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1——牧云岚卿
牧云岚卿  发于:2011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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她怒气冲冲的对着弟弟吼道:“你敢!”

邵瑞泽一副不解的样子,吸了口烟,“为什么?”

“我们邵家可是清白人家,那种女人怎么能进邵家的门,你趁早死了这条心!你敢要娶她进门,我,我就打断你的腿!”

方振皓从没见到过大嫂这么愤怒,不安的看向邵瑞泽,邵瑞泽却嘴角上翘泛起一起笑,同他对视了一眼,挤挤眼睛,转过目光,“姐,别激动嘛。”

他耸了耸肩,显得很沮丧,“人家的入幕之宾多得很,才不会看上一个当兵的,上海滩的名流,政界中人,军方高官,洋人参赞,哪个不迷她迷得要死,多少人在她身上一掷千金花了天价。放心,就算我想娶人家还看不上眼。”

说着挤挤眼睛,神情很是愉快。

三个人怔了半晌才反应过来他们被邵瑞泽拿来逗乐了。

邵宜卿拿筷子扒拉餐盘里的菜,嘟哝了一句,“老大不小的人了,怎么也不知道稳重点。”

方振皓咽下嘴里的东西,小声问旁边的邵瑞泽,“衍之兄,你二十九了,不结婚好像有点……”

邵瑞泽点点头,眼神一转,“一个外籍教师曾经很沉痛的对我说:‘婚姻就是人生的坟墓’啊……”

方振皓眼角瞧见大嫂脸上又浮出了怒云,刚要开口提醒,只听邵瑞泽不在乎一笑,“姐,你要是真怕我有个万一邵家绝后了,很简单,现在把你跟姐夫随便哪个儿子过继给我不就成了,我送他去念军校,保证出来就是旅长,让我亲爱的外甥步步高升,你儿子们将来一个经商一个从军,有权又有钱,多好。”

邵宜卿瞪了一眼弟弟,硬邦邦甩出来一句,“少耍贫嘴!”

姐夫方振德也连忙出来打圆场,“吃饭吃饭,菜都要凉了。”

精致的淮扬菜很合胃口,每个人都吃得很舒服,侍应生将菜撤了下去,送上了水果和茶,方振德起身去上卫生间,方振皓想了想,也跟了出去。

“我说南光,你不要耍小孩子脾气,有衍之在上海照应你,我和你嫂子出门就放心了。”卫生间里,方振德听到弟弟的要求连连摇头。

“哥,我都二十六了,孤身一人在外留学也有六年,还有什么不能照顾自己,怎么就非要他照应。”

“南光,你刚回来根本不知道上海滩是什么。看着繁华似锦,但什么肮脏的事情都有,多少东西你不经历根本想象不到,哥知道你和衍之性格不对盘,衍之就这模样,但他人不坏,手里握着两个军,又担了个上海行营主任的名头,有他罩着你,大哥放心。”说着方振德安抚似的拍了拍弟弟的肩膀。

“那……那也不用非住在他的公馆里头!”

“大哥还是那句话,人生地不熟,上海滩这地儿,有人照应总比没人好,他那公馆,安全得很。”

“我就不信了,他也不过才二十九,至于吗?”

方振德连连摆手制止弟弟的话,看了看四周,说道:“才二十九?他做的事情,多少人四十九也做不到。”

方振皓愣了,“什么?大哥你什么意思?”

好容易静下了心,他才断断续续的听完了大哥的话。

邵家姐弟的父亲原本就是东北张大帅手下的得力将领之一,十五岁的姐姐嫁进了关内没一年,父亲就殉职了,那时邵瑞泽还是个七岁的娃娃,便被大帅当作自己儿子来抚养,自小就长在大帅府,和幼年少帅成日厮混在一起。

十六岁时邵瑞泽入东北讲武堂炮兵科接受训练,十八岁毕业,做了大帅卫队旅长,军衔升为中校。因为能力优异,子承父业,升任东北独立二十一旅旅长,授上校军衔。第二次直奉战争的时候,展现出惊人的军事天赋,先后攻克九门口要塞和石门寨,极大动摇了山海关直军正面阵地,使直军被迫放弃自海路运兵攻击奉军后路的计划。自此得到张氏父子的一致赏识,战后升任奉军新编第十八师师长,不久升任骑兵副军长,晋升为少将。而他手中的第十八师和骑兵旅也是奉军中一等一的精锐,张氏父子嫡系中的嫡系。

