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2——牧云岚卿
牧云岚卿  发于:2011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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邵瑞泽脸上终于浮起一丝笑意,又仿佛不知该说什么,只是用力将他拥在怀中。

方振皓他扬起眉,故作挑衅的看,“你让我带身上,不怕我被你气到失手打中你?”

邵瑞泽哑然失笑,不由分说牵起他的手,扣在一起,过了良久,才凑近他耳边笑着呵气道:“就你那枪法,比起暗杀我的人,差得远了。”

方振皓闻言瞪眼,给了他一个不知是怒还是笑的古怪眼神。

“以后少说这种不吉利的话!你当被暗杀很好玩么?!”他哼一声,蓦地想起他之前的经历,心又像是狠狠被揪了一下,再也说不出什么,唯有挽着他的手,觉得他掌心柔软,指尖微凉。

邵瑞泽眼底不觉有了一抹暖色,不言语却笑笑,微叹了一声,默然将他揽住。

方振皓缄默,唯有用手臂从环过他的肩膀,那一声轻软叹息似乎堵住了喉咙里千言万语,自己的满心关切温软话语,便再说不出口,只是轻轻的唤出他的字。

衍之,念及这个称谓很是温软,齿间呢喃似呓语。

他的气息温柔低拂在耳畔,温暖轻缓,手臂坚实,鼻端有清远微涩的烟草香气,静静袭入肺腑心窍,莫名就觉得安稳。

其实,并不讨厌那声“媳妇儿”吧……

第四十七章

阴云携雨,一大早就起了风。

风从窗户里灌进来,带着阴嗖嗖的凉气,透过窗户看到天边有阴沉的浓云层叠压着,暗沉沉一片。

连日大雨不曾停歇,昨天稍稍停歇了一会,今日看来又有风雨将至。

咣啷一声,似乎是窗户被风吹得重重撞上。窗户撞击声一下下传来,风呼地卷进,散放在桌上的一大备稿纸也被吹飞。正在埋头写病程的方振皓吓了一跳,赶紧站起来手忙脚乱抓住被吹飞的纸。

正巧史密斯推门进来,见状赶紧飞奔到窗前关上窗户,又帮他把稿纸都捡了回来,整理好了压在桌上。

他坐在桌边,随手拿起一份报纸翻开看。史密斯有个怪癖,看报纸总是喜欢先从文艺副刊倒着看起,一阵哗啦啦的翻页声之后,他猛地一顿,一字一字念出报纸上粗黑的标题。

“闹事学生今获释放,政府表示既往不咎”

他又念出了些文章内容,说着耸肩,“闹事学生?啧啧。”

方振皓抬眸看一眼,指了指旁边,“那是政府的报纸,你可以看另一份。”

史密斯哦了一声又换了一份,赶紧翻到头版,看着内容叹道:“明明同一件事,说起话来不知道歪到哪里去了,报纸天天骂,我看着都累。”

“每个报纸都有立场,办报的人不一样,说的话自然不一样。”方振皓边写边说,“学生被关了那么久,现在被释放,好像政府卖了多大人情似地。”

“怪不得今天一早,隔壁圣约翰就一直闹哄哄,好像是十几个学生被放回来,学生聚在校门口正举行什么欢迎鼓励会的。”史密斯一边翻报纸一边回应说,“不过放出来了也好,牢房里,那真不是人呆的地方。”

“又黑又小,污水横流,遍地老鼠,狱警蛮横霸道,稍微不满意就呵斥打骂犯人,这些还不算,最惨无人道的是严刑拷打。”史密斯说着陡然打了个寒战,“就那么三四天,我就见过不少人浑身血淋淋被狱警拖回牢房,血痕又长又粗,伤成那个样子也不给他医治,看着的人真是心惊胆战。”

他说着肩膀一颤,似乎是又回想起牢狱里的记忆,摇了摇头不愿再说。方振皓抬起眼,蓦地想起他曾经坐牢的事情来,叹了口气,连史密斯这样神经粗的人都觉得惨无人道,心知那是多么可怖的回忆,于是不愿再多问,唯有继续写着病程。

