力走向,借力向后一拔,

季霖竟被生生拖出水面,只能往上。此后他再如何挣扎,如何咆哮,海水却再也不大听他使唤,身子也借不到力,好像

笼罩在看不见的控制下。

曾一杭在他背上,也惊讶于突然如何顺手,他毕竟有些经验,也觉出季霖今日,已非那日对付冯秋时可比,自己能制住

他,怕是也比当日冯秋高明数倍,心中不可抑制地涌出一阵狂喜,驾着季霖在海上绕了一圈,又回到崖前。任季霖怎么

挣扎,他就是不放手,无限感慨——想季霖在人前如何对自己百般折磨,如何喜怒无常,如何不念旧情,如何践踏自己

一片真心,现在却牢牢在自己身下,不得放肆,真该像冯秋那般,剥他鳞,抽他筋,上龙驹套,让他也尝尝切肤之痛,

让他也明白,何是生不如死的痛楚。可一抬手,却一阵哀恸,本是满腔怨恨,竟化作欲泣心情。

此时,云开日出,满眼山海苍茫,曾一杭手一松,唤回金鞭,季霖一挣,便跃入水中。曾一杭也不去理,整整衣衫,跪

在崖上,向天边拜了三拜,最后一拜后,便俯在地上,不再起来。一会儿,他感到季霖也站在他身边,轻轻跪下。

昔日爱侣,如今已再不说一句话,纵并排跪在一起,也都神情冷漠,形同路人,曾不若寻常道友。

“季霖,你上次败于冯秋手下,算是他趁你不备,胜之不武。如今连一杭都斗不过,可知天高地厚?”空中不见人影,

却有人声,像是个精神矍铄的老人。

季霖嘴角一抽,低头冷冷道:“是季霖平日造次了。”

“你若知错,便应好好修炼!你家历代出水师将军,要知魔界更为凶残机变,不是个个像你师兄一样手下留情!”

“季霖知道。”季霖僵硬地答道。

“一杭,你可知道,你如何能御得了他?”

不是已骂过季霖,难道不是自己技艺精进,法力大增?曾一杭不敢抬头,只道:“请师傅指教。”

“自龙族崛起,御龙族便失之所用,流落四方,纵后人对御龙术颇有天份,也泯于众人。可极少数人,与上古龙族有约

定,与神龙有秘密关联,御得神龙。”

这话说得季霖和曾一杭都是一惊,最怕的是季霖,他只想自己不过是太轻敌,要么学艺不精,哪曾想过生来便要受制于

人,咬牙切齿,差点就站了起来。

“不过,这也不是绝对。”上头又说,“若无你二人都无此意,从此互不相干,也不失是一种好选择。毕竟,虽命定关

联,能不能、愿不愿善加利用,使得合力,也是另一种缘份。使得不好,反致灾祸。季霖,你怎么看?”

季霖紧锁眉头,一时不知如何答。

“一杭,你怎么看?想不想把它收作你的龙,作你的专属?”

“不想!”曾一杭答得决然,让季霖浑身一激灵。

“御得仙家神龙,多少御龙使欲求而不得,前途无量,你要想清楚!”

该是了断的时候了,再这般纠缠不清,修行尚不可得,何谈什么合力!再说,他最识季霖性子,叫自己统御他,又于心

何忍?

这段孽缘,是修仙大忌。就算有前世关联,情事亦是大害,动摇根本,若再继续,日日相对,只怕都没有好结果。此事

曾一杭万万不敢向观里人吐露半个字。何况面对华清道人!他只得伏于地上,含泪高声道:“老师,飞龙在天,岂不是

很好?学生这条捆龙索,只锁无端作恶之龙。此龙是天地精灵,修炼得道,化作人形,呼风唤雨,也是千百年造化,怎

么能因为什么命定印记,便说它是谁人之专属,轻易缚它自由!这条龙,它该上哪,就去哪,我自己是不留的!”