二次直奉战争以后,奉军大举入关,邵瑞泽带着他的第十八师驻守河北一带,也正是那次他第一次去看望了嫁到方家的姐姐,方家因为他的关系也捞了不少的好处,经商的路途更是一帆风顺。民国十六年,张大帅被日本人炸死,一年后东北易帜,作为少帅的心腹和嫡系,邵瑞泽晋身东北政务委员会,成为委员之一,后任东北保安副司令,已是东北军毫无疑问的少壮实权派人物。

对东北军来说,第一位是张少帅,第二位是元老王以哲,第三位就是这个年轻的邵瑞泽。

不听还好,一听到这里方振皓就炸了毛。

他拧起眉毛,气呼呼在卫生间镜子前转了几圈,只觉得头脑里一片火热,真要细想可又什么都不清楚,他短暂地停了几秒,深深吸气,随即转过头失控一般地喊:“身为国家的军人,丢了东三省不以为耻,反而在上海滩花天酒地,就算位高权重又怎样?!我宁愿从来不认识他!”

方振德没料到弟弟会有这么大的反应,他上前一步想要说些什么,但方振皓的反应实在太过激烈,只能等他平静了一下才斟酌着开口。

“南光,这是两码事……”

“张少帅丢了东三省是败家子!他邵瑞泽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东三省的难民在街道上哀嚎乞讨,不过想要一口吃食填肚子,他凭什么丢了东北还能心安理得的在国际饭店吃香喝辣?!凭什么去风月场所寻欢作乐?!东北军少壮实权派人物?呸!依我看,狗屁不如!”

弟弟的个性没人比方振德更清楚了,他看看四周,伸出手去想要抓住弟弟的手,“南光,你冷静一下!”

“大哥!我绝不会要这种人照应我!”方振皓猛地一退身,躲开他伸出的手。他站直了身体,狠狠咬着牙,眼睛里映出怒火,“我孤身一人在美国还活的好好的,我就不信了,就算上海怎么乱,在自家的土地上还能没中国人的活路?!”

方振德眉头立刻皱了起来,随即喊了一句:“方振皓!”

方振皓自小尊敬大哥,虽然现在愤怒到了极点,但看到大哥动了怒,也只能默然收声,只是倔强的昂起下巴,与大哥对视着。让他诧异的是,方振德的脸上多了几分微微的疲惫,同时走近了几步,伸出右手,悬在空中像是在犹豫,几番之后落在了弟弟头上。

“南光,国难当头,山河破碎,大哥何尝不懂这个道理。”

方振皓默不作声,只觉得哥哥像小时候一样安抚着自己。许久许久,他没有听到方振德说第二句话,只是在沉默着叹气,有些话在心里徘徊,终于忍不住说了出来。

“大哥,你是怕惹那家伙不快,断了经商的路?”

“傻瓜,哪里的事。大哥经商和衍之没有半分关系,现在只是世道太乱,单靠做生意怕是连本都赚不回来,这几年不是有衍之的身份护着,大哥的生意怕是早就不行了。”方振德重重叹了口气,“眼下上海越来越乱,什么人都有,政府军,难民,兵痞,日本人,赤匪,更不要提地下黑帮和普通的流氓混混,从小全家都护着你,大哥是怕你出个闪失,这才拜托衍之照顾。”

方振皓静了静,不服气开口,“那也不用他。”

他感到大哥无奈一笑,然后安抚似的抚着他的背,长叹一口气,“这个乱世,谁活着也不容易。”

“养了军队不保家卫国又是为了什么?狼群绿着眼睛扑过来,看羊的牧羊犬溜得比谁都快。”方振皓咬牙切齿,“哥,你根本不知道我们留学生那几天过的是什么日子,东北的同学哭得都快没了气,我都不知道怎么劝他们。”

说着他的声音哽咽起来,“没想到,不过才三年多一点,华北也丢了,当时我整个人都傻掉了,一想到我再也回不去祖宅,就觉得好像轻飘飘的……没了根……”

方振德用力抱住了弟弟,感觉自己眼眶也隐隐湿润了。“南光,听哥的话,哥负担着一大家子人吃喝用穿,跑生意成天在外,真是放心不下你。你先住着,等找到工作就搬出去也不迟,就当是为了哥,行不行?”

