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定威不停地讲,方振皓听着觉得不是滋味,却又不好反驳,毕竟眼前的人气太盛了,要是他说出些什么被听了去,难
免就会上报纸,到时候说不定还会给那人惹出不必要的麻烦。邵瑞泽本人现在很难做,他是知道的。
一个同样年轻的记者抱着稿子匆匆跑过,在总编室里叽叽呱呱的嚷了很久,似乎是审稿过了,心满意足的走到他们身边
,参与进这个话题,吴定威神秘兮兮的左右看,压低声音对方振皓说:“他的来头,可是比我大呀!”
那个记者捶了他一拳,低声笑骂道:“得了得了,你老子是什么人,我老子不过是个署长,跟你比差得远!”
接下来吴定威很严肃的介绍说,这个化名叫小卢的同伴,是他们当年结伴一起来的西安,他父亲也是很有来头的。小卢
耸耸肩摊手说:“我爹也是说一不二的火爆脾气,说不对了就狠狠的痛捶,知道我翻看革命小册子,差点没打死我。”
小卢弯起眉毛,笑得很轻松,“于是我就做了逆子,同封建家庭决裂了。但我很开心,这是我想要的生活。”
笑谈起来时间就过得飞快,一转眼就是晚上天黑了,方振皓走前一再叮嘱,不要掺和在学生运动里头去,出门一定要当
心……千万不要被特务抓到。吴定威和小卢同他挥手告别,坐下准备加班赶稿,总编在办公室里接了电话,掉头冲来编
辑部,又布置下了任务。
“小余,小卢哇,社论出不了了,你们两个高材生,快快快,写两篇评论员文章出来,不然报纸就要开天窗了!”
无奈地交换了一个眼神,小卢咬着钢笔扒拉一堆稿子,看着对面的人,“小余,写什么好?”
吴定威头也不抬哒哒哒的摆弄打字机,扫了眼桌上乱糟糟的一堆稿子,咬着嘴唇想了很久,忽然说:“学生蒙冤入狱,
还有党国大员的袖手旁观不作为,不正是好题材么?”
小卢笔下一顿,心中微微触动,挺秀眉峰微蹙,随即拍手叫好,“正好!给他们点舆论的压力!不能让他们袖手旁观!
”
“不能让他们掩饰他们的无能,必须要借助舆论上的力量。”小卢想了想,又急切的补充说:“还有那帮特务,我们采
访到很珍贵的资料,都是证据,要让世人知道学生运动的真相,学生的血不能白流,要让所有人知道特务的丑恶行径。
”
两个人相视一笑,了然于胸,立刻拿过纸币,沉吟着思考了许久,开始埋头书写。
挂钟滴答滴答,报馆里灯火渐渐暗下来,几间办公室的人都走光了,只剩二楼还亮着几盏昏黄灯光。走道楼梯的走动声
越来越少,没走的人都在加班,整栋楼终于安静下来。
办公室里,唯有书写声沙沙作响。
昏黄灯光映上那两张面容,俱是满满的认真。
第一百一十六章
清晨天色还未完全亮起,第一缕阳光从走廊长窗照进来,老刘已经起来为主人准备早餐。
等到起床洗漱完毕,饭厅的桌上已经摆好了早餐,一边是英式,一边是中式,馒头对着吐司,牛奶红茶映了米粥,显出
几分滑稽的感觉来。方振皓起得晚,下楼时饭厅里只有老刘忙前忙后,看见人来了,老刘连忙拉开椅子。
问邵瑞泽哪里去了,老刘连忙指了指外面,“最近忙,小爷说是好久没晨练了,就去打他那太极。”
咬着吐司片拉过桌边那一叠报纸,随意翻了翻,熟练地找到时政评论版。果然,果然又有大篇的文章……细细看下去,
都是关于学生游行和爱国学生被逮捕的,还有共产党方面对逮捕行为的强烈抗议。其中有一张报纸上的几篇评论文章,
