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4——牧云岚卿
牧云岚卿  发于:2011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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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振皓嘴唇微动,想出声叫他,却不知为何不能出声。

他看到他把头深深的埋在双膝里,隐隐抽气,一声接着一声,却是低缓压抑,仿佛有什么不能允许他发泄。

他怔怔看他,一时忘了该说什么。

脚下却不由自主移动,轻轻走过去,从背后拥抱住他,握住他冰凉的手指,“衍之。”

抽气声停了,随后的语声发颤不稳,“你出去,让我一个人静一会。”

知道事情原委,而今见他如此憔悴落寞,心下愈发酸楚,愈发将他从背后拥紧,“我们不是说好了么,不管什么,都要一起面对的。”

“……南光。”邵瑞泽抬起眼,眼中有清明亦有悲伤。

“我知道了,可这究竟是为什么……”

“这是军令。”邵瑞泽语声很淡,却伸手覆上方振皓手背,掌心冰冷。

“为什么长官敢作却不敢当?让手下以后还怎么为他做事?一个人可以没有经天纬地之才,可以资质平庸,但敢作敢当难道不是一个男人应该的吗?!”

“南京的命令,断无更改的余地。与其让中统那帮孙子去折磨他,不如我们兄弟送他干干净净的上路……”他语声竭力平淡,唯有微颤的肩头,泄露了他的酸楚。

“吃喝享乐玩女人,任了性子为所欲为,这些没人可以指责。但出了事,就拿兄弟的命去堵枪口,挨刀子。谁还敢再跟他干?他还是个男人吗?”

“如果说身先士卒,爱兵如子我还能理解。但现在,我不明白你们的忠诚从何而来!”

他说着仰起脸,气息急促,胸口因为愤怒而剧烈起伏。

邵瑞泽哽咽无语,唯有缓缓一声长叹。

吴炳章对他说的,委员长那日亲口对少帅说道,别以为我人在南京,就不知道你身边都围了些什么人!若不是你屡屡行事乖张任性,何以白白葬送一个忠厚之人的性命?若再这般肆意胡来,日后还不知有多少部属要被你害得人头落地!谭海若真对你忠心耿耿,就该深明大义去赴死,也是救你的唯一出路!

“……南光,你不会懂的……而且……我也希望你不要懂……”

他目光既悲凉又愤恨,气息渐急渐促,嘴唇颤抖,却再也说不出一个字来。

“我为何不能懂?”方振皓不甘反问,愈发将他搂紧,脸贴上他脊背,强压下心中忐忑起伏,“他留了你们这些手下就是为了代他受过,在他出事的时候当替死鬼的吗?”

拥抱着的身体蓦然一僵,仿佛被他的话一针戮进痛处。

许久许久,他僵硬着背影,缓缓回身望住他,薄唇紧抿作一线,目光里浮起一层黯沉的痛楚。

“作为一名军人,为自己的长官去赴死也是件光荣的事情,如果我们不理解,就不是个合格的军人。”

一句终了,只剩两个人在屋里相峙无言。

方振皓心里怅惘酸楚,怔忪想问些什么,话到嘴边却又强忍住。蓦地,他目光微乱,涩然一笑,“衍之,如果是你呢?你也会跟那个人一样,为了他去死吗?”

如死寂般的沉默。

窗外天色已暗了下来,书房里没有开灯,二人相对的身影都被笼罩在昏暗里,脸上蒙了沉沉的阴影,再也看不清彼此的神色。死寂的书房里只有壁钟滴答,邵瑞泽沉重的呼吸骤然变得急促,仿佛在黑暗中大口喘气。

良久静默,方振皓微微侧过了脸,不住的涩意在眼眶里蔓延。

他转过脸来,眼里泛起泪光,唇角却牵起奇异笑容,“你不用说了,我明白。”

昏暗中,依然是沉默。

语声就此顿住,转身一步一步朝着门口而去,脚步虚软,几乎难以站稳。

然而还未走出几步,身后邵瑞泽就站起来,张开有力双臂将他从后拥抱。

方振皓不反抗也不挣扎,睁大漆黑的眼瞳,眼中酸涩更甚,又忽然的闭上。

邵瑞泽搂紧了,下巴搁在他肩上,就这么环住他,觉出他身体的微弱颤抖,温软驯顺如一只被弃的猫,令他竟再不能说些什么。

良久,他缓声道:“我会为了少帅去死,但,会为了你努力活着。”

