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4——牧云岚卿
牧云岚卿  发于:2011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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淡淡一句话,听得异常难受,直直看着他。

待他缄默了,他才轻声说:“可是,现在你的身体,经不起劳累和奔波,病会加重的……衍之,就听一次我的话。”

邵瑞泽侧过脸,低低咳嗽了两声,胸口剧烈起伏。

他终于安静下来,呼了口气,顺从地闭上眼不再抗拒,脸色一阵惨白,两颊却升起潮红。

拿了毛巾,方振皓替他擦去额头冷汗,扶着他靠在自己怀里。

“你现在就是因为这些伤口而引起的发热,要是再加劳累,不留神感染了更难收拾,到那时候吃药都可能压不住。”看着他苍白脸颊,方振皓心里一阵一阵的酸楚,放低了声音柔柔的哄劝:“明天又是一个雪天,这么冷的天,普通人出门都经受不住,何况你一个病人……衍之,你要是在外头出点事情那可怎么好?我们明天哪里都不去,就在屋子里休息就一天,后天再出去,好不好?

他说着握住他潮热汗出的掌心,蹭了蹭他脸颊,目光难言酸楚。

邵瑞泽吐了口气,没有闪避,任凭他的手拂在脸上,也只是笑,一边笑一边摇头。

“我是一个男人,肩膀上有逃脱不掉的责任,那是属于我的责任。有许多事情等着我去担当,没有人能代替我完成。”

第八十五章

天依旧是灰蒙蒙一片,不断地飘下成片成片的雪花。

富人区内安静优雅,偶尔才会有汽车驶过,随后便是车轮摩擦路面积雪的声音。最深处是一幢豪华法式三层小楼,掩映在朦胧的风雪里,素日里是浪漫优雅,此刻又颇具另一种情调,在雅洁中透出丝丝幽静。

宽阔地大厅用大理石铺地,又再铺上长绒地毯,水晶吊顶在布艺沙发上投上色彩斑斓地炫彩。客厅里每个角落的装修布置都透着主人的格调品味,连一支插花,一个凳子的摆设都别具匠心。

仆人奉了上好的茶,又端上水果点心。

大厅里壁炉烧的格外暖和,隐隐萦绕着松枝的香气,屋内暖意融融,屋外仍旧是天寒地冻,大雪纷飞。

时任军事委员会常务委员的朱培德朱将军四十来岁,身材魁梧,气派不俗,唯有国字脸上神色却是严肃。

说了一会儿正事,他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微微侧身看了一眼窗外,感慨道,“衍之,瞧瞧,这么大的雪,你还亲自跑一躺,实在是不容易。”

邵瑞泽脸色透着疲惫,不若往日神采飞扬。苦笑着转头也看了看雪景,不觉微怔,随后笑笑称是。

“没办法么,我何尝不知道这天寒地冻不是出门的好日子,但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这次的事,咳……再不提了,反正来龙去脉您也知道,说出来反倒丢人丢到家。”

说完了连连陪笑,屏气静声喝茶,目光亦不时投了过去。

朱将军,参加过辛亥革命,又追随孙总统进行讨袁护国运动、讨伐段祺瑞的护法运动,为人公正不阿,是党国德高望重革命老前辈。

“话不是这么说的,老头子是一时气极,但要审他张汉卿可有错吗?他可是当场就让老头子下不来台,丢尽了党国颜面。”厉声过后,朱将军也叹气,“两广刚和平解决,西安又闹出兵变,把老头子拘禁了的还是他的义弟,你说说,能不动怒么。”

邵瑞泽连连点头称是,眼中流露出的愧疚之色,神情模样很是难过。

过了良久,他才缓缓出声,先是赔罪致谢,而后道:“说起兵变那事儿,还得谢谢您。若不是您拦着何部长不用武力讨伐,坚持用和平方式解决,既确保委座的安全,又避免了全国的一场大乱。不然,我这会儿,也只能回西安去给少帅收尸了。”

朱将军全身靠上沙发,端了茶盏,眼中透出波澜不惊的平静,“说什么话。这过堂还不是没过么,再说,那也就是个形式,怎么审,怎么判,都是老头子一句话。既然委座那边有吴老去给说情,军委会这儿也不用太担心,等一会我与其他几个委员通通气,再去找委座谈谈。义兄义弟一家人,何苦要撕破脸。”

说着他像是想起什么一般,问道:“衍之,侠如那里你去了没有,老头子可能要他做主审官,有没有去探探口风?”

