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4——牧云岚卿
牧云岚卿  发于:2011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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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瑞泽吃完药好奇探头,还没有开口,方振皓已飞快抬起手臂挡在身前,不让他看见日记上的内容。

他试着探问,“还写东西?”

方振皓斜睨过去,“没什么,随便写写。”

好奇心从未这样强烈的被勾起,邵瑞泽索性凑过去,厚着脸皮开口,“我可以拜读一下大作吗?”

“大作没有,小作也没有。”方振皓摊手,“我胡乱写着玩,没什么可看的。”

明知他在敷衍,邵瑞泽仍不屈不挠,“你叫我洗澡我就乖乖洗澡,总可以小小的奖励一下?”

说着还不请自来的伸手去拿本子,方振皓回之以白眼,二话不说把他推到一边去,“去去去,别人隐私你也要看?没教养。”

“你能指望土匪有什么教养?”邵瑞泽不服气反驳一句,爬回来搂抱着被子坐在一边。

只有那么一瞬,他也看到了,本子上那秀扬笔迹淡淡划出“衍之”二字,温柔溢于笔尖。

这笔迹令他心里一酸,微微笑着,久久凝视他俊秀侧颜,心底被温柔填满。

屋里陷入寂静,只有钢笔沙沙书写声,邵瑞泽抱膝而坐,专注且沉默的看着他膝上摊开着日记本,手里握了笔,笔尖在纸上沙沙游走,笔下墨痕飞舞……目光不由上移,看到睡衣洁白地细细一层衣领,颀长的脖子很是惹眼……心头泛起一股难言的温柔,一时忘了出声,只是坐在旁边静静的看。

方振皓只低着头,指尖抚上日记本,在封面上来回划着圈。幽幽灯光斜照在他脸上,却显出眼下阴影,带着疲惫神色,想来必定是为他担忧了整天。

把人赶去一边,思路却已经断了,看了看之前写下的段落,越看越觉得别扭,心里隐隐烦躁起来。

自北上以来,遇到林林总总事情,太多出乎意料的变化,反而没有心思去想,日记本里空空如也,许久没有留一个字了。

涂涂改改了一会,总也觉得不对劲,他最后长叹一口气,啪一下合上本子。

邵瑞泽被他吓了一跳,“干嘛不写了。”

方振皓回眸看来,没好气接上一句,“不想写了,就这么简单。”

“真不理解,一会要写一会不写,念书的人就这样,优柔寡断的,一点也不干脆。”邵瑞泽似乎是自言自语,又靠过来追问,“对了,你不让人看,写下来干什么?”

方振皓将日记本收起塞进枕头底下,顺势伸了伸懒腰,对着他眨了眨眼,“现在把每天发生的事情记录下来,等过上许多年,等到年纪大了,老了,头发花白牙齿掉光,冬天靠在炉火旁打盹,醒来的时候将自己以前写下的日记翻开来看看,看到自己年轻时候的模样,那样的不知世事,那样冲动。慢慢读着自己写下的字句,重新体验一次所经历过的生活,从青年到中年,从中年再到老年,难道不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

邵瑞泽一时哑然,无法回答这个问题,他垂目想了一想,又抬起头,“听起来,好像真的很不错。”

咫尺相望,目光深浅。

呼吸暗夜里一起一伏,相对无言,不同于静默的宁定,却是彼此相依的暖意。

“你要不要也试试?”方振皓轻轻开口问。

“写日记吗?”

邵瑞泽想了想摇头,目光深深,伸手牵起他的手,缓缓说:“有你就已经足够。”

他靠近他,挽住他的手臂,挽住他端端坐着的身体,将他蓦地带入臂弯,紧紧拥住再不肯放开。

“有你在,不用什么日记。”

方振皓没有闪躲,身早已放松,张臂同样将他拥抱。

额头相抵,气息交融,早已分辨不出谁是谁的。

眉眼耳鬓摩挲,颈项肌肤暖意隐透,熟悉的气息拂在鼻端心上,是这寒冷暗夜里最慰藉人心的温度。

身体被紧紧的搂着,那凑近脸庞的鼻息都是如此熟悉。方振皓微微闭了眼,感受到他额上仍然是隐隐的热度,似有好转。

他鼻头一酸,语声哑然,“当然,你这样不在意自己,生了病还不知道吃药休息,我还得陪着你,照顾你,我还要监督你戒烟。”说着越加心酸,抬手抚上他胸膛,感觉指尖下传来有力心跳,再舍不得将手移开,“重伤初愈,还这样辛苦奔波……”

