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4——牧云岚卿
牧云岚卿  发于:2011年12月23日

关灯
护眼

两人笑着打闹成一团。

不知过了多少时间,只听时钟当当敲了十一下,邵瑞泽又望着外面轻轻叹气,“今年过年,不知道会在哪里……”

方振皓一愣,心里顿时沉下去,邵瑞泽抬头对他宽慰一笑,“别想那么多了,准备休息吧。”

他沉默着,看他走出书房。

心下莫名觉得烦乱,他拿起桌上的《曾文正公家书》,一页一页翻看,又顺手打开广播。

缠绵悱恻的音乐骤然终中断,又传来政府播报员字正腔圆的声音:“政府表示,一定要倾尽全力解决叛乱,何部长亦代表军国利益告诫张杨二人,期望早早回头,否则绝不会姑息养奸!”

听得一阵烦闷,他啪的关掉广播。

洗漱过,方振皓换了身白色杭绸的睡衣出来,坐在床上。抬眼看到自己卧室里空荡荡的,没读完的一本书还斜插在书架上,随手涂抹的解剖图被风吹到地上,很是冷清。

自从事情突发,两个人便分房而睡。邵瑞泽需要一个人安安静静的想一些事情,他也就只能顺着他的意。

但在一起久了,乍一分开,他还真的不习惯。

回想这几天,突如其来,却又毫无原因,只知道那人每日脸色都不怎么好看,只是一个人坐在书房里,一根接一根的抽烟,对着其他人,更是连话也少得可怜。西安出了事情,又是东北军所为,只言片语中听到这种几乎等于反叛的事情,论起压力,恐怕反倒是身在外地的他最大了。

台灯一小簇光微弱跳动,映得大片浓重阴影不住伸缩,十二月底的天气,纵然房里燃着火炉,莫名的寒意还是在不经意间涌上心头。更有隐隐恐惧,恐惧,对于未来无力控制的恐惧,对于莫测时局的恐惧,都在一瞬爬满心头。

不知哪里来的冷风,阴嗖嗖的凉意令人手脚发僵。

比起外头的混乱与囚禁,更大的煎熬来自内心。

恍惚里觉得背后有巨口张开,有危险正在一步步逼近。

心头冷清萧条,担忧似乎在吞噬着他每一根细微的神经,方振皓开始心里恐惧,西安出了事情,他这里都是首当其冲,现在情况不明,万一政府想要杀一儆百,那人就是最好的靶子,还能对西安赤 裸裸的示威……

再也不敢想,他飞快出门,砰一下推开他的卧室。

卧室里没有开灯,丝绒帘子密密垂着,壁炉里燃着红通通的火光,熏得一室暖意融融。瞬间床上有人飞快坐起,清冷目光好似两叶刀子,惊得开门的他一个寒噤。方振皓稳了稳心神刚要说什么,就听邵瑞泽略带了疲倦说:“南光,三更半夜的,你别吓人。”

他说着拉起被子盘腿坐了,打了个哈欠,呼吸却似有些急促。

只当生死都不以为意,却原来,独自一人的时候还是这般警惕。

也许心中从未放低过一直而存的恐惧,更没有放松一直紧绷的神经,只是往日有那么一个人在身边,如同常人一般的聊天谈笑与卿卿我我。但此时此刻,面对剧变横生,他必须的做最坏的打算。

他抬起头,看到他站在床边,眼底写满担忧。

方振皓一见他此刻也是一脸的疲惫劳顿,几次话到嘴边又说不出来,变得支支吾吾。邵瑞泽心思到底活泛,看他吞吞吐吐神色忧郁的样子,猜想肯定还是为了这几天的事情忧虑,心里转明白七八分滋味。

他于是让出地方,冲他伸手说:“睡不着就一起来睡吧。”

方振皓熟门熟路钻进被子,伸手揽了他腰靠过去,觉得有什么硬邦邦的在肩下弄得他不舒服,微微起身却看枕头侧边压着一把手枪,他将手枪放好,又重新睡下。两人抱了一床被子睡觉,沉沉暗夜里,静了良久,谁也没有出声,只默默扣着对方的手。