他说着,捉起他手腕,将手背贴上自己嘴唇,然后紧扣了他的手,紧紧相握。

“衍之……”他哽咽了语声,哽咽到只能唤出他的名字。

邵瑞泽反手将他环住,迫他转过身来,看到他的泪意,不由自主搂紧了,低头吻他鬓发,薄唇轻轻落在他眼角,吻到咸涩的味道,将涌出眼眶的泪水全都吻去。

十指紧紧相扣,方振皓心中百般滋味涌上,几乎窒住,另一只手伸出去,搂住他颈项,仍是贴上他脸颊,轻轻磨蹭。

他的手臂环住他腰间,手抚上他脊背,安慰一般的抚拍,听他平稳有力的心跳声,都让他莫名觉得心安,先前的酸楚逐渐退去,只余安定满满盈于心间。

“我相信你。”他贴着他耳朵,一字一顿,“相信。”

忽的一阵轿车轰鸣由远及近,恰在此时,门上又被人敲响,似乎是许珩的声音,“军座,有人来访。”

第七十二章

数位侍从簇拥下,客厅进来一位长衫长者,两鬓斑白,摇了柄折扇,正是吴炳章。

邵瑞泽带着许珩寒暄见礼后,他招呼大家入座,自己整整长衫坐下,慈眉善目的看向众人。虽对吴老在晚上的驾临仍有疑惑,邵瑞泽还是如家中的子弟般规矩的立在他身前,一问一答。吴炳章笑着问了些话,一眼看到规规矩矩肃立的许珩,便把他叫到身边。

许珩仍是规矩的样子,垂首躬立着答着话不敢坐下。吴老只是询问了些经历。就又抬头对着邵瑞泽感叹的说,“没想到,就你这副模样,身边也有这样的严谨优秀的军人!”。

邵瑞泽赔笑,“我行事懒散,多亏了他相随左右,才不至于露丑。”

吴炳章点头,满意地对左右说:“说起来东北军军规严谨,今日一看果然名不虚传,在外就职的军人仍是规矩守礼。治国平天下首先要齐家、修身,这些自律都没有,还妄谈什么救国抗日。”

两旁的人连连称是。

许珩目不斜视,朗声道:“凝聚意志,保卫党国,效忠领袖,卑职誓死都不敢忘!”

闻言吴炳章满意颔首,目光转向邵瑞泽,“说得好!军魂的意义就是服从,要服从长官的命令。不管做什么,心里一定都要遵从领袖,都要服从长官的命令!”

尽管他的眼光中极力在流露出平和关切,但这几句话来得实在突兀,邵瑞泽赔笑间心里明白,这话多半是说给他听的,还是为了那些事情,借机敲打。

家中仆人奉上茶盏瓜果,吴炳章端起荼来浅抿一口,“贡茶?”

邵瑞泽这才坐下,一笑道:“万寿龙团。托朋友弄到一点,原本想明天给您送去,这不……”

“难怪。”吴炳章捋捋胡子,亦笑,“眼下自然可以喝到上好云滇普洱,这次两广安然,让我等早日喝上好茶。”

“滇桂等西南诸省向来偏安,自成一系,惯会见风使舵,你德高望重,自然也只有您能镇得住他们。”

吴炳章听着,嘴角露出一抹自傲的笑容。

这话说到他心坎上,近来他一纸通电粉碎了广州政府分裂中央的企图,令广州政府方面名存实亡,已经是在南京中央又高出一头,党国元老地位更是稳固。

他再度端起青瓷茶盏,品口茶,面色悠然,邵瑞泽目光微垂,只是将手中茶盖一下下刮过青瓷杯沿,斜斜里看过去,座中一时气氛微妙。吴炳章轻抿数口,大声称赞好茶,而后含笑环顾一周,叫自己的侍从都退下。邵瑞泽见状,也让许珩出去。

眼见客厅里只余二人,吴炳章才放下快见底的茶盏,放松了靠上沙发,侧头一叹,“衍之。”