各藏满怀心事,两人都不说话,诊室中静默得出奇。不多时,时钟当当敲过六点,方振皓也写完了最后一个字,收起簿子放好,准备下班。

因为今天有事还要制衣店,他婉拒了史密斯一起去尝海鲜的邀请。换下白大褂的时候,手不经意触到裤兜。那里冰冷沉甸的触感,直抵心尖。

刚拐过路口,却见乱哄哄一片人围在街心,走近了发现前方密密的人从里有男有女,参差高低不齐,却是一色的青年学生。黑的中山装阴丹士林色的学生裙,聚在一起群情激奋,无数横幅竖旗挥舞,纸页撒得漫天漫地都是,口号声浪一阵高过一阵。

就见一位男学生跳上了木桌,手里挥舞着小旗子喊了声:“同学们,同胞们——”

现场立刻静了下来,无数双眼睛盯住他。

“今天政府释放了一批学生!我就是其中之一!我和数十位同学被关押在看守所!被狱警辱骂甚至于毒打,但是我们没有屈服!因为对于公正和自由的向往,时刻存在于我们每个人的心里!现在,我们不仅要求自由与正义,更要求外御强敌!”

一阵阵口号过后,就听他略带哽咽的说:“政府丢弃东三省,签订《何梅协议》放弃华北,已经是日本人的看家走狗。他们不敢惹怒日本,却掉转枪口向自己的同胞开火,这是内战!这是同胞的血!中国人打中国人,只会亲者痛而仇者快!”

“现在的政府,骨子里还是前清的专制遗毒,一手遮天,从未有真正的民权民意,更谈不上民主!国父建国的初衷,已经被他们糟蹋得一塌糊涂!民权民族民生的遮羞布下是专制暴虐!是胆小怕事!更是卖国求荣!”

他讲到激昂处,仰起头大喊:“同学们!这里已经不是希望能生长的地方!我们要离开上海!要去寻找更深远,如太阳如明月一样辉煌的所在!”

举着标语的学生同样激动的大喊着。

“还我东北!”

“还我华北!”

“专制暴虐不得人心!”

“打倒日本人!”

人群沸腾了,义愤的群众熙熙攘攘向前冲,反将方振皓挤去了一个角落。

不只是谁起头,学生们突然开始大声朗诵诗歌。

起来,匈牙利人,祖国正在召唤!

是时候了,现在干,还不算太晚!

愿意作自由人呢,还是作奴隶?

你们自己选择吧,就是这个问题

向匈牙利的上帝宣誓,

我们宣誓,

我们宣誓,我们

不再继续作奴隶!

我们过奴隶生活,直到今天,

连我们的祖先也总是遭受诽谤;

他们原来自由地活着或者死去……

死后无法在受奴役的地下安息。

……

假如有谁把他渺小的生命,

看得比他的祖国还要贵重,

祖国需要时,他不肯战死,

那么他太下贱,太卑鄙无耻!

……

军刀要比铁锁链更加光亮,

佩带起军刀,也十分辉煌;

如今我们还是戴着脚镣和手铐!

你过来吧,我们的古老的军刀!

……

匈牙利这个名字还会重新壮丽,

让它真正恢复古代的伟大荣誉;

我们要在激烈的战斗之前宣誓,

要清洗几世纪来所遭受的羞耻!

……

在我们阵亡的地方将筑起坟丘,

后代子孙们将在坟前哀哭和叩头。

他们念着为我们祝福的祷词,

念着我们的无比神圣的名字。

向匈牙利的上帝宣誓,

我们宣誓,

我们宣誓,我们

不再继续作奴隶!