过了一会儿,邵瑞泽默然伸过手臂搂住他,在脊背上抚拍。又往怀里拉了一把,方振皓在这样的角度能听见他每一次心跳,砰砰地,缓慢而有力。

静静地,静静地,拥抱在一起,邵瑞泽搂住了怀里的人,那人沉默着看他,看他的眸子在昏暗里异常幽亮,几乎要盯透那他的脸。而手上把自己搂的是那么紧,紧紧地,还带着几乎感觉不到的颤抖,仿佛只要一松开就要失去。

方振皓觉得百转千回的心思,才慢慢放下来,本来积攒了满腔满腹的话语,此刻竟不急于表达,他不想说什么,也不想再去想什么,只想着这一刻,就这么安安稳稳的,平平静静的,与他在一起,靠着,依偎着,慢慢呼吸着,感受对方的体温和气息。

只要安静地在一处,只要手与手相连,只要呼吸在一起,心跳在一起……

搂住他脊背的手慢慢上移,在背上轻缓的抚摸,手摸不到斑驳未褪的鞭痕,但他仍旧慢慢的抚摸,幻想能够将那些痕迹抹去。

邵瑞泽似乎也感觉到了,他忽然轻轻笑了一声,声音也温柔了下来。

“媳妇儿。”

他说着拥抱他,拥在自己胸前,用湿润的嘴慢慢吻着他,发际、眼睑、鼻尖、脸颊、嘴唇……一处一处慢慢的亲吻过,让那里都沾染上自己的气息。

喜欢一个人是件很不可思议的事,刚开始虽然讨厌,但后来就变成渐渐无法忽略的存在。不知道为什么,不知道什么时候开始,更不知道什么时候结束,明明觉得很麻烦,明明觉得不能太投入,却依旧止不住想对他好。

方振皓嗯了一声,紧紧抱着他,用另一只手的手指轻轻划着他的面颊。

感到他的手插在自己的发间,温柔地摩挲,他问道:“你的心跳的很急,还在担忧?”

“没什么,我只知道该来的总躲不过,尽力去面对,力所能及就好了。”邵瑞泽叹口气。

听着他轻描淡写的话,心头说不出的滋味。方振皓呼了口气,又攥紧他的手,“你不怕?”

邵瑞泽静默了一刻,探身吻了吻他,“怕什么,怕政府把我枪毙,横尸街头给西安和少帅示威?”

方振皓略一沉默,默默将他揽的更紧,目光幽幽,“他在那里起事,就没有想过你在上海的压力么。你离南京这么近,自然首当其冲,现在还只是软禁。若是政府发起狠来……我担心……他们会对……对你……”

语声骤然哽咽,满心的顾虑再也也无法言语,那两个字就在舌尖上,可他却死活都说不出来。沉沉的,重重的心痛涌上来,愤怒与悲哀涌上心头,竟不知该说什么。

“南光……成大事者,不拘小节,更不会拘泥儿女情长,少帅是为了全国抗日,我在这里,不能拖后腿的。”

“我……明白……”

“你决定跟我在一起,这种事情,就会是家常便饭……”

“什么意思,要我放弃吗?”半天,方振皓轻轻皱起眉头,憋出来一句。

“不是,只是提醒你。”邵瑞泽很温和地笑了,随后轻轻地摇了摇头,半闭上了眼睛。

“我知道,早就知道。”回了一句,方振皓语声低缓却坚定。

他随即摇头,“别想让我改主意!”

邵瑞泽睁眼,喉结动了动,忽然笑了起来,声音变得有些暗哑。

睡在枕上,搂抱着他的身体,方振皓一瞬觉得心中渐觉宁定,是从未有过的安稳又迷茫。

不该去想的,那件事情最好永远都不要发生。

这件事会马上过去,他也会好好的,不,是一定毫发无伤。

迎着邵瑞泽的的目光,方振皓骤然沉默,仓促转开视线,低下头靠在他肩窝里,不让他看到他的表情,手紧紧紧握成拳。

唯有微颤的肩头,泄露了深深地担心忧虑。

他听到他的心跳,一下,一下,都似敲打在自己心头。

“我会好好的。”耳边邵瑞泽的语声此刻听来竟显得低缓酸涩。

他抚着他头发,轻声道,“会好的,一切都会好的。”