“在。”邵瑞泽仍旧坐的规规矩矩。

“放松些。”吴炳章一下露出疲态,对他摆摆手,“现在不谈公事,我今晚来,是有私事问你。”

邵瑞泽沉吟不语,只以目光无声询问。

“我看到你,时常在想,若是我的宇儿还活着,也该和你差不多的年纪。”吴炳章垂目苦笑。

还是同盟会的时候,谁不是抛家舍业,儿女一个个为国捐躯。前些年济南惨案,他的三儿子也以身殉国,死在日本人屠刀之下。

“定宇兄天资聪颖,心系家国,我自惭形秽,更是无法与他相提并论。”邵瑞泽知道他的伤心事,于是尽量宽慰。

吴炳章微微仰头,叹道,“我那小儿子定威,你知道的吧。”

“知道,他不是在上海复旦读书么。我刚来赴任还去学校里看过他,也是一表人才,少年风流。”

短暂沉默过后,吴炳章忽然厉声喝骂道:“孽畜!”

邵瑞泽忽的抬眼。

吴炳章气愤之余,喘口气又说:“他个混账!竟然和赤匪勾结在一起,成天在上海闹学运,口出狂言惹是生非,被我发现就连夜从上海跑去陕西,还留了封家书,说什么党国倒行逆施,独裁专制,他要同封建家庭决裂,去投奔自由光明。”

“呸!真是被共匪那一套迷了心窍,这等无君无父,无纲无常的逆子!”吴炳章恼羞成怒,嘴唇在隐隐发抖,“吴家就是绝后,也不饶他这个忤逆犯上的畜生!我当年怎么就没把他掐死,一了百了!”

说到气愤处,脸颊因愤怒而涨红。

“孽畜!畜生!逆子!不知报效国家,偏要去走歪门邪道,我当时就该用家法打死他,让他干干净净的死!也好过忤逆犯上!”他连连喘气,面部一阵剧烈的抽搐,紧攥的拳头才抡起,就势要重重砸上茶几,却又颓然放下,一瞬苍老下去。

斑白头发凌乱下来也不自知,剧烈咳嗽间老态尽显。邵瑞泽看到他侧过脸剧烈喘气,隐有眼泪涌了出来。

此刻,他已经明白了吴老来意。

吴定威跑去陕西,多半是去投奔中共了,现在党国狠下心剿匪,陕北形势一触即发,做父母的口口声声说恨不得逆子去死,恐怕心里却仍是希望他平平安安,走回正路。

他连忙扶住了吴炳章,帮助他抚背顺气,不住宽慰道:“吴老,您息怒。一家人说什么死不死的,定威年纪还小,一时走错了路情有可原,年轻时谁不走个弯路。您年纪大了身体又不好,息怒息怒。”

“况且,您也说嘛,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改过就好,既往不咎。”

吴炳章拿出手帕擦了擦眼角,回过头看他,“衍之,你这孩子有情有义,定威那混蛋有你一半,我也知足了。”

邵瑞泽扶着他手臂,垂下目光一笑。

“我这次来找你,真是腆着老脸啊。”吴炳章酸楚叹气,“已然六十花甲,膝下却仍是空空,定威是我最后一个孩子,他母亲整日以泪洗面,我是真的……真的不想看他就那么走不归路啊……他要是有个三长两短……”

语声哽咽,他重重拍腿,一副痛心疾首的模样。

邵瑞泽静默了会,等他略略平静之后道:“衍之明白吴老的意思了,现在陕北战事一触即发,定威难免会有危险,况且您毕竟是党国的要员,这要是让南京知道,难免被人议论。”

他顿了顿,“我马上就让西安的弟兄们去找,就算五花大绑,也给您绑回来,您看如何?”