“是。”邵瑞泽轻轻回应,捉住他的手,按在自己唇上,沉沉唤一声,“一心一意照顾我,强迫着我打针吃药,强迫着我早睡休息,不许劳累奔波,气急了还会同我瞪眼吵闹……旁人谁也替不了你,成不了你,任是谁也成不了。往后有一辈子的时间,仍然是两个人……”

这一辈子,他做梦都没想过会对人说出这种话。

这样坦白,这样热烈,这样不管不顾。

短短几句话,听得方振皓心口紧了一拍,各样心里情绪不停翻涌而上,柔软目光望了他,个中滋味却是自己也难以明了,抑或再也无需明了。

早已习惯了有这样一人在身旁,有种无形力量,将他心头纷乱都压了下去,不会再害怕,也不会再孤单。

他与他手指交扣,倚入温暖坚实怀抱,心满意足微笑。

“想不想回家?”邵瑞泽突然问。

“回家?”

方振皓瞬间有些发怔,看进他双眼,见到从一丝不加掩饰的疲倦,方才进门同旁人谈笑的时候还没有,而此刻,相依偎的时候,卸下面具的时候,放轻松休息的时候,他看到了深深地厌倦与疲惫。

他强压下心中忐忑起伏,再次张臂环住他,紧紧的,用尽全部力气给他支持,“衍之,这里便是家。”

“你在哪里,哪里便是家。”

邵瑞泽深深动容,目不转睛看他半晌,攥了他的手在掌心,“拜访完蒋夫人,我就不用再奔波了,该说的都说完了,该做的都做完了,该求的人也都求完了。谋事在人,成事在天,不管结果如何,我这个做下属的,也已经做到竭尽所能、问心无愧。”

方振皓听他话虽说得平淡,仍有情绪强自压抑,于是微微一笑,宽慰道:“会好的,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夜里钟摆已敲过凌晨第一记声响。

滴答钟声溜得飞快,比白昼时光快了太多。

一夜酣眠,手指紧紧相扣,不曾再有分开。

帘外朦朦透入光亮,天色将明未明,偶有仆人脚步轻声而过。

方振皓睡意未消,隐约觉得有什么声响从身侧传来,睁眼看枕畔邵瑞泽却已然起身,披起睡袍,进了卫生间。

等他出来的时候,看到他的衣服已经被拿来,衬衣长裤熨得笔挺放在桌上,方振皓站在一边,从衣橱里拿出一件深灰色的毛衫,说是吴夫人替他买的,执意要他穿上。

“夫人总是一个人孤零零在家,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那也太凄凉。你身上伤势还未痊愈,总可以陪陪她的。”

方振皓温言笑了笑,“我知道。”

下了一天一夜的雪已经停了,庭院四下俱是白茫茫一片。

天色放晴,金色阳光洒下来。

尽管国家面临动荡不安,权贵云集的首都南京依然一片繁忙景象。

从汽车上走下的摩登仕女仅穿夹层棉旗袍,裹在玻璃丝袜里的修长小腿若隐若现,丝毫不畏寒冷;貂裘盛装,体态丰腴的贵妇人款款坐进豪华轿车,身后警卫提着大包小包,保姆还抱着漂亮的狮子狗;街头卖报小童顶着红扑扑脸膛飞奔,追上缓慢驶出的轿车兜售报纸,一边高声叫嚷着全国各地最新的新闻,嘴中呵出白气,慌忙不迭的数着铜板。

大雪初霁,阳光灿烂,真是一个好天气。

邵瑞泽坐在咖啡馆临街的桌边,大衣搁在椅背上,用小勺搅拌着杯中咖啡,一边看着窗外风景,

透了玻璃窗,阳光照在身上暖意洋洋,天空灰雾也散开,令人心情也不由开朗。看了看手表,约定的时间差不多了,知道孔二小姐不喜欢看到许珩,便打发他去买份报纸。

“Hello!”