他说着,拉过他的手,慢慢扳开他紧握着的手指,摩挲着,将自己的手印上去,从指尖开始跟他紧紧贴合。

僵了一瞬,他舒展手掌,将指尖交于他掌心。

他缓缓握住,将他的手一点点握紧。

摩挲着,纠缠着,然后变紧,十指紧紧扣住,交错的指尖彼此难辨。

指尖心上,乍暖还凉。

谁的气息萦绕耳畔,谁的呼吸暖如春光。

额头抵着额头,唇抵着唇,温热气息扑在面上,掌心里的温暖贴在一起,不知何时眼底已泛起温热。

方振皓觉得异常酸楚,涩意蔓延至咽喉,又到舌尖。舌头上像打了结,想唤一声他的名,唤一声“衍之”,却早已忘了如何开口。

是的,他是在害怕那种事情降临到他的身上。

死亡,死亡,不能接受他莫名其妙的离开他的身边。

喜欢对方到什么程度?

不愿让他离开自己,也不会留他一人。

永远无法预料到,谁与谁有缘。

而同样无法预料到,谁与谁能相携到终点。

“衍之。”

“嗯。”

“之前,遇上你时我孤身一人。”

“那之后呢。”

“之后,就多了一个你,再没有其他。”

邵瑞泽眼神闪了闪,嘴上没回应,只伸手再度抱住了他,又轻轻把他的头按在胸口,任他听自己沉重连贯的心跳,每一下仿佛都是怀中的人呼唤,都在呼唤着他的名字。

“南光。”他凑近他的脸,在耳边轻轻唤他,语声微哑。

“嗯。”他轻轻回应。

“南光。”他又说了一次。

“你到底要说什么?”

“说我爱你。”他安静地说。

说的如此直接,以至于一下都变得安静了。

他抬眸,语声稳稳当当,“我也爱你。”

“我是你的。”

“嗯。”

他顿了顿,又同样轻声回应:“我,也是你的。”

“好。”

“你不能食言。”过了会儿,方振皓这样开口。

“感情,向来是一辈子的事情,要一生一世相伴,决定了就不会更改。”

邵瑞泽顿了顿,轻声说:“你看街上的人来去匆匆,冷漠擦肩而过,谁也不会去真正的理会一个人,但是只有你恰巧碰到了我,我恰巧碰到了你,然后相互喜欢,人与人的缘分实在奇妙,中国四万万的人口,那么的多。”

“但在我心里,只有一个人。”他说着指指自己胸腔,“那便是你。”

彼此对视着,方振皓胳膊上移,勾住他脖颈,微红着眼眶把他慢慢按下来。

温暖湿润的唇再度贴合在一起,缓慢却深深地亲吻。

干燥而濡湿地、轻柔而沉重地,留连不去。

空荡荡的胸口再度被填满,不安与忧虑被远远抛弃,此刻,只有眼前这个人,除此之外,再无其他。

身体紧紧依偎在一起,全身的骨头沉甸甸的,赤裸的躯体靠着,贴着,就那样拥抱在一起,仿佛永远都不会分开。耳畔是对方温热的呼吸,一下一下,平缓悠长,却渐渐被另一种声响所替代,那是心脏缓慢却又坚定跳动的声音,那是从血脉深处传来的回音,那是心底深处对彼此的呼唤,又好像是潮水悠悠卷上海岸,一下、一下、一下,合着海浪一般,缓缓拍打着内心。

