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4——牧云岚卿
牧云岚卿  发于:2011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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许珩也只点头,随即嘴角一翘微笑,“我们知道自己现在是诸位的阶下囚,也不是什么讨好的。但大家都是出来混的,知道兄弟们三更半夜的执勤不容易,喝点酒暖暖身体,效忠党国那是一定的,但身体还是自己的嘛。”

闻着酒香,队长看看酒坛,又看看身后那堆如饿狼一样的卫兵,咽了咽唾沫勉为其难的点头。酒过三巡,脸热话多,卫兵们倒也没喝醉,只觉得身体暖呼呼的很是舒服,一个一个靠着墙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队长喝的有点高了,与许珩勾肩搭背坐在庭院花坛上,燃起烟抽。

“我说呀伙计你别气,熊司令要真是落井下石就不是我们来了,那肯定中统和蓝衣社那帮孙子。我是说,好在伙计你们还算识时务的聪明,邵主任也是个明理的主儿,没跟上头拧劲认真顶起来,不然就不是现在这个样子了。”

许珩脸喝的通红,不住点头,又摇摇头骂道:“放屁!就这么关着,连个准话都没有,我们都吓得没了魂,巴巴的等着看上头什么时候开恩。这天天被你们看着,这什么时候才能出去!就算枪毙也要知道为什么要死,你说是不是这个理!”

队长打了个酒嗝,神秘兮兮的对他摇手指头,“伙计呀,别说上海,那南京都乱成一锅粥了,多少中央大员的老婆孩子都在总统府那里嚎,有个婆娘嚎叫着说她老头子回不来了,那都是人命呀!平时咱们算个屁,在人家眼里连条狗都不如,可好歹不是生不见人死不见尸的,老话说得好,三十年河东三十年河西,这年头,能活得好好的就是福!”

“我不信,中央大员一个个人五人六的,九一八之后,那个……叫吴……什么的,把军座骂的狗血淋头,还要拿家法打,真是老子训儿子的样子。都一套一套的,从头骂到脚,我听得脸都绿。军座还能赔笑听下去,涵养真是够好。那帮大员,那豪言壮语说的,真他娘的以为他们自己是文天祥、岳飞呢。”许珩仿佛是酒意壮胆,愤愤摇头,“不过就去了趟西安,家里老婆孩子就又嚎又叫,不就点共匪吗,委员长还在西安坐镇呢!怎么都把他们吓得屁滚尿流的抱头鼠窜?”

“哎……”队长伸手晃晃,酒气从鼻孔喷出来,“许副官,你这就不懂了吧。”

说着睁开眼,神秘兮兮左右环顾了一圈,搂住许珩肩膀压低声音,“我娘家兄弟在南京当侍卫官,这次跑肚拉稀没跟着委员长去西安,这可救了他的命了呀!听娘家那里说,南京那帮大员的婆娘都是鬼哭狼嚎,平时那些大员鼻子都翘到天上去,可这次恐怕要把命丢在那块鸟都不拉屎的地儿了!”

许珩睁大眼睛,随即不信嗤笑一声,“胡说八道,共匪还没那个能耐。”

“你小子别不信!”队长鼻头冻得红红的,却又打了个酒嗝,含糊不清的嘟哝,“共匪都比泥鳅还狡猾,狗胆包天,杀人放火什么都敢做,什么人也敢勾结。啧啧,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依我看,这次玄呐。”

说完了,操起身边酒瓶又仰头灌了口,然后靠着廊下哼起了小曲儿。

许珩了会神,眼睛盯得发直,好像没听明白。队长哈哈笑,酒意连连上涌,烟抽完了,又跟他讨要,许珩愣了愣,干脆把一包全都放他掌心里,突然被冷风呛进嗓子里,顿时剧烈咳嗽起来。

“凉风醒醉眼,明月破诗魂”,

卧室里,邵瑞泽搬了把椅子坐在壁炉前,拿了床头一卷旧书,低头信手翻开一页,映了温暖火光,晃着头念那些在方振皓听来老掉牙的诗词,时而皱眉,时而温和微笑,看起来颇有几分儒气。