吴炳章犹自剧烈喘息,沉默着点头,邵瑞泽想起了什么,刚要开口,眼角却瞟见有一团白绒绒的东西从餐厅方向的走廊爬出来,扭着笨拙的身体爬向客厅。他手上一僵,唇角微微抽搐,扭过头不看宽慰着吴炳章。

又说了会话,白胖兔子竟然不急不缓顺着茶几爬到他脚下,直蹭过来蹭过去,邵瑞泽一边同情绪不稳的吴炳章说话,一边暗暗用力把兔子踹开。兔子却不识时务,被踹了几脚还非要爬在他裤腿上蹭来蹭去,一时两头兼顾弄得邵瑞泽哭笑不得。

吴炳章缓过神来也察觉到不对,垂目一看不禁失笑,“好家伙,兔子,你真是有闲情逸致。”

邵瑞泽觉得尴尬,又踹了一脚,讪讪笑,“给您看笑话了。”说完出声叫方振皓下来把兔子抱走。原本方振皓是觉得这种场面他出来不合适,于是默不作声下了楼把兔子抱起,刚要走开就听吴炳章惊讶道:“这孩子倒生的眉清目秀,来,让我好好看看。”

吴老温和的招呼他过来坐下,问东问西,询问一些学业经历和在上海的近况,听到他留学美利坚执意回国时不住点头,颇有感慨道:“年轻人有志气报效国家,我们这些老人也是欣慰。”

方振皓只觉这长者虽然笑眯眯,却总有些不自在的感觉,也就扮作规矩的样子,恭恭敬敬回道:“吴老谬赞晚辈,这是做中国人的本分。”

“你将来打算一直留在国内吗?现在党国很缺人才呐,你这高材生窝在医院里,未免屈才。”吴炳章和蔼问,又瞥一眼邵瑞泽,拿着扇子指了指,恨铁不成钢状道,“就连衍之这种吊儿郎当的人都算得上是个封疆大吏。而今政府里也有很多职位等着用人,想不想去试试?”

方振皓摇摇头,谦逊一笑,“我是个医生,治病救人就是最好了。多谢吴老关心晚辈。”

“也好,认定了就去做。我当年在家也是一天都待不住,总想着从军打仗,建勋立业。跟着孙先生广州举兵,被袁世凯杀的从鲜血死尸里爬出来。唉,一晃眼已经这么多年了。”

吴炳章摇头似是惆怅,摸摸鬓角说:“看看,两鬓苍苍,白了少年头呀!多年不见。儿女忽成行!再不复指点江山的少年豪情。将来要靠你们这些年轻人喽!”

直到谈话结束,走到公馆门口他仍是拉了方振皓上下打量,赞口不绝的说:“如今瞧着你们,想来当年家父看我也是如此恨铁不成钢。就冲你回国,我就看好你,好好干。党国需要你们!”

邵瑞泽与方振皓两人皆是笑而不语。侍从为他拉开车门,吴炳章又回头道,“衍之,那个募捐酒会,你就不要带女伴了,把他带去。也叫年轻人见识见识,替他铺个路子嘛。”

闻言邵瑞泽一愣,“吴老,这这……”

“什么这啊那的,你的女伴不就是那个交际花吗。啧啧,风流事连我这老头子都知道,老大不小的人了,别学张汉卿,要注意影响,要收敛。”他说着又亲切拍拍方振皓肩膀,“小伙子,酒会上见。”

方振皓听得云里雾里,不知什么情况,也只好温和笑笑。

二人目送汽车驶离,方振皓立即回身瞪着邵瑞泽,邵瑞泽解释了一番又无奈叹气,“先说好,去了我肯定要跟人跳舞的,这是应酬,你不许吃醋。”

方振皓不屑哼了一声,“那种虚假繁华的调调,我才不稀罕!”

说着转身就要走,却被邵瑞泽一把拽住,“不喜欢也得去,吴老亲自点名,给我点面子。”

刚想回身再瞪一眼过去,他就被他伸臂搂住,“好啦好啦,跳舞算什么,人是你的就行了。”

“哼。”方振皓扔过去一个白眼,身体却不由自主放松。

三日后傍晚,募捐酒会在上海西区的西洋式豪宅中举行,建筑美轮美奂,灯光灿亮,门口更是香车宝马,贵妇淑媛与士绅名流川流不息、极尽繁华。

二楼爬满紫藤花的露台,一身银灰燕尾服的上海滩名记沉思杰趴着,微微闭眼享受游丝般惬意的晚风,正对了楼下大门的方向,举着德制照相机,不时抓抓拍着楼下来来往往的香车美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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