邵瑞泽闻言微微点头,“去过了,李烈钧将军也叫我放宽心,说他同委座谈及这个问题时,曾说道‘张汉卿在西安似叛逆行为,有谋害主帅意图,但能悛改,亲送委员长返京,愿委员长宽大为怀,赦而释之。’委座听后虽然神态冷冷的,却也未多加反驳,只叫他秉公办理。”

朱将军沉吟一刻,抬眼说道:“这便好。”

邵瑞泽侧脸看着他,神色黯然,仍是笑了笑,“您与李将军的大恩大德,我真是无以为报。等这事的风头过去,我一定再次登门,重重道谢!”

朱将军立即抬手制止,反驳回去,口气很是严厉,“我与侠如是帮理不帮亲,对的就是对的,错的就是错的,若是他张汉卿闹到不能收场的地步,甚至于伤了委座,对党国不忠不孝,那就真真成了国贼,你这会儿再为他周旋,也是于事无补了!”

“是,衍之一向很后悔没有能提早劝阻少帅,以至于酿成这种后果,长官有错,知而不诫,我这做部下的,也是错的不能再错。唉。”

“亡羊补牢,犹未晚矣。现如今有你这样周旋,上上下下都用心打点,我想情况不用太担心,等老头子气消了就好。”

而后谈及军委会一贯的审判,朱将军谈到军委会还有其他几位委员,必要时也要事先做足功夫,这事情暂且不能说十拿九稳,若是有人成心落井下石,也是够张汉卿吃苦头的。邵瑞泽连连应声,很是郑重的点头,神态言语极为尊敬。

他蹙眉问了一声,“程参谋长那里去过了吗?”

壁炉烘得一室如春,邵瑞泽神色凝重点头,托了温热的茶盏在手心,想起其他的,不觉有些微汗。

“现在军委会的几位委员,我就是何部长那里没去。”他苦笑了笑,面上神色看起来很为难,小心翼翼出声说,“您知道,当初何部长是第一个要喊打喊杀的,更是要炸平西安……就算我再愚笨再没眼力劲,也不敢去呐。只怕一去,求情的话还来不及说,他就直接把我赶出了门。”

“的确……敬之那人,咳,不去也罢。他向来心高气傲的,未必会正眼看你,去了反倒自取其辱。”

这句话令邵瑞泽目光为之一黯,良久之后才勉强一笑。

告辞出门的时候,地上积雪盈寸,四下俱是白茫茫的,而雪花还在一刻不停的飘落。

廊下有冷拂面而过,吹得鬓颊生凉,邵瑞泽不由得竖起军大衣的衣领,拢起手心呵了几口气取暖。

伤势没什么好转,就算没了先时的难熬的疼痛,但还是隐约地抽搐,走路时不时牵动几处伤口,一丝痛楚转瞬的划过,直入骨髓的疼,令他不由低声倒吸凉气。整个人依旧发着低烧,穿了冬装浑身还觉得冷,在这种严寒的风雪天气下比健康人更加难捱。

一边同主人并肩走向门口,一边试着用手背试自己的额头,很热。他知道,但凡外伤会引起发热,而风雪的寒气直渗进骨子里,一阵冷一阵热,冷热交替,身体微微的颤抖着,让他实在是异常难受。

门前已有部黑色车子静静停着,朱将军侧过脸刚要说什么,就注意到他神色似乎不对,面色苍白,却又泛起潮红,而眉头紧皱,一副怕冷的模样。

他疑惑着问出声,“衍之,着凉了吗?”

邵瑞泽连忙摇头,故作不在意一笑,“您家壁炉烧得旺,乍一出来,都不习惯了。”

朱将军再没说什么,温言叮嘱了几句要注意的,就挥手送他上了车,看着车子慢慢驶出大门。

长官出事,竭尽所能斡旋,难得如此有情有义。

他注视良久,忽的微笑,“吴老啊,您打得这么狠,实在是用心良苦。”

说罢摇了摇头,转身进门,将寒气隔绝身后。

车窗外吹入的冷风,随呼吸钻入肺腑,南京寒冷阴湿的空气彷佛令心绪也冻结。

透了透风,邵瑞泽又将车窗摇上去,裹紧大衣蜷在后座上,闭了眼用手撑住额头假寐,苍白脸颊透出病后潮红。

副驾驶座上的许珩从后视镜里看到了,察辨着他的脸色,回身忧虑问道:“军座,很难受吗?要不要回去?”