方振皓盘腿坐在床上,心下很是不悦,皱了眉看他。

都到这份上,等于身陷囹圄外加被人捏在掌心,说不定连性命也有堪忧,他却仍是这样悠闲,还有闲心念诵诗词。

“喂……你别念了……”

“当年吴老驾临东北,我陪着他到处巡视,在江边他就念叨这两句,还问我明不明白意思。”邵瑞泽微笑,对他的话视若无睹,“我想破脑袋也不明白为什么是‘破’,还被他老人家斥责不曾用心读书。”

他说着翻过一页,闲闲道:“没想到他老人家就执意要我从师跟他读书,什么《汉书》啊《五经七略》啊《诫子书》的,念得我昏昏欲睡还被他用戒尺打醒,丢人真是丢大发了。他临走时还留给我一套《曾文正公家书》,说心烦气躁的时候就抄书静心,他还要检查呢。”

手指停在书页,书就一把被抽走,方振皓拿着书瞟了眼,不经意看见留在页眉的批注。乔吉的一句“凉风醒醉眼,明月破诗魂”,用红笔圈出那一个“破”字,秀朗笔迹写下“如何破法”的疑问。

他合上书,扔到床上,俯身压低声音对他说:“都被人软禁了,你还有闲心做这个?!”

邵瑞泽无所谓耸耸肩,对他微笑,“你也说被软禁了,所以嘛,我除了念书静心之外,还能做什么?”

“你就不能想想怎么办吗?”方振皓觉得气不打一处来。

“怎么办?”邵瑞泽半倚着,双手抱臂,那秀挺眉峰也未抬一下,“他们软禁起来肯定是西安那里出了事情,至于出了什么事情正是他们要瞒我的,现在行动不得自由,我怎么去打听消息?而且一旦有这个倾向,就无异于打草惊蛇。”

他抿起嘴角,对他笑笑,“情势一切未明之前,轻举妄动,只会让危险提早逼近。”

方振皓顿时语塞,闷着头坐回床上,低了头翻起那本诗集心烦意乱的看。

邵瑞泽又拿起一本,又似乎回忆起以前的日子,“当年吴老在时,也没少为看闲书责打我,这本《西厢记》他斥责太过靡丽儿女情长,都不许我看的。”

说罢又闲闲念出声,“新啼痕压旧啼痕,断肠人忆断肠人。”

短短十四个字,不知为何,此刻听起来,竟是丝丝的感慨悲凉。

外头脚步声急,旋即门被敲响,随后许珩推门而入,反手落锁,对着邵瑞泽急急道,“军座,我有事要汇报!”

邵瑞泽看他一眼,又看看方振皓一眼,回头颔首,“不碍事的,说吧。”

许珩脸上还残留着酒后的红晕,语气却急迫,一五一十将刚才听到的小道消息同他说了。邵瑞泽拿着书,垂目沉吟半晌,缓缓吐出一句,“西安,果真变天了。”

第七十六章

三天之久,没有人知道党国总裁的生死下落,甚至南京最上层都无人知道详细情况,不少人开始宣称总裁已经被东北军处死,而中共控制的红军占领了西安,洗劫全城,城墙上挂了红旗;西安每天都在发生暴乱,到处发生抢劫,整个东北军和西北军数十万人都变成了罪大恶极的土匪。

少帅到底想干什么?

从午后直到天黑,邵瑞泽一根接一根的吸着烟,在书房里从头至尾听着枯燥乏味的政府广播。

知道西安情况已是一触即发,也知道东北军与中央的矛盾绝无调和的可能,两者的冲突只是个时间的问题,但情况却突然变化,枪击爱国学生,彻底消灭赤匪,请缨抗战被驳回,少帅终于忍无可忍将委座羁押在西安,之后所有的消息都被断绝,西安成为孤岛,更加令人提心吊胆。

期间只有美联社通过自己的广播表示,张学良已在电台上报告过他如何把蒋介石杀死,以及杀死他的理由,更宣称自己要以非法手段得到中华民国的最高权力。

不对!他盯着收音机,断然否定这个说法。

没人比他更了解少帅,他们一起长大,熟悉对方就像是熟悉自己一样。他想取委座的位置而代之,那根本不可能,他不是“政棍”,他不会玩政治也不屑于玩,他绝对不会有争权夺利这个动机,若是说悲天悯人为了学生与中共那还能说得通。说不好听一点,如果说抓了委员长,能给他一车绝色美女,少帅可能还会动心;而国家大权,他不会。