委屈、激动、不平、怨愤,化作一句句激昂的诗句,仿佛要吐尽国破家亡的怒火。

制衣店内,方振皓与姓傅的老板相对而坐。

“这次被释放的学生中,有很多是我们在学府内的暗线。在组织内有人叛变之后,还算是一桩好事。”老板坐在桌后叹了口气,“原本戈登路的集会场所还要召开会议,如果被当场逮捕,后果不堪设想。”

“其余的地方没有同志被捕就好。”方振皓点了点头,“不知道货快到了么,上次联络员说,陕北的电台需要修复,非常的着急。”

“从江西一路长途跋涉到陕北,安定下来不久就遇围剿,陕北那边物资匮乏,电台也早就损坏的不成样子,应该是有什么事情急需,现在的局势很微妙。”

方振皓面色平静,想了想说:“在来的路上,我见到许多被释放的学生,正在街头做宣传,听他们的意思,可能会去陕西。”

老板沉吟许久道:“现在的陕西西安,倒是最安全的地方。东北军、西北军说是剿匪,却鼓励学生去陕宣传抗日,现在上海的局势不稳,一些青年学生与其留在这里与当局纠缠,倒不如去那里。再说,中央现在也是非常需要人才,组织上也是很鼓励的”

听着这番话,方振皓蓦地想起罗钊。那个有着一双极大极黑的眼睛的男学生,曾经领导过学生运动,也遭到逮捕坐过监狱,最后将他领到这条路上。他说过自己的愿望是去陕北,现在却不知道在哪里,更不知道他的愿望是否实现

说到这里,老板抬眼看向方振皓,表情似是在思考着什么。

方振皓似乎陷入了回忆里,一时懵然。

“方同志。”

老板压低的声音将他的神智拉回,方振皓急忙抬头,正襟危坐。

“上次幸亏你带来的消息,能让各处的同志们安全撤退。”老板顿了顿,似乎在斟酌怎么开口,“我听上次联络的同志说,其实你和上海行营主任有亲戚关系?”

方振皓一愣,脸色微变,嘴唇紧紧抿住,第一反应就是医院里曾经传过的谣言。

当日那人来找他,联络员也许觉得不对前脚走了后脚就去打探,被知道……其实,也算正常……

面对老板近乎于审视的目光,他吸了口气,勉强镇定了心神,“是的。”

“之前,你的消息来源于他?”

“可以这么说,闲暇的时候,他偶尔会提及一些公事。”

老板双手交握放于桌上,神色莫测,“那么,关于杨詹叛变,他说过些什么。”

方振皓回想了一下,尽量平静的说:“他只是很无所谓的表示,叛徒而已,他们并不看重,即便被杀也无动于衷。”

老板点了点头,叹道:“自从中央特科离开,上海的组织在当局眼里没什么可用的,不能拿来给他们加官进爵,自然就会缓逮捕程度,不再看重叛徒。”

“那现在的局势,还危险吗?”

“暂时还好。自从几个联络点全部撤走之后,当局也查不到什么。也许会平静一段时间。”老板直视他的眼睛,光也如锥子钉在他脸上。方振皓闻言点头,然而心中隐隐的,总有莫名惶惑,却又说不出那到底是什么。

老板捋捋袖子,转头看看侧间外面。外头店堂里站着七八个人,学徒们正在恭敬的陪着客人看衣料,殷勤地陪在左右,不住推荐货品。

他转过头探寻地看着,“方同志……”

方振皓心中蓦地一跳,大概明白他要说什么,沉默良久吐出一句,“我知道你想说什么,但请相信我,我并非是政府的眼线。”

他却没有低头,脊背挺的端直,脸色似笼上一层夜雾。心头紧一阵慢一阵,犹自砰砰地跳。

老板沉思不语,眉宇间的神色看不出是什么,目光仍是打量着他。

方振皓依然苍白着脸色,目光却没有回避。

过了许久,老板才叹气,“方同志,你放松一些。其实这个情况我们在比较早的时间就已经知道,也已经反映给组织上,此前交给你的任务,你都做得十分出色,还在危险的时候传递来重要的情报,你是我们的一份子,我们并没有对你怀疑。”