他觉得弟弟的身体一僵,随之紧紧地抓住了自己的袖子,然后抬起了头。弟弟的眼睛里泛着水汽,神情很是委屈,最后十分不情愿的点了点头。方振德长叹了一声,笑着揉了揉他的头,这才放开,最后伸手整理揉皱了的西装,将褶皱抚平。

“南光,你还年轻,看人不免喜欢放大,衍之是个好孩子。”

方振皓不快的转过身,拉开了卫生间的门,走了出去,方振德也只好一笑,摇着头跟在弟弟身后。那边大厅里邵瑞泽已经付了帐,正靠在吧台边喝咖啡,见到他们出来了,便对着身侧妩媚的女子笑了笑,甩开她的手起身离开。

邵宜卿挽住方振德的手臂,笑道:“衍之,南光,现在太晚我俩就先回去了,你们也回去休息。”

方振德冲着弟弟微微颔首,眼中都是安抚之意,然后戴上礼帽,说:“南光,你的东西已经留在公馆了,就随衍之先回去休息,工作的事情慢慢再提。”

方振皓默默点头,刚要说什么,就觉得肩上一重。微微侧脸看却是邵瑞泽站在身侧,已经伸手搭上他肩膀,冲对面的人笑笑。

“放心,姐夫的弟弟那可是座上宾。”邵瑞泽似不经意开口,目光斜过来,神情似笑非笑,令方振皓一窒。

眼光流转,说不出的贵气倜傥,一副富家纨绔公子惯常的做派神态。

但仅仅是一瞬,想到街角蜷缩的东北难民,方振皓就觉得厌恶至极,甚至连对方身上的淡淡烟草香味都难闻到了极点。

“可别把你那一身臭毛病教给了南光。”邵宜卿又好气又好笑。邵瑞泽悠然一笑,“放心,我绝不贻害他人。”

夫妻俩坐上车离去,方振皓站在国际饭店台阶上目送汽车消失在夜色里,心里突然涌起深深失落。

身后的灯光流光溢彩,将自己身影拉长映上台阶,曲曲折折,正如他现在的心情。

眼角瞧见身后多了一抹影子,修长挺拔,一步一步慢慢到了自己身边。

“走吧,南光。”

第三章

方振皓蓦地睁开眼睛。

天色已明,眼前是装潢精致的天花板,依稀能看得清家具轮廓的陈设,厚重窗帘却仍将大部光线遮挡在外,卧室里昏昏暗暗,若是闭上眼睛,还可再睡一觉。

他闭了眼,再用力睁开。

没人会来唤他起床,一切都要依靠自己。

方振皓睡在松软被褥上,神思一时恍惚。离开已经很久了,他还是能记得自己曾在哥大度过的六年时光,即便在睡梦中,他依然回到了纽约市曼哈顿的晨边高地,夜幕下的哈德逊河边徜徉徘徊,还有中央公园的静谧午后。

洗漱换衣过后,他步下楼梯,径直走进饭厅——住进邵公馆的时候早已有人大致给他介绍了一番,哪里是什么,哪里不能去,还有那个叫做许珩的副官,总是板着一张脸,军服笔挺。

瞧见主人的客人醒了,下人们便送上早饭。热腾腾的大吉岭红茶,刚烤好的面包,还有切成小块的黄油。方振皓咬了一口,才发觉饭厅里就他一人,于是侧首问身后的下人:“那个……”

下人微微弯腰,“军座已经吃过早饭,现在正在花园里晨练。”

他已住了一个星期,对方脾气秉性尚未摸透,发觉作息规律倒是雷打不动。自然,身为军人,晨练必不可少。方振皓将面包塞进嘴里,端了红茶往窗边走去,客厅的落地长窗早已敞开,隔了白蕾丝窗帘,隐约可见外面草地上,有人正在一招一式比划,像是武当太极。