他忽然想,如果换是自己在少帅如今的位置上,他又会如何选择?一方面是自己的盟友,于自己有共同的愿望——抗日;一方面是自己的义兄,向来恭敬从命,倒向哪一方都不仁不义、不忠不孝,夹在两边里外不是人。

一个可怕的想法浮出来时,他心里如结冰般凝重。

“除了拿枪顶在这个老顽固的头上,怕他才能放下那高高在上的架子,静下心想想放弃内战去抗日。”

这曾经是他与少帅的一句戏言,记得当时谈笑完了,少帅面上就是一阵异动。

如今来看,国仇家恨还是占了上风,再深厚的兄弟感情也抵不上家破人亡,东三省沦陷,千夫所指的卖国贼所带来的屈辱仇恨。当年他们一梦醒来什么都变了,大帅惨死,家破人亡,莫名其妙的成了东北最高统帅,又莫名其妙的一夜间成了千夫所指的孤臣孽子,家仇、国恨、千里土地沦丧,一夜间都成了他们的责任。又有谁问过他们是否愿意吗?

心中盘旋许久,忽的一线洞明。少帅这么做,绝不是什么争权夺利,更不是什么头脑发热,而是为了逼迫南京抗日,全国精诚团结共同对抗日本人,要逼着南京与委座停止内耗内战,停止无谓的流血,全国上下一起把日本人赶出中国去。眼下华北山东皆是名存实亡,已被日本侵占,中原咽喉已开。日本皇室与军部内谁也耐不住十年性子,坐等中国内战结束,举国统一!

依据着只言片语的消息,他已经确定少帅心意已决,武力强逼抗日。但这是赤裸裸的叛乱!作为军人,叛乱是多大的罪过,少帅应该比任何人都清楚!他叹口气,随即却坚定住决心。不管什么理由,事情既然已经做了,是定无悔棋的余地了。他唯一能做的就是寸步不离的跟随着少帅,不管怎样,他是决不能背叛他的!

但现在南京政府的态度呢?

军政部长何应钦一向野心勃勃,与党内亲日派政学系有密切关系,还有重兵在握虎视眈眈的各路军阀,若不是有心狠手辣的委员长坐镇,怕真没谁能压住这个混乱局势。

如此一来,广播里宣称西安的混乱,委员长死亡的消息,还有成天讨伐和斥责的内容,就可以顺理成章的解释了。

他太了解独裁政权对于一切言论工具的令人吃惊的控制力,西安的消息必定已经被要牢牢封锁,广播上的言论立场完全是一边倒,他根本不能知道任何关于外界正确的消息。没有消息,无异于瞎子!

少帅的出发点是好的,但现在情势如此复杂,夜长梦多,消息被封锁的情况再拖下去绝对要出事……邵瑞泽越想越担心,心下烦躁,不由在屋里来回踱步。

邵瑞泽抚着下巴,面上依旧沉静,心里却隐隐乱跳,如一场即将开锣的大戏要他上场,偏偏他又没准备好一般的彷徨。心烦意乱间推开露台的门,夜晚的风送来冬日的寒冷,迎面吹得发肤生凉。

俯身向下望去,此时天色已暗,庭院里亮着灯光,隐隐照见荷枪列队的卫兵,他们半隐在暗处,安安静静的蛰伏。

眼看着夜阑人静,桌上饭菜冷透,下人们面面相觑……邵瑞泽却仍不下来吃饭。这几天他谈笑间神态依旧自若,却若有所思,几日都在书房独坐,吃饭也只是匆匆吃上几口,就又上楼默默独坐,烟不离手,也不知在想些什么。

听见身后推门的动静,邵瑞泽抬眼看了,看到是方振皓端了饭菜进来,放在桌上。

方振皓瞟一眼已经积了厚厚烟灰的烟灰缸,桌面上还扔着七零八落的烟蒂。

被毫无理由的软禁在公馆,时气的怒不可遏,随即却冷静的异常,对着他与许珩悄声道,西安出事了,由此看来,愤怒发火也只是演戏而已。

消息如惊天霹雳,惊得他与许珩一时回不过神,“想不到。”他当时喃喃说。

而许珩却苍白着脸,听完了一字一句道:“司令还真敢干,是我们东北汉子!这就能带我们打回东北老家去了!”