邵瑞泽闭着眼,睫毛密密遮去眼底情绪。

许久之后,他鼻子才里哼了一声,而后微微摇头,仿佛连多余的动作都不想有。许珩心知他即疲倦又疼痛,还发着低烧,状况必定不怎么好,踌躇几番,思考着要怎么把他劝回去才好,不料话刚开口就被打断。

他人靠着后座,彷佛很冷,将大衣紧裹,连声音也很低沉,带了一股莫名的疲倦,“去宋公馆。”

许珩大惊失色,连忙劝阻:“军座!不行啊!宋公馆有警卫守护,没有委座的允许,闲杂人等不能入内的。更不要说去看望……”

话一出口许珩就知道说错了,慌忙住口已经来不及,他赶紧闭嘴,带着几分惶恐看过去。

邵瑞泽只是一抬眼,面上辩不出喜怒,冷冷的扔出一句,“停公馆对面。”

·

许珩心中黯然,默不作声转过身去。

车轮压得一路碎雪四溅,咯吱咯吱作响,微光被雪地一映,更是白茫茫的刺眼。

路上他再未开口,微阖双眼似睡着一般。

直至许珩轻声唤道,“军座,已经到了。”

邵瑞泽似乎真是睡着了,直到许珩下车拉开车门在耳边唤了一声,才缓缓睁开眼。

他低声叹气,踩着一地泥泞下车。

迎面寒风凛冽,天空中又有霰雪飞舞,转瞬沾上他鬓发。他拢了拢大衣,一动不动望向前方,目光恍惚,唇角抿紧。

车子停靠在路边,尽头的宋公馆已遥遥在望。

一片白茫茫间,仍看得到从大门与墙下都肃立着全副武装的卫兵,远远望去,满目肃然。

寂静的街道上,只听得风声低咽。

霰雪如米粒般回旋在风中,扑打上大衣,簌簌有声。

邵瑞泽一言不发,远远望过去,只觉眼睛干涩刺痛。

他喉结上下滚了滚,似乎要说什么,可是随即寒风刮进喉咙,似刀子剜割。

那风声,那雪声,像是重重刮在心头,划出一道一道的深痕。

许珩面色沉重立在他身体斜后方,惶恐跟着,不敢劝阻,不敢问,同样看着那荷枪实弹保卫的宋公馆,心里也觉得酸涩。

寒风如刀,刮过邵瑞泽毫无表情的脸,那锋锐唇角紧抿,并没有流露半分怒色。

许珩微微侧目看过去,却感受的得到他的悲戚,还有那沉默中的愤怒。

邵瑞泽立在雪地里,低了头,修长身影孑然而立,显出一种孤峭冷意。

寒冬天气里呼吸都凝成白雾,雪花纷纷扬扬坠下,不多时就落满肩头,而他却仍旧目不转睛,凝神注视着远处那豪华的西式建筑。

他嘴唇冻得青白,而苍白的脸颊上,病态的潮红却愈加明显。

沉默着,伤处的疼痛令周身冷意越发不可抑止,肩头颤抖加剧。纵然裹紧大衣仍觉透骨寒冷,突然有些透不过气来,身上一阵阵发冷,头更加发晕,遗骨从脚底窜起的寒意再也压抑不住……邵瑞泽抿了干涩嘴唇,将手按在心口,竭力稳住心神,压下纷乱忐忑心思。

真的,他很累,很冷,很疲倦。

但在这内外交困的局面,必须得放下一切去与中央斡旋甚至妥协,面对少帅,面对他所负安危之重任,没有办法拒绝任何的要求。

他当竭尽所能援救他,哪怕只有一线斡旋余地,就仍要坚持,永不能逃避,永不能退缩。

那豪华的西式建筑看在眼里,觉得眼底微微刺痛,似一根细针扎在心底绷紧的弦上……

邵瑞泽猝然低头,用手将嘴捂住,侧过了身体开始剧烈咳嗽。

“军座?”许珩忙看向他,神色慌张,凑近了扶住他手臂,“很冷吗?”