他微微笑,轻轻把他的头按在胸口,任他听自己沉重连贯的心跳,每一下,都呼唤着他的名字。

目光与对方相接,忘进心底,深深浅浅,不能再多一份言语。

清冽笃定的眼神对着宽慰微笑的眼神,没有任何话,只是缓缓地吸气,再缓缓地呼气,鼻腔里满满都是对方的气息。

原来,慰藉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

右手紧握住左手,十个手指紧紧相扣,仿佛能感到掌心的脉动。

不约而同在心里说,但愿以后时时刻刻这么在一处,那样多好。

可这话是用不着说出来的,只用目光就能令彼此明白,他们自然是要这么样在一处的。

就两个人,手牵着手,在浮动不安的世界里找到安稳。

无论生死贵贱,永不相弃。

第七十八章

积了一夜薄雪的院中,落梅飘洒,清晨阳光淡薄,门里门外依然守卫森严。

德国造的精准挂钟又滑过一格,秒针滴答滴答走着,一下一下都似敲打心上。

熊世斌与几名军官戎装整肃,外套大衣,枯坐在客厅里等待,个个都将面孔绷做铁板似的,不善之色尽露。茶几上热茶早已冷掉,有人端起来抿了口,不悦皱眉,又高声叫下人来换新的。

等待已经将近半个小时,主角却还未出现,行营副主任严翌皱紧眉头看向对面的熊世斌,见他脸上不动声色,手指却一下下叩在桌面,泄漏了心中焦虑不满。像是感觉到被人注视,迎着严翌惴惴的眼神,熊世斌略挑了挑眉峰,依旧不言不语。

计划应该是顺畅的,但昨晚东北军的驻军突然闹起了哗变,不知何种缘由,领头的师长们知道自己的上峰被市府软禁,自然是一百个不答应。操起武器就从驻地闹事,驻地周围警备司令部的人本想强行压下事态,但纠缠在一起,越来越无法收场,直至今晨闹得大了。东北士兵性子直,若是军队管不住,这肯定是要打起来,到时候闹去南京,他们这帮人同样要掉脑袋。

实属无奈,才不得不要他们的上峰出面弹压。

熊世斌暗自寻思,暗里消息封锁的应该是非常的严密,中统的便衣人员也没有发现邵公馆有任何异动。虽然执勤的卫兵同里面的人关系处的不错,但也不会玩忽职守往外泄漏消息,深究起来,也不知驻军到底是怎么知道的……

壁钟指针越过又一格,熊世斌面上冷冷的,似乎再也按耐不住似的,抬头望向通往楼梯的方向。

随后,二楼楼梯拐角上响起了脚步声,一下,又一下,很缓慢,像是来人还没睡醒。

邵瑞泽身着一件米色的丝绸衬衫,猩红色鸡心领毛背心套在衬衫外,显衬得原本英俊的面容优雅明润,一条灰色长裤更显出颀长的腿。然而他脸上晨起的慵懒还未褪去,又打了几个哈欠,揉了揉头发,随后双手插在裤兜里,一步一步,慢慢下了楼。

“见谅……闲来无事,人就贪睡,这几天都起得晚。”他对众人笑笑,眯起一双秀狭的眼,“诸位还真是早。”

熊世斌使了个眼色给严翌,严翌便先开口,谈了几句无关痛痒的话,就就把话题引到东北军驻军的哗变上。邵瑞泽正好结果仆人递上的牛奶,热腾腾的喝了一口,熊世斌看过去,看他面上浮现一丝惊异。

“什么?”随即邵瑞泽收回惊异之色,笑着咳嗽一声,“翅膀硬了啊,这帮兔崽子我也怕是管不住了。”

“邵主任,现在情况已经很不妙了,驻军的军官喊着非要见您不可。您看……是不是……出面……”

邵瑞泽抬眼瞟一眼熊世斌,笑着又喝了口,多了些些心不在焉的疏淡,“软禁期不是还没过么,我也不好给诸位同僚找麻烦,这哗变……还多赖诸位费心。”

严翌面露难色,将目光投向熊世斌,熊世斌目光掠过他面上,眼底有极复杂的神色一掠而过,回以针锋相对的一笑,“邵主任,这话就说的不对了吧,东北军的驻军那都是您的人,要出了什么乱子,您可是首当其冲。”

“当然。”邵瑞泽全身都靠在沙发上,慵懒舒服的坐着,眉梢一挑,“但多久时间没与驻军联系,熊司令恐怕应该比我更清楚。”

熊世斌铁青了脸色,紧紧捏住手中手套,严翌赶忙出来打圆场,“二位息怒,此事突如其来,需要马上解决才好。请两位信任彼此,切莫冲动误事,武力终究不能解决问题……”

文库首页小说排行我的书签回顶部↑

文库内搜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