方振皓一边摇晃茶杯一边看着草地上的人比划招式,抛开其他不谈,邵瑞泽倒也真算得上是一表人才,年少有为。不过二十九岁便当了上海行营主任,主管上海军防,也算得上这沪杭地界数一数二的军界人物。

他端起茶来慢慢喝,脑中突然闪过了什么,手上顿时一顿。

东北军眼下正在西安剿匪,连那位张少帅都坐镇西安,东北保安副司令、张少帅的心腹怎么会远在上海任职?这件事想起来,就连他这种无心政治的人都觉得太过蹊跷。

走至门前回廊,他眯起眼睛,望着不远处那个比划的身影。

对邵瑞泽来说,每天的晨练是他生活里雷打不动的事情,当年在东北讲武堂求学,负重几十斤越野跑,冬泳,各种战术动作,那都是最普通不过。而今被迫蜗居上海,也不能放松了锻炼,他还有更重要的事情要做。

收回最后一式,呼气,吐气,邵瑞泽接过许珩递上的毛巾,擦了擦额头和脖颈处的汗。抬眼瞧见方振皓面朝庭院立在门口,便闲闲一笑:“南光兄,醒了啊。”

方振皓一愣,收回已不知飘去哪里的思绪,礼貌的笑,“比不上你早,自叹不如。”

许珩递上一杯白水,邵瑞泽信手接了,徐步走至门外回廊。他还是穿着那身米白的丝绸衫子,衣服柔顺贴在身上,神情悠闲,只是刚刚运动过,红一层层的从白净脸上晕出来。他举着玻璃杯,眼尾微略上挑,“今日还要出去么。”

方振皓不想多言,只是略略道:“今日去美国教会的圣心医院,同院长做最后一次面谈。”

邵瑞泽也只是点头,将空了的杯子放在小圆桌上,从远处小跑来一人,将一封文件交给许珩,敬礼离开。许珩看了看封面,大步上前,冲着邵瑞泽行了个军礼,平板开口,“军座,西安来的电报,附书信一封,请您过目。”

“知道了,去书房。”

邵瑞泽只是一顿,说着头也不回,步伐极快,与许珩一前一后进了公馆,霎时就剩了方振皓一人,方振皓一愣,几秒后自嘲笑着摇头,双手插进裤兜,冲着花园长长吐了口气。刚想转身进去收拾东西,冷不丁脚下有什么毛茸茸的东西在动,方振皓吓得顿时一缩,再一看,却是一只兔子。

毛茸茸的白胖兔子爬在草地上,冲他摆了摆耳朵,方振皓愣了愣,马上回忆起了什么,嘴角挑起一丝嘲讽的笑,“没时间打日本人,倒有时间养兔子。”

“南京政府行事未免太过,来往信件也要检查,这么担心,干脆叫人来搜搜邵公馆,省的暗里捣鼓伤了彼此情面。”

邵瑞泽扬手将信件扔在宽大书桌上,双手撑住桌面干脆坐了上去,面上隐有不悦之色。

许珩静了声,目光瞟向邵瑞泽。两个人对视了许久,邵瑞泽收回了目光,盘腿坐好,伸手弹了弹丝绸裤脚边的尘渍,拿起电报漫不经心的瞟了眼,唇角却隐透一丝笑意。

“军座,你笑什么。”

“我只是笑不过百十个字,还非要费神发一回电报,不外叮嘱专心军务不可疏漏为党国尽忠云云。”邵瑞泽两个指头夹了那页纸晃晃,笑意越深,“做戏给南京看,难为少帅。”

“其实写到信里头没什么两样,他们一样会看到。”他将纸夹进文件夹而后扔给许珩,许珩一个激灵伸手接住,又听到他轻笑一声,“该怎么处理,你是知道的。”

许珩表情没怎么松动,只挑了挑眉,似乎是不赞同,“军座,写在信里还是信外,这意思大有不同。再说了,发封电报还不是为了让上海这边不要为难你。”

邵瑞泽弯了弯嘴角,似有不屑,“所以说是难为少帅,再说我在上海已经习惯,不过是人在屋檐下的事,有什么忍一忍就过去了,也不想让他在百忙之中还要分神担心我,谁让这上海不是自家的地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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