写的很是犀利,有名有姓的为学生鸣冤,又指责当权者胆小怕事,不敢伸张正义,口诛笔伐的同时更是抖搂出不少审讯
黑幕,矛头直指向特务机构,泼洒豪情,指点江山,颇有几分言论救国的姿态。
看清报纸的名字,方振皓咬吐司的动作停了,待到看完全文,不禁心更是一沉。竟会动用舆论压力来解决时弊,但愿这
不是那家伙写的,这样的激烈言辞,那人是不会与他一般见识,但特务们可绝不会客气。
现在算起来,学生们也在牢里又挨过了一天,不知道接下来,还会遭遇些什么。
如果是他遭遇过的那种刑罚,用这种手段对付学生,那文弱学生们岂不更惨,也太卑鄙了。
廖先生是通过罗钊转告他,请他一定要好好劝一劝邵瑞泽,尽管现在东北军也有一些难处,但还是希望邵副司令可以伸
出援手,帮助救人。不过看样子,邵瑞泽好像真是铁了心不过问这件事情,打发陈参谋去过一次,同特务机关的人电话
里说了几句不痛不痒的废话,就再也没有了下文。
想到这里方振皓就吃不下饭了,走出门外,看到院子里邵瑞泽穿了淡青色的绸衫,身轻如燕一般,一套太极拳法打得行
云流水,招招如水般流畅,看得人眼花缭乱。
张家的家教很是严苛,疼归疼,严厉起来也是六亲不认。早早的年龄去上军校、去军队操练学习、研习兵书战策、练习
书法、还请了洋教师,学英语日语、补习高中的课程,军校回家也得去充当机要秘书去誊写文件……邵瑞泽同他说过,
大帅很是喜欢拳脚功夫,于是特意请来陈氏太极的武师,教他们太极拳。
那时候方振皓觉得好奇,就想跟他学,不过试了几天,压腿要十分钟,踢腿二十分钟,扎马步十五分钟,永远不给他教
套路……没几天方振皓就甩手不干了,宁愿去做观众。
看着那个淡青色的身影,他不禁又想起来,每次两个人吵嘴动起手,最后结果都是他被用太极扯得跟秋风里的落叶一般
,然后扔到沙发或者床上……每次都这样,不让他说话的时候就用这种烂招!
方振皓想着有些生气,目不转睛看着他,头微微一侧,冷哼一声。
“喂,你还想学吗?”不知是什么时候,邵瑞泽已经结束了,他抓起湿毛巾擦了擦脸,走上来调侃一句。
方振皓嘴角牵起,仿佛是笑的样子,随即瞪眼过去,“你只叫我扎马步,有什么意思?”
“唉唉唉,这可不关我的事儿啊,你自己要学,学功夫就是要吃苦……”
方振皓劈面打断他的话,说着似笑非笑的表情又跑了出来,伸手将他一把拽进去,“吃早饭。”
嘴里咬着包子,还翻开报纸津津有味的看,一条条醒目的黑体字肃穆标题映入眼帘,邵瑞泽一点也不生气,只是仔细的
看着评论内容,没有惊愕意外的表情。方振皓自然知道这是的秉性,平时谈笑调侃,但遇到大事泰山崩于前都未必色变
,这是少年戎马打练的个性。
一碗粥见了底,他拿起报纸,不住摇头笑,“哈哈,能把我的模样拍得这么丑,也难为他们。”
方振皓咬着吐司,侧首去瞧那报纸,上面照片一副是省厅门口的学运游行,旗帜标语,举目是呼喊的学生;另一幅照片
是刚从绥靖公署出来的邵瑞泽,不只是拍照的人有心还是无意,照片的模样虽然不是失真走形,却叫人看着很是不舒服
,很有獐头鼠目之嫌。
邵瑞泽扬手扔下报纸,不懈的笑了笑:“报社那帮人有点新意不成吗?都一样的内容,我都能背了,有什么好看。”
老刘连忙小心翼翼收起报纸,准备拿去填炉灶。
心里不知是什么滋味,方振皓笑起来,“你倒背一段来听听,今天说些什么?”