邵瑞泽不说话,竖起的衣领遮了大半张脸,脸色苍白如纸,睫毛微颤,半阖了眼睛,看不清脸上神色。

蓦听得他唤了声“小许”,余下的声音却被一阵咳嗽掩盖。仍旧一声一声咳嗽着,声音沙哑,顾不得说话。

许珩又是心疼又是难受,牢牢扶住他,一时无言以对,低低说了声,“军座,走吧。”

邵瑞泽闻言抬眸,怆然望住风雪中的公馆,目不转睛望了良久。

他微微启唇,似乎想说什么,却半晌没有出声,只有黯无血色的嘴唇微颤。

因为剧烈咳嗽,脸上发烧的潮红更加醒目。

许珩伸手一探他额头,滚烫,果然还在发烧。

终于止住了咳嗽,邵瑞泽站直了身体,抬起眼来,脸上神色深深藏起,看不见一丝喜悲。

许珩语声低哑的近乎哀求,“军座,求你了,你在发烧,走吧,你需要吃药打针,需要休息!”

另一个随从也忍回难受,在旁边不住的劝,邵瑞泽无动于衷,却忽然的侧首一笑,仿佛觉得有沙子搀进身体里,粗砺地磨在某处,分不清是不是痛,唇边却缓缓浮起一丝笑容。

大雪纷纷扬扬铺天盖地而来,通向尽头的道路已经被雪掩埋,凉凉的风接挟着碎雪从脖子周围刮过去,寒进了心底。

隔着短短一段柏油马路,却像有万水千山将他与他隔绝。

大衣衣摆风中抖动,发出裂风的啪啪声,而微扬的下颔透出倨傲,似千军万马当前,也有他一身担当。

他望着远处,深眸微睐,自嘲地挑起唇角,笑容里透出深切的凉,嘴中一字一字说的清晰缓慢,但那平淡的话音中却透出掩饰不住的苍凉。

“我一定要让他出来,一定。”

他说着微扬了脸,眉目间尽是不肯伏低的倔强,深邃幽黑的眸子仍旧静静凝望着,目光如深流。

“前面站的,莫不是……邵主任?”

身后轻缓脚步声靠近了停下,旋即响起清脆女声。

邵瑞泽与许珩闻声一惊,蓦然回头,脸上神色异常复杂。

地面积雪松软,有人靠近竟也不曾知晓。

天色已微微发暗,后面不知何时停下一辆黑色轿车,有个修长身影斜倚在车边,那人微微抬起礼帽,对他们回以微笑。

里穿一身灰色西服,外面黑色男式大衣束得笔挺,软呢帽子斜斜压在头上,脖颈搭了斜纹围巾,帽下脸颊清瘦,眉目秀朗,看面容分明是个女儿家,偏偏又做一身爽朗男子打扮。

男装丽人背靠车身,抱起双臂,嘴角一翘朗声笑:“可是好久不见呐。”

邵瑞泽回身面朝她,缄默了一刻,认出来是谁,缓缓微笑道:“二先生。”

许珩这时才明白这个打扮古怪的女子是谁,孔二小姐,当今行政院长、财政部长孔祥熙、宋霭龄夫妇的次女、蒋夫人的外甥女兼干女儿。这女子的古怪行为世人皆知,不喜女装,唯爱男子打扮,行事任性刁蛮,撒野成性,更是只准别人叫她“二先生”,谁敢叫“二小姐”就一枪毙了他!

孔二小姐踩着松软的雪,几步走到邵瑞泽跟前,立定了朝他上下打量,戏谑道:“我当是谁呢,站在这里一动不动,换做是别人,大概要以为舅舅强抢民女了。”

说着对着邵瑞泽伸出手,邵瑞泽笑而不答,准备和她握手。不料孔二小姐的芊芊玉手伸到他下巴处,微微歪了头,细眉一挑。

随后反应过来,他欠身托住她右手,吻了手背,俨然骑士致意的虔诚姿态。

在许珩眼里,真是滑稽的不能再滑稽。

孔二小姐懒洋洋地问,“来看张汉卿吗?”

邵瑞泽无奈笑,“做下属的忧心,何奈委座不同意,只得远远看上一眼,让您见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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