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1——牧云岚卿
牧云岚卿  发于:2011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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淞沪警备司令熊世斌这次下了狠心,一定要将学生运动的头目罗钊等人抓到。

思及此,邵瑞泽眼里似乎有一丝复杂之色转过。

学生虽是成事不足败事有余,遇事不自量力,有时爱憎分明过于偏激,但究其本心,总还是一腔热血,为国为家。

不到万不得已,他真不想对学生动手。

碍于自己立场身份,又不能明着制止熊世斌磨刀霍霍的行动。

真是令人头疼。

厅外夜色已深,已经有人相互道别后离去,许珩也用眼神示意应该离开,整了整军服,邵瑞泽端起笑容与几位政府要员一一握手,笑言告别。

不料刚走至宴会大厅门口,早有人在那里等候,强硬的将他拦在门口。

第十五章

二楼走廊的壁灯发出暗淡柔和的光芒,许珩笔挺伫立在小休息室门口,一脸凝重望着来来往往的宾客,不时又转头看看身后橡木门。人影渐渐稀少,他环顾左右,退后了几步,俯身将耳朵小心翼翼贴在门上,屏气静声的听里面的动静。

厚重橡木门遮去了大半声音,让人听不真切,他只听到军座冷漠的语音。

“今出川先生,有话快说。”

邵瑞泽倚了紫丝绒沙发,亦将一支烟点着,今出川辉在旁边坐了,耸肩一笑,“瑞泽君,放松点,我们不谈政治,只谈以往。”

吸了几口烟,邵瑞泽只是一瞥,“我倒觉得,政治还有可谈之处,若是说起以往……没什么可谈。”

今出川辉全身倚在靠背上,心底记忆如黑色潮水翻涌……刹那间掠过眼前,他似是好笑的摇了摇头,翘起二郎腿,目光却是灼灼,“当日在士官学校,未曾想到瑞泽君会是如此的实权人物,直到我进入关东军,才得一见,惊讶之心久久不能平息啊。”

香烟摁灭,只留几丝白雾腾升,邵瑞泽闻言抬眼,眼底只有深深嘲讽,“我也没能想到,那时只仗着自己贵族身份,欺辱别人的无礼家伙,现在竟也是堂堂的日本大佐,同样令人惊讶。”

话虽如此,关于面前的人,他最多也只能想起来这么多。不是他要刻意遗忘,而是记忆里根本关于没有这么一个人的回忆。而那段在日本游学的时光,除了灼灼开放的粉色樱花之外,其他的早已经被隐入记忆深处,他不愿再提。

今出川辉的脸色阵阵青白,在瞬息间变了又变,最终一笑,“人人都有年少轻狂的时间。而今瑞泽君身为东北保安副司令,却也没人能想到,风度翩翩的东北保安副司令,曾经也和街头混混一样,与人打架斗殴,被警察追的狂奔。”

一口一个东北保安副司令,今出川辉得意眯起眼,非要触碰那块禁地。

橘黄灯光下,他注视着他的脸,紧抿的唇,飞扬的眉,依稀还和当日一样,却又添上层层风霜。

邵瑞泽面上表情漫不经心,目光投向今出川辉,一瞬失笑。

东北保安副司令,上海行营主任,是他的过去与而今。

过去,他是年轻东北王的心腹与爱将,身穿东北军黄呢军装,长筒马靴直到膝盖,一人之下万人之上。

而今,他是南京钦点的上海行营主任,一手节制沪杭军政,帽上青天白日军徽闪闪发亮,却走得战战兢兢、如履薄冰。

都是他的,可是内心总是固执的拒绝后者,却又想要回避前者。

许久,他若无其事的收回笑容。

今出川辉静静地看了他,眼底触动,似乎想看出什么。

他失算了,他期冀的慌乱与屈辱,并没有出现在那张英俊的脸上。

“瑞泽君?”