“背吗?”邵瑞泽一手撑了下巴,眼珠一转想了想,当真背给他听,“说我英雄气短,手握重兵,却罔顾世人家国之重
望,非但不去伸张正义,反倒为虎作伥。人品之低劣,行径之可耻,意气之消沉,比起敢西安兵变的张少帅,简直是云
泥之别……”
他说着一下笑出来,“又说我专注于儿女情长,溺红粉之温香,裹足闺阁之前……哈哈……”
方振皓听着简直哭笑不得,起初看到这些讽刺的文章,他还觉得愤怒,而后时间推移,渐渐看多了,也由无奈而至麻木
。
他弯起嘴角,似乎想笑,却只有浓浓涩意。
方振皓沉默下去,渐渐敛了笑容。邵瑞泽也不多说,低头专心用餐,两人一时都安静下来。一下一下搅着咖啡,方振皓
总觉得心神不宁,良久都不喝一口。
“那件事,你到底想怎么样?”
方振皓忍不住,终于开口问。
“我不管。”邵瑞泽回答的简单直白,神情悠悠。
虽然知道他没什么动作,但是被这样直接坦白的回答,方振皓还是不由得怔住,良久都无法出声。
两人一时相对无语,大眼瞪小眼的打量着对方。
“为什么不管?至少,现在的陕西,大半还是你的地盘吧?”方振皓十分失望,却不想同他爆发争执,只是极力的劝说
。
邵瑞泽却回答的仍旧简单,“当真是我一个人的地盘就好了。”
话里的意思已经是不言而喻,就算现在陕西境内军队人数是东北军最多,但是中央军与顾祝同占据了进出陕西的要道潼
关,北边还有红军驻地,与西北军犬牙交错,是四足鼎立的局面。
“那么,你出面说情,总是可以的吧?”方振皓不死心,双手撑在桌上,倾身看他。
“西安城里的头面人物,连你也不愿意出面施予援手,那么谁还能为学生们说句公道话。”见他笑着却不言语,方振皓
皱了皱眉,嘴也抿起,一会继续说下去:“学生们没有罪,你是知道的,被特务们抓走,说是问话,一定是严刑拷打。
”
他说着深深吸气,强调道:“眼下商谈抗日合作的事情,学生们高兴还来不及,怎么会受人指使去破坏合作?再者,抗
日时大势所趋,民心所向,谁又有胆子去破坏联合抗日呢?”
邵瑞泽蹙起眉,无可奈何的笑了说:“南光,你的心意我懂得,但是这件事情,我不能也不想插手。”
“你想让他们借机报复,罗织罪名,借机给我泼脏水么?”邵瑞泽眼神闪了闪,“四个师投向了南京,潼关门户大开,
前线稍有不慎就会擦枪走火,我和姓顾的对峙着,不到万不得已是不能动手。姓顾的从军事政治两方给我压力,我可不
能为了几个学生跟中央恶交。这个交易,我会亏的。”
“交易。”方振皓重复一遍,眯起眼,忿然的眼色透露出他的不快。
“是啊,交易。”邵瑞泽嘴角勾勒出一抹笑,调侃般语气说:“跟中央闹矛盾救了他们,能给我什么显而易见的好处吗
?我可不要虚的交口称赞,再说了,学生获救,也不会对我感恩戴德。”
他摇了摇头,喟叹:“不当家,就不知道柴米油盐贵呀。”
方振皓将餐巾在手中揉成一团,气得脸色通红,质问说:“上海的时候,你照样可以救学生出狱。”
“可你知不知道,为了把你从监狱里捞出来,我可是已经和那帮人结下梁子了。”邵瑞泽不咸不淡的回了一句,“当初
他们拘押你,不过是想用家人来胁迫我,顺带捎上通共的罪名来吓人,沈记者的舅舅跟个特务头子关系很是密切,为了
屈打成招,用那么下三滥的招……是个人都要急眼。”
“还没人敢这么惹我。想给沈家留个颜面,就没要了他沈记者的小命,买通特务使绊子……哼,军统的戴笠戴老板,中