季霖如释重负,也彻底伤心,他再不听道人说什么,朝天拜了拜,自己站起来走了。从此,曾一杭再也没在观里见到季

家兄弟。听人说,他们已到火候,已隐匿到别处专心修炼去了。

第四十章

季霖走后,观里少了人与他针锋相对,门外也少了季霖冷嘲热讽,可曾一杭常在观里走着走着,突然抓着仲书问:“刚

才是不是他走过去了?”大半夜,也会突然惊醒,开门去看,庭中月光如水,空空如也。

仲书看他愈发形销骨立,只得带他出门排解,可曾一杭只爱榆塘。节日夜里,街上人声涌涌,一如当年上元节情状,他

愈走愈想起那日少年情挚,那一句“我怕我害了你”更是让他泪眼模糊,想季霖也是情到深处,不是有意要欺瞒自己,

就心伤至极。他再也看不分明,跌跌撞撞走到那日与季霖道出别意的水榭,依旧取萧而奏,呜咽不成声,吹至一半,一

条白龙从水中而至,化为婷婷一少女立于他面前。曾一杭认出是龙王四女,忙上前拜见。

“霖儿已到别处修炼,小道长在这吹奏,动人心弦,可是他听不见的。”

曾一杭只得谢了她,慢慢往回走,边走边流下泪来,就用袖子去拭,却怎么也拭不完,终于跪在石板路上放声大哭,仲

书在一旁默默看着,只觉得山风凄凄,亦是如泣如诉……

待曾一杭再次见到季霖,已是两百年后。那时正值天庭水司招御龙使,文试武试,曾一杭与仲书都过得十分顺利。这天

,他们一行,由一个小吏带进南天门,朝水司而去。到了门口,正有几个官吏刚离开,没来得及打招呼,几个新上来的

御龙使都忍不住张望。曾一杭看着那些官吏背影,隐隐有种异样感觉。只是那些人来去乘风,天界又云来雾往,实在看

不分明。

可不一会儿,他便证实了自己的感觉:新吏拜见上级,曾一杭一眼就认出了座上坐于水司提督身旁,身着紫色官服的季

霖,他的长发束在官帽中,肃然威严。季霖本就心性清高,故脸上一向笑容不多,几百年来,道行更高,更不见喜怒颜

色,稚气也少了。新吏上前拜见,他都是微微颔首。轮到曾一杭时,曾一杭不敢看他表情,深深一拜,便转向其他人。

季常坐在另一边,倒是面带笑容,却也不便多说什么。

其实由于级差甚大,故平日事务,曾一杭与季霖并无直接交集,甚至很少见面。倒是那些事务,比他想像的繁琐无趣得

多,明明叫御龙使,却做一些文书整理记录的工作,和御龙没有半点关联,十分清闲。天上养龙不多,本有些用于战事

,但长年和平,所以多供车驾。但就连驾龙饲龙,曾一杭也插不上一点手。他只得手痒的时候,去龙厩看看,龙厩的小

吏,比他早几年上天,也出身华清,故也有些话聊。有时聊到深夜,曾一杭便在那留宿,早上还可以看到太阳龙车送日

出行,一路伴有五彩朝霞,十分雄伟壮丽。

在水司时,有时可以看到季霖亲笔批示的文书,一望即知十分工整严谨。以前曾一杭年少,对季霖生活、读书、习法皆

知之甚少,也不懂如何去问。如今二人再无瓜葛,反而可以听到他许多消息。上等龙族生活总的来说,还是令许多仙官

艳羡,因为他们也算是天仙地仙均有份,故既享受仙官尊荣,亦有凡间娶妻生子等天伦之乐。特别是从凡界来的仙官,

虽也算经过六根清静的时候,但心底不免对凡间有所留恋,看这些世家龙子在人间夜夜笙歌,怀拥美人,白日再来水司

供职,好多都觉得酸溜溜的。

后来,下界水魔作乱,四海龙王奏请凌宵派兵增援,季氏兄弟一接到命令,便率军出师。那日走时,水司上下一片紧张

,因为两位年轻将军第一次应对这么大的阵仗,能不能成功,大家议论纷纷,猜测良多。曾一杭站在南天门处,只见旌

旗招展,天马嘶鸣,声势浩大。隔得太远,他看不清季霖和季常的身影,只觉得极目再眺,不知是不是金甲太过耀眼,

眼睛发热,心里七上八下。

那一天,曾一杭屡屡出错,也比平日少言语,仲书看他只盯着门口,一有战报,就脸色大变。由于天上一日,地上一年

,故刚上水司的人,会觉得不到两个时辰,就战报连连,十分惊人,其实是十分正常的事。可战报一般直送上头,到底

写了什么,曾一杭等小吏也无从得知。

及至傍晚,季氏兄弟凯旋回天,那时天幕星斗如明灯,月神亦来助兴,张灯结彩,好不热闹。天兵天将,还有各色天女

簇拥之下,季氏兄弟到水司只是象征性转转,就被召上凌宵宝殿领功。曾一杭仍是见不着季霖,只知道他率天兵把魔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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