“先生言过,邵家不过是出身草莽,凭着我们父子一身血肉,硬打下功名利禄,才有了今天,若是遇不到明主,说不定我今日还真是个街头混混。和日本华族今出川家……”邵瑞泽自嘲一笑,“一点可比性都没有,你我,是两种人。”

今出川辉昂起了下巴,眯眼看去,“东北军出关前,瑞泽君可是东北王的心腹爱将。若他是割据江东的孙策,你便就是周瑜,威风凛凛,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啊。”

说着又加了一句,语气甚是刻薄,“不然为何刚一到了西安,你就被南京政府调往上海,离了东北军,便是虎落平阳,可叹可叹。”

邵瑞泽依旧神色悠悠,目光暗含笑意,“中国有句老话,叫做‘子非鱼,焉知鱼之乐?’先生既然知道《诗经》里的‘窈窕淑女,君子好逑’,这句话的含义……也该明了吧,嗯?”

今出川辉顿时露出尴尬之意,笑了一笑不着痕迹转开话锋,“那么,瑞泽君在上海住的如何?”

邵瑞泽觉得实在无趣,陪着这个莫名其妙的日本人,在这里东拉西扯些极其没有营养的话题,他已经觉得够累想要回公馆休息,偏偏那人还用一种若有所思的目光打量着他,似乎想要看出些什么东西。

他懒懒一笑,“行军打仗的,走到哪里都不是家,也无所谓好住不好住。这点……我想今出川先生也应该颇有体会。”

今出川辉目光灼灼,在他脸上来回游弋,许久之后慢悠悠说:“那么……瑞泽君想回家看看么?”

他看到那人目光瞬时变得凌厉,仿佛刀光。然而仅仅一瞬,那抹凌厉的光已经褪去了,只留盈盈笑意。

“古有大禹治水三过家门而不入,汉朝霍去病更是‘匈奴未灭,何以家为’,我虽不是圣贤,先人的教诲,也可不能忘记。”他闲闲而笑,目光却里有着不容回绝的强硬。

他止住语声,眼睛里仍旧是清晰可见的嘲弄,令今出川辉如芒在背。

那个眼神仿佛又令他回到那一天,中日学生在校外不远处偶遇,一言不合就动起了手,非要闹出个你死我活不可。他自持空手道黑带五段,却被眼前这个人揍得连还手的机会都没有,如同破烂沙包一样摔在地上。要不是巡警吹着哨子赶来,他真怀疑这人会把他揍死。

定了定神,今出川辉故作不在意笑道:“瑞泽君不要激动,你若想回家随时可以,我和关东军会非常欢迎你。我们大日本帝国只是想要与中国、满洲、朝鲜一道,共建大东亚共荣圈。”

邵瑞泽没有说话,只是半侧了脸哼笑一声,笑意冰凉透骨。

今出川辉顿觉无言,就好似劣质的假话被拆穿一般尴尬,想来想去只得干咳一声,“刚才说了,我们今晚是校友相聚,不谈政治,只谈过往。我先犯忌,自罚三杯向你赔罪。”

说着去拿茶几上未开封的红酒,倒了两杯,他拿起一杯一饮而尽,如此三次,最后又为彼此各斟一杯。

暗红色的美酒散发出凛冽芳香,一杯被轻轻推至面前,“瑞泽君,请。”

“来,为我们的重逢而干杯。”

他没有去拿,只是若无其事抬眸。

“今出川先生,你到底有什么事情。”

今出川辉见状,也只得将酒杯拿在手中,似是无意的摇晃,“同窗一场,我们好歹也算不打不相识,瑞泽君,你不但称呼的如此生疏,竟然还不记得我。”

他说着,黑眸是一瞬不瞬的盯住了他,不曾有片刻离开。

那次打架之后,他就牢牢记住了这个中国人,日本华族的高贵血液不允许今出川家族的继承人受到这样的侮辱。

但是第二天那人就从校园消失了,仿佛从来没有存在过。

怀着复仇雪恨的心情他从士官学校毕业,进入关东军,又一次遇到了他,那时他已经是东北保安副司令,东北王的左膀右臂。

没有来得及寒暄,那人再一次离开,退出关内,远走西安。

直至现在。

今出川辉的目光久久凝固在他脸上,那人的微笑与漠然,与记忆中重合在一起,依然无暇可击。

谁会记得一个手下败将?邵瑞泽如此想着,悠悠一笑,神色仍是冷漠。

“说实话,我游学只是为了学习贵国士官学校的教学内容、制度课程和教学方法,回国能更好的改建东北讲武堂。至于游学期间学校内的人和事……我还着没下心去记,只为某一目标而来,目标之外我全不在意。”