统的徐恩曾徐先生,哪个不是老熟人,他姓沈的敢来这套。回了上海我是真想给他们点教训,沈家老爷见状,赶紧又托
了恒社的杜当家来摆酒说和,你也知道,那段时间我诸事缠身,也就这么算了,说好井水不犯河水,才相安无事到现在
。”
一翻话尽数道来,方振皓的脸色时青时白,从来不知道还会牵扯这么多是是非非。
说完了,邵瑞泽靠了椅背怅然的笑笑,那笑是那么无奈而意味深长。
方振皓听的又气愤又委屈,心想这个沉思杰不仅是行为猥琐,居然人品都如此的龌龊下流。
立时有一种苦涩滋味,如深刺扎入心底,委屈、无奈、不平、怨愤齐集心头。
邵瑞泽拿起银烟盒,抽出一跟,缓缓说:“就说学生吧,这些事看上去就是个线头大的小事,若顺了捋下去,不定牵出
多少意外来。”见他面色凝重,眉头深锁,于是放下烟放软声音哄劝说:“听我的话,过去的事情先埋在心底,就压在
心底了,将来有机会再说。”
方振皓立刻明白了他的意思,都被逼到如此地步,居然还要忍气吞声的为这些中央的裙带去遮掩,他今日的地位尚且如
此,这是多么的可悲。悲愤之余,对政府又添加上几分不屑和轻视。
他忽然冷笑了声,说:“这样看来,仗打得如何根本不在于中国军力有多雄厚,也算是有功于国家了吧,中央还这么逼
过来逼过去,我们的军队就是毁在自己人手里了,怕是日本人也是不用怎么费心……”
邵瑞泽把烟放回去,缓缓叹一口气,摇摇手说:“不提了。”
一顿早饭,吃的索然无味。邵瑞泽提起来说今天他要去机场送王太太,问方振皓要不要去,想起那个守寡丧夫的女人,
还有那几个孩子,方振皓更觉得黯然,于是应允了。
机场上风大,寒风吹得人脸颊生疼。王太太黑色的旗袍,鬓插白花,同前来送别的人道别,停机坪上,一架飞机正是引
擎轰鸣。
王太太看到方振皓,说是他带来的药治好了她多年的头疾,还谢谢他帮助她的孩子联系到美国的学校。方振皓请她不必
致谢,又留下了他几位教授的联系方式和地址。
邵瑞泽仍是满怀歉意,王太太勉强笑笑安慰他,叫过两个孩子说给叔叔说再见。
女孩儿育罄齐齐的留海下一双大大的眼睛,忽闪着,乖巧的说:“邵叔叔再见。”
男孩子育然却仍是扭头望向一边,不理不睬。
王太太嗔怪的拍了拍他的头,“你这孩子,真没礼貌!”
育然气呼呼一扭头,喊了一句“我不要同杀了我爹的人说话”就撒腿跑远。
一句话令众人无不愕然,尴尬的看着彼此,要陪同着王太太飞往上海的陈维业立即扯开话题说:“都收拾好了,王太太
您看还有什么要我们留心?”
一辆吉普车后,育然蹲下,小小的身体隐匿在车后,正伤心地掉眼泪。
糊里糊涂就没了爹,然后就要背井离乡去一个陌生的国家,他哭的很是伤心,胡乱的擦着眼泪。
感觉到身后有人走近了,他立即压抑住哭声,缩成一团不肯叫人看见狼狈的样子。
方振皓在他面前蹲下,伸出手去,擦掉他脸上的泪珠。
育然紧紧抿着小嘴,睫毛上还挂着泪珠,一言不发的望着眼前这个温和的叔叔,忽然抽噎了一声,又极力忍住。
“别哭。”方振皓拍拍孩子的背,语声温柔:“别让你妈妈难过,要听你妈妈的话。”
育然侧过头,不理会他,眼里泪水越聚越多。
看着孩子赌气的小模样,方振皓笑了,胡乱摸摸他的头,探身将胳膊伸去,将孩子抱在自己怀里。育然迟疑了一下,随
后紧紧抓住他的袖子,小脸埋在胸前,嗓子里如堵了异物般发不出声,久久的才泻洪般嚎啕大哭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