邵瑞泽回头,就看到孔二小姐。

她一身猎装夹克,鸭舌帽,英气勃勃的进来,将夹克脱下往座上一扔,里面鹅黄色丝绸衬衫掖在宽松的马裤里,英挺帅气。

“东西准备好了没有?”她翘起二郎腿,将面前咖啡一饮而尽。

邵瑞泽点头,将准备好的物品放上桌面。一本圣经,两卷画轴,初看起来都不是什么引人注目的东西,孔二小姐扒拉了几把,鼻子里不屑哼了一声,“穷酸,我姨妈见过的好东西,比你见过的人都多!”

“二先生不着急,慢慢看么。”

圣经硬皮封面泛黄,边沿典雅花纹已经褪色,仍显出别样的精致,边缘装潢精美,带着西欧宫廷的华丽,式样令人一眼认出是从前的东西。

“前清宫廷里的东西,据说是康熙时期的传教士郎世宁从米兰带过来的。”

邵瑞泽说着卷开画轴,笑了笑说:“这是张大千先生的《石涛山水》与《梅清山水》,蒋夫人既然师从张大千先生学习丹青,想必也会很喜欢大千先生的画作。”

孔二小姐喜欢骑马打猎,摆弄枪支,对这么些文绉绉的东西向来没什么研究,她将画轴扒拉到自己面前瞅了瞅,又翻了翻那本老旧的圣经,总算满意的笑出声来,重重捶了他肩膀一下,“你小子行啊!投其所好,拍马屁的功夫真够可以。”

邵瑞泽微笑倚上身后靠背,一双明润的眼睛笑吟吟的看她,“谬赞,送给蒋夫人的礼物,那可要精挑细选。”

他微微侧首,唇角半扬,促狭里不掩倜傥的神情。

孔二小姐眯起眼睛看着他,撑了自己脸,咧着嘴,展露一口漂亮的银牙说:“你为他这么尽心竭力,他张汉卿也该知足了,换做是其他人的部下,不落井下石已经是意气,未必会有这么多心思给长官找活路呢。”

她潇洒悠闲地坐着,嘴里吹着口哨,一下下搅着杯中咖啡,邵瑞泽只是笑,端起咖啡轻啜,热气氤氲在那总带着三分笑意的幽深凤眼,别是一番风流。

孔二小姐端起杯子喝了一口,直直盯住他,毫不掩饰眼里的灼灼神色,“美人如玉,难得如此有情有义。”

话语里充满无礼的挑逗,邵瑞泽也不生气,直到咖啡杯见了底,他燃起一支烟说:“二先生,还有什么需要提醒的。”

“人说邵主任有女人缘,就这份事事周到的心,任是哪个美人也被迷得心动。”孔二小姐答非所问,翘了嘴,又抿了口咖啡。

“脸上又没开花,二先生看我做什么?”邵瑞泽温和笑。

突然听孔二小姐没头没脑慨叹一句:“我道行不够,动了凡心。”

邵瑞泽慢慢抽着烟,侧脸轮廓逆了淡薄阳光,唇上带了一点淡淡笑容,仿佛没有听到。

孔二小姐反倒把自己说笑了,笑得咯咯咯咯的肆无忌惮。自顾搅着杯里咖啡,手托着腮目不转睛看他也不做声,眼神一闪又夸张叫了一声,“我姨妈最喜欢锦山饭店特制的红豆糕,跟我去买!”

两人坐在车后,提着大包小包的东西,除了那盒红豆糕,还选了一束鲜花,挑了淡雅的包装纸让花童包好。

后座上孔二小姐晃着马裤裹着的两条细长的腿,环了臂刁蛮的说:“若是姨妈答应了,这就是我的功劳,你要是敢忘恩负义,我饶不了你!”

邵瑞泽侧过头,笑着举起双手,做出投降姿势,“二先生的恩德,在下没齿难忘,改日请二先生赏光上海,吃喝玩乐,我全程作陪。”

孔二小姐眉毛一挑,指头戳着他胸口,板起脸,拿腔做调地说:“呸呸呸,这就想打发我?哼,等本少爷想好了,再来跟你讨要!”