邵瑞泽说着,又忽地弯起嘴角,风致无限中透出了一股似笑非笑的神气,隐隐发冷。

“因为没有那个必要。”

今出川辉顿时窒住,深邃黑眸里那股神气似乎在告诉他,他不过是他的手下败将,根本没有被值得注目的价值。

一股失落陡然涌上,今出川辉紧咬了牙,感觉自己再一次受到莫大的侮辱。

他不能允许自己受到侮辱。

尤其,两次都来自同一个人。

邵瑞泽望定他,深深一笑看了过去,“不过要说起来,我也实在是容易冲动。两国学生当街斗殴,被人知道,我回国自是要被军纪惩处,幸好啊……”

说着犹自摇了摇头,好像是在嘲笑当初的年少轻狂。今出川辉却没有笑,笑意忽的变冷,而后沉郁开口,“瑞泽君,你总算是想起来了。”

他看到那人双臂环住肩膀,自嘲地一笑,“今出川先生,就像你说的,谁都有年少轻狂的时候,那次起因也是你们出言不逊。若你非要揪出个子丑寅卯……我只能说,非常抱歉,我没想到自己下手会那么重。”

他忽而正色,“设宴赔罪,先生意下如何?”

今出川辉突然冷笑,站起来走到房间中央,拿着酒杯的手蓦地放松,玻璃酒杯砸在地上,满地碎渣,更有红酒蜿蜒流动。那一声似乎已经将门外许珩惊倒,连连敲了几下门。邵瑞泽只冷冷看了他,而后厉声叫许珩安静。

他说罢也站起来,在房间中慢慢踱步,军靴将玻璃碎渣踩在脚下咯吱咯吱响。

今出川辉嘴角带笑,看向门口,“那是你忠诚的下属?”

邵瑞泽语声淡淡,“没有人比他更忠诚。”

“那为何不叫他进来。”今出川辉微低了下巴,带着挑衅的笑意,语声蓦地拔高,犀冷目光直迫上来,一字一顿,“我倒想见识一下你身边的中国军人。”

他只得到一声满不在乎的笑:“太过忠诚,有些就不能被他听见看见。”

邵瑞泽踱步走至门口,忽而驻足,静静回转身来。

“今出川先生,你想要说什么就快说吧,在上海住了一两年,我已经没有熬夜的习惯。”

今出川辉唇角浮起一丝阴沉笑意,几步走近邵瑞泽身边,笑容加深。

“瑞泽君,你听着。”

他对着他仍是微笑,语气低沉,却强硬得令人窒迫。

“是你让我第一次尝到败北的滋味,不管是在学校还是在战场。”今出川辉死死的盯着他,看着那个近在咫尺的人。

邵瑞泽站定,看到他眼里的迫人光亮。

“从那天起,我就已经决定,你是我一生的对手,总有一天,也许就在不远的将来,我要打败你,让你也尝到失败的滋味。”

从来都把把输赢得失看得比什么都要重要,在那个樱花翩翩的时节,年少气盛的世家公子第一次尝到失败的味道,他不甘心,他是日本华族的公子,是今出川家族的继承人,只有他赢,输那个字,从来不存在于他的字典里。

他眼光迫着他,笑意冷然,说得清清楚楚,“只有这样,我……才甘心。”

他说着,瞳仁被灯光映得幽深,眼睛漆黑深邃,望进去,像坠入无底湖泊。

听在耳中,邵瑞泽只觉哑然失笑。

自作多情,却偏偏又说是他的原因。

他招谁惹谁了,凭空有人这么说,怎么能不觉得好笑。

邵瑞泽静静负手立在门前,一袭黄绿制服,轩昂身形,如渊停如岳峙,只是安静的等待那人把话说完。

话音落了下去,对方眼睛里充盈着阴沉沉的神色,直直锁住他。

他只摇了摇头一笑,回身搭上门把手,轻轻一旋,而后侧了身低笑出声,“今出川先生,你要我当你的对手?有没有问过我是否愿意?在下不才,也只送您一句,做人适可而止就好,万不要自作多情。”

一张嘴像是淬了毒的匕首,字字都是嘲弄讥讽。

门砰然合上,挺拔身影已经在眼前消失。

今出川辉拧起双眉,心中似是失落又是不甘,眼中阴狠怨恨之色顿时充盈。

许珩看到邵瑞泽出来了,连忙立正敬礼,孰料他看都没看他一眼,步伐极快,直直朝楼梯走去。他连忙跟了,边走边问:“军座,刚才里面发生了怎么?”