但以现在的状况,那边出了问题,武力扣押下一国领袖,东北军自然是首当其中。他又身在上海,现在几乎是身陷囹圄,要是对峙起来,甚至于刀兵相见,几乎就等于身在敌营了……方振皓不敢再想,立刻把这个念头赶了出去。

“你别抽烟了。”他按捺下心中纷乱,说着拿过桌上烟盒晃了晃,看到里头已经空了。

邵瑞泽关上门,走到桌前,淡淡笑,“想事儿,不知不觉就抽光了。”

顺手将烟盒扔进纸篓,方振皓把热过的饭菜推到他面前,哄劝着说:“把饭吃了再发愁也不迟。”

邵瑞泽笑了一笑也不拒绝,坐下了沉默吃着,方振皓拉了把椅子坐他对面,也觉得心里百味杂陈。一连数天被软禁在公馆,活动也只能在庭院里,虽然卫兵同他们客客气气礼遇有加,但这终究不是什么好事,更不知道这样的日子要持续多久。

想要岔开话题,方振皓想了想笑道:“衍之,可不可以为了我,每天少抽一支?不多,就一支。这样等你到三十岁的时候,家里就会没有烟味。”

怔了怔,邵瑞泽似乎有些恋恋不舍的抚摸着桌上那个精致的金属烟盒,抬眼看他,正色道:“好,一支,我答应你。”

方振皓眉眼弯弯,看着他浅浅的笑,邵瑞泽抬起眼,看到方振皓面上表情,忽然道:“要连累你不能上班,真是对不住。”

方振皓怔了怔,无所谓叹了声,“能平白无故放假,难道还不好么?”

邵瑞泽半垂着目光,缄默片刻又问,“小许呢。”

“许副官吃过晚饭就跟郑队长他们去混了,说是反正大家都一样无聊,不如打牌搓麻消遣消遣。”

拿着筷子的手滞在空中,邵瑞泽不可置信的看着方振皓,面色有些难看,“个兔崽子!什么时候学会这些歪门邪道!看我揍不死他!”说着丢下碗筷就要出门去看,方振皓连忙一把拽住他手臂,硬把他拖回按坐在座上,俯身在他耳边道:“那些卫兵未必多忠诚,不过是受了军令,一来二去许副官混得熟了,有什么事儿也好办不是,你发愁连这个道理都不懂了?”

说着瞪他一眼,“你自己养情妇逛洋场,他不过打牌搓麻。明显的只许州官放火,不许百姓点灯!”

邵瑞泽顿时噎住,一瞬想清楚了,好半天鼻子里哼了一声,“等一会我得告诉他,下不为例!”

方振皓拿起筷子塞到他手里,“行了行了,有人还等着收拾碗筷呢。”

他看着他吃饭,说:“衍之,你说这日子要持续多久啊。”

“不知道,如果那边能和平解决,估计就快放我自由了。这群孙子,是怕我带了两个军端掉他们老巢。”

言下之意,若是不能和平解决,到底还是前途未卜。

方振皓将手插进衣兜,捏住兜里的什么东西,又清了清嗓子,“现在外边消息封锁,全国的人都以为总统已经遭遇不测了,这种情况持续下去,局面恐怕不好控制,说不定还会大乱。”

邵瑞泽听了觉得他话里有话,于是狐疑抬头,“你什么意思。”

“难道世人不需要真相吗?新闻封锁不能一直如此持续。”方振皓微笑着,拉过他的手,将一张折住的纸放在他手上。

邵瑞泽将手合拢,随即眯起眼,“那边的?”

“是,那边给你的。”

十二月十五日,张学良允许拘扣的蒋鼎文先返回洛阳,带了一封亲笔信给南京的军政部和政府,请国军方面暂停军事行动,避免冲突升级。

十二月十六日,中央在劝阻无效之后,各界函电交驰要求讨伐,由政治委员会决议派何应钦为讨逆军总司令,刘峙为讨逆军东路集团军总司令,顾祝同为西路集团军总司令,分别集结兵力,由东西双方同时向西安进行压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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