轿车前方,南京黄埔路官邸已然在望。

第八十七章

桌上,一杯奶茶已凉。

窗外太阳斜照,从落地长窗洒入,满室碎金光影,从晨起到午后,整整半天都坐在床前。

金色光斑洒上一尘不染的米白色毛衫,窗外淡薄日光笼着人影,眉峰鼻梁薄唇,俊秀侧颜被勾勒得分外鲜明。

方振皓闲闲倚在柔软布沙发上,手中拿着一本英文版的诗集,慢慢翻阅。

身后是古香古色的藤编书架,架上书本也都有些年头,有大部头的古典小说,也有旧式译本小说,更多的是西式小说诗歌。吴夫人年轻留洋,最爱读缠绵悱恻的爱情诗歌,他俩住的房间放着书架,方振皓闲时就读读解闷。

When you are old and grey and full of sleep,

And nodding by the fire, take down this book,

And slowly read, and dream of the soft look

Your eyes had once, and of their shadows deep;

How many loved your moments of glad grace,

And loved your beauty with love false or true,

But one man loved the pilgrim Soul in you,

And loved the sorrows of your changing face;

And bending down beside the glowing bars,

Murmur, a little sadly, how Love fled.

And paced upon the mountains overhead

And hid his face amid a crowd of stars.

书本已明显陈旧泛黄,翻得边角都被磨破,看来吴夫人很是喜欢叶芝的诗,尤其喜欢这首……

方振皓一口气读完叶芝的《当你老了》,不由凝眸微笑。

当你老了,头白了,睡思昏沉,炉火旁打盹,请取下这部诗歌……修长手指停在书页,他有些恍然的想,两个人携手,过这样的日子,在这方乱世里,简直是弥足珍贵。

忆起当日那人的话,阳光下他脸上犹有异样神采。

他抿起唇角,笑容温暖。

“我们要住在白色的房子里,在假日天气好的时候,我们开车去郊游,一起去看科罗拉多大峡谷,去看金门大桥,去看安大略湖……”

“然后,去游历欧洲,浪迹四海……去一切想去的地方,做一切想做的事情。等到累了,倦了,跑不动了,我们就一起回东北,住在东北白山黑水的土地上,一起隐居在宅子里,把那里当做避居世外的桃源,一起养兔子,一起种花草……要养很多白色的、灰色的兔子,看它们在绿色草坪上,毛茸茸的爬满一地。”

“往后我在哪里,你便在哪里!”

将书合上放上膝盖,他低低叹了口气,转过脸看着床上,目光柔如春水。

静谧的房间里,窗帘被静静垂落。

这样安宁静谧的午后,只有楼下钟摆的声音遥远又清晰,令睡梦中的人微微侧了侧身,神情仍安恬。

在风雪里奔波,感冒发烧加上疲乏,从最初的微微发热拖延成了肺炎,从拜访完蒋夫人,昨天下午回家烧起,打过了吊瓶,此刻仍在沉睡。

他守着他,一面读着书稿,一面等待他醒来。

睡容如此安定,似乎很久不曾睡得这样安心而满足。

方振皓拿了书稿起身,膝盖已有些僵硬。

他放缓脚步走到床前,凝视他良久。

他脸上发热的潮红已退下去,脸颊透出健康的颜色,想必睁开眼就又是生龙活虎。

方振皓在床沿轻轻坐了,下意识伸手擦拭掉他额上细汗,又掖了掖被角,邵瑞泽在睡梦中蹙了蹙眉,并未醒转,下意识往旁边靠了靠。

他的确很疲倦,为了一个目标锲而不舍的东奔西跑。

不过那是他的坚持与选择,现在他已经很了解,若有一丝一毫的不情愿,那是谁也休想勉强得了的……

看了眼床上,他似于睡得很沉,疲倦劳累,伤痛发热,好不容易能够休息,这会儿怕是睡得真香……方振皓身体放松倚在床头,垂目看着他。不觉唇角带上浅浅笑意,任由心思纷纷扬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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