邵瑞泽眉目漠然,边走边套上大衣,仿佛没有听到。

走出厅外踏上小路,许珩又试探着开口,“军座,那个参赞……是您原来的朋友?”

走了几步,听到他骂了一句,“朋友个屁!老子今天就不该来这里,一身晦气!”

夜色已是黑透,汽车等待园外路上,来来往往的车灯将路照的异常耀眼,两人上了车,很快就汇入滚滚车流。

二楼临街的窗户边,今出川辉立的笔直,目光灼灼望向彩带般耀眼的马路。

他眯起眼睛,嘴角慢慢弯起,神色诡异,笑容更是让人毛骨悚然。

“瑞泽君,你敢拒绝我,总有一天,我会要你后悔。”

第十六章

傍晚下课时分,圣约翰学府的老钟敲响,顿时惊得草坪上白鸽纷纷飞起。三五成群的女学生结伴步出教学楼,林荫小路上传出阵阵娇声笑语,一时热闹如三月花海。初春刚到就有女学生换下夹衣旗袍,一身白色阔袖窄腰衫袄,黑色长裙,配上时兴的齐耳短发,越显青春逼人。

章惠抱了书本走出校门,刚穿过街道抬眼就看到身前不远处有个熟悉的身影,她愣了一下,叫了一声,“方医生!”

方振皓愕然侧首,停下脚步,回身看一个白袄黑裙的女学生朝自己急急走来,待到近前才放回想起她是谁。笑着打过招呼之后,他问了问病人情况。章惠说已经没有事情了,伤口已经愈合,只是周围还有些化脓,用碘酒清洗伤口。

说着远远走过来一个的男学生,正是罗钊。笔挺的中山装,脸庞轮廓挺秀,一双极大极黑的眼睛,笑容却是开朗。他对着方振皓伸出手,“方医生,上次的事情实在抱歉,还请您包涵。”

方振皓与他握手,含笑道,“下不为例,再来这么一次,我怕是吃不消。”

罗钊与章惠相视一笑,章惠略显歉意说,“我们那也是走投无路,又不敢正大光明来的找你,医院里到处都是军警……”

罗钊蹙起眉头,猛的打断章惠的话。方振皓见状也不再多问,那件事情他也略有耳闻,军警天天在医院里转来转去,不是盘问来人就是贸然打搅就诊,惹得医生护士还有病人都是厌恶到了极点。

他岔开话题,“方才章小姐说伤口周围还有些化脓,你们要是有时间,我想去看看病人恢复情况。”

三人一路说说笑笑,走到一条弄堂里。这里很是僻静,两侧都是半新不旧的老房子,墙上被油烟熏出斑驳印痕,头顶上竹竿子横七竖八晾满衣服,花花绿绿的,恰似万国旗般飘动。已经是夕阳西下的黄昏时分,袅袅炊烟从巷子里飘来,带着呛人的煤烟气。

罗钊和章惠带着他穿过底层黑洞洞的门楼,方振皓低头仔细看路,留心着高低不平的路面。耳边是谁家主妇正在骂孩子,不晓得是哪里的方言,毫无预兆的,三个半大孩子舞着彩纸糊就的大刀,旋风一般从斜里冲出来。

“这里多是外地人,天南海北都有,巡警一贯觉得麻烦,正好给病人栖身。”罗钊走在最前面,抱了一大捆书籍,踩得木楼梯知嘎作响。

方振皓学着章惠微微低一点头,才不会触到积满油灰的屋梁。顺着一路盘旋的楼梯到三楼窄小的阁楼前,罗钊敲了敲门,不一会就开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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