“现在的局势很微妙,有些事情不能明说。但是毫无疑问,在某些方面来说,上海的局势相对还算平静,他的身份就注定他需要维持各方势力的平衡,不然连他都会卷进去,那样的情况,恐怕连东北军都不愿看到。”

方振皓抬眼朝他看了一看,仍旧坐姿端严,两手在膝上放得规规矩矩,神色却平淡。

“他是东北军的嫡系,身份比较特殊。组织上觉得这个情况很重要,且经过讨论决定,要保留这个关系,以备将来之需。”老板说着盯住他,缓缓出声,“所以,你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和平时一样与他相处,该怎样,就怎么样。”

掌心里渗出了汗,胸腔里有什么一下子跳得急切,方振皓眼神一乱,似乎是不可置信的看过去。心里一片混沌,素日里想起的念头,都纷纷涌了上来,历历往事从眼前心头上呼啸而过。老板看他脸色变得苍白,安抚似地点头,说道:“你真的不要有什么心理负担,和平时一样就好。”

令人窒息的沉寂里,他深深吸了一口气,竭力抑制心中的不安,“是要我记录关于他的东西么?”

“不。我们并不想把他转变为自己人,但是我们要利用他。”老板摇头,“是为了以后,以他的身份,以他的处境,以地下组织现在的能力,我们不能轻易见到他,但是,如果有你在。”

他说着盯住方振皓,语气不可辩驳:“如果要联系他甚至同他会面,都不再是难事。”

方振皓默然听着他的话,眼里有了深深无奈的洞悉。

“那么,我可以知道为什么吗?”

“不,这是组织的决定,你只需要执行就可以了。我们相信你,你一样可以做得很好。”

方振皓沉默不语,似对此并不意外,苍白脸色略僵。

老板也骤然沉默,眉心紧锁,“你需要明白,他很重要,他是东北军少壮派的代表,南京之所以给他上海的职位任命,实质上是在分离东北军的军心,借机分化元老派与少壮派。蒋介石对于任何兵力强劲的军阀,无一例外抱着戒备之心。”

他顿了顿,继续说下去,“光在上海就有两个军的兵力为他直接统辖,更不要说他在东北军或者在东北境内的影响。为了我们的目标,他非常需要争取。”

这答案虽不意外,但在再一次得到证实之后,仍令方振皓神色一黯。

放在膝上的手却默默收紧攥住,长时间的缄默过后,他蓦地微笑。

一点点笑出来,笑在眉梢,涩在眼底。

想说些什么,却又难以言表,终究,只得叹了一声。

“好的,我知道了。”

老板似乎是舒了口气,缓缓点头,对他露出赞许微笑。

制衣店门外的铃铛叮当一向,门被应声推开,身着灰蓝长衫的老板拿下眼镜,圆圆脸上笑得一团和气,亲手将客人送出,“方先生,下次有什么衣服还需要改动,尽管来,我保管做的妥妥帖帖,让您穿着舒服。”

“那就有劳了。”方振皓笑笑,微微点头。

目光交汇间,二人心照不宣,眼中神色各异。

晚风越来越急,雨滴的腥气与湿气混合,疾风吹的方振皓衣摆飘起。

他仰头看了看天,隐约觉得雨丝飘在面上,沾湿脸颊。

暮色已重,庭院里有风灯亮起,照着繁盛的花草树木,淅淅沥沥雨丝落下,洗尽庭院灰尘,也沾湿白色窗帘。

邵公馆内一如既往的安静,晚饭的时候只有方振皓一个人,据李太说邵瑞泽回来过一次,在书房里坐了一会,突然接了个电话就又走了,匆匆忙忙的,也不知什么事情。

方振皓吃完了饭,思前想后回过味来。

心里忐忑,却说不出哪里不对。

不知道,应允这件事情,究竟是对,还是错。

可是想起来,他似乎又没有选择。

听着外边晚风斜着细雨,一阵紧似一阵,他长出一口气,勉力笑了一笑,转身走上二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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