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10+番外——牧云岚卿
牧云岚卿  发于:2011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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方振皓笑吟吟说:“说来听听。”

敏敏眨了眨眼,黑白分明的眸子在长睫下忽闪,忽的朝他粲齿一笑,“是……舅舅的家信哦。”

方振皓执着茶杯的手,略略一颤,那绿色的茶水从杯中溅出一滴,在他裤腿上浸开暗色痕迹。

“我知道爸妈不让你进家门,舅舅的家信寄过来,妈妈也藏起来不肯给人看,今天我找机会偷出来,说是和同学有约,

给叔叔送过来。”她目光闪亮,又狡黠的对他笑笑:“叔叔,你要怎么还我这个人情呢?”

敏敏歪头手撑住下巴,咬唇盈盈笑,长睫忽闪着,看他的表情。

方振皓一怔,眼里骤然掠起复杂之色,既有惊喜,也有迟疑。他略略失神一瞬,瞧见侄女那笑盈盈的神色,却不觉失笑

,心道这孩子哪里来的信,于是用手指刮刮她鼻子,“直说了吧,想要多少零用钱?”

敏敏笑着越发得意,见状方振皓摇头叹道:“亏你小时候我还觉得你乖巧,你果然是你妈妈的女儿,无法无天,谁也降

不住。”

“那有什么呀,他们不是都不让我来亲近叔叔么?可我到底还是有叔叔家的钥匙。”敏敏眨眨眼,扑哧笑出声,却又故

作严肃道:“叔叔,要不要,不要我可拿走了。”

嘴上这么说着,她却对了方振皓伸出手掌,又眨一眨眼。

方振皓愈发认定这孩子是跟他来要零用钱了,现今重庆物价飞涨,他虽然与大哥大嫂来往甚少,也知道依着嫂子的精明

程度,家中虽然富裕,也必定是处处节省的。于是曲起指节,在侄女额头上敲敲,“说吧,要多少。”

敏敏吐一吐舌头,手指撑了下巴,似乎在思考要多少的零用钱。

方振皓由着她去想,刚伸手拿了茶杯准备再喝一口,却听尖厉的空袭警报声陡然响起。

不待敏敏回过神来,方振皓已经反应迅速站起,一手她拎起来,“是夜间空袭!快进地下室去!”

警报声尖利刺耳,一声一声拉扯着人的耳膜,更已经隐约可闻的飞机轰鸣。

远处传来第一声爆炸巨响,电灯急剧闪烁了两下,陡然熄灭。

周遭险入漆黑,什么也看不见,大地开始剧烈的颤动。敏敏捂住耳朵,几乎慌不择路,刚往地下室跑了几步,又折身一

把抓起沙发上的包,紧紧怀抱。

方振皓猛地将侄女打横抱起来,抢在第二枚炸弹落在近处之前,一脚踢开地下室的门。

巨响落在身后,地动山摇。

第一百九十八章

爆炸声震耳聋,一声巨大的爆炸声几乎就是在耳边炸响,方振皓连忙把敏敏按在自己怀里,低头俯身,挡着地下室顶上

那哗啦啦掉落的碎屑。

巨响是一声接着一声,整个大地似乎都被撼动,身处在加固过的地下室,仍然能够感觉到地面上传过来的颤抖,还有空

气中那刺鼻的硝烟味道和一阵阵的灼热,简直令人窒息。

又是一声巨大的爆炸,敏敏缩着头躲进叔叔的怀里,她不习惯这种充斥着火药味的空气,那股呛入肺部深处的灼热真得

很不是滋味。

电力早就中断了,两个人坐在一片漆黑里,伸手不见五指。火药的浓烈气味呛得人无法呼吸,一身一脸都是落下来的细

灰,敏敏捂住嘴往里缩了缩,在黑暗里听见有人咳呛的声音,似乎被头顶掉落的灰尘呛到。

“叔叔?”

“没事,没事,乖一点,不要动。”

方振皓剧烈咳嗽几声,将侄女搂紧了,轻轻安慰她,声音平稳柔和。

“放心,我不怕。”敏敏笑起来,抓紧他袖子,不屑道:“日本鬼子觉得只靠轰炸就能让我们屈服,未免太自以为是。

方振皓莞尔失笑,将孩子护在臂弯中,拍拍她脊背。

他随即低低叹了口气,凝神听着外间动静,听那轰鸣声来来回回。其实他很熟悉这些声音,淞沪战场听到过,武汉听到

过,重庆听到过,也曾亲眼见炸弹在长江里炸开激起十几米高的水幕。他曾经去迁到昆明的西南联大做过短期交流,就

在那大后方,日本人仍旧是丧心病狂的轰炸,几乎毁掉西南明媚的春城。

半壁江山尽失,东南沿海一线全部沦陷,出海口岸遭到日本封锁,中国仅剩下唯一的一条对外通道,那就是滇缅公路。

国际援华物资在这条崇山峻岭、蜿蜒曲折的公路上,如蚂蚁爬行一般艰难的进入西南腹地,再被合力送到战争前线……

车队不惧怕轰炸,昼夜不停运输。

日本人踏入北平,血洗上海,屠戮南京,攫取武汉,既而肆无忌惮的轰炸陪都重庆,大有一口吞掉中国的气势。但是至

今日,中国每个人都在竭尽所能,不惊恐也不畏惧,哪怕困难重重,从未有一人轻言放弃。

靠在那冰冷潮湿的墙壁上,方振皓仰起头,凝视那成片成片的黑色,心中如海潮翻涌。

黑暗中,他语声轻微,“说得对,绝不会屈服,我们都要坚持。”

巨大的撕心裂肺地爆炸声,几乎就没有停止过,大地镀乎在那接连不断的沉闷爆炸声中发出颤抖。轰!陡然间脚下剧烈

震动,爆炸的冲击波震撼着大地,整个阵地都在颤抖着,比任何一波爆炸都来得强烈,整个屋子似乎随时都会垮下来。

敏敏立时一声尖叫,吓得埋头在叔叔怀里,身体簌簌发抖。

方振皓心跳剧烈,却仍旧强迫自己平静,小声安抚侄女。

今天的夜间空袭来得格外凶狠,日本人的战机久久盘旋不去,远远近近的爆炸声不间断地传来,沉闷的爆炸声,炮弹的

尖啸声,不断灌进耳膜。

敏敏稍稍平静下来,拿过自己的包,胡乱一通翻腾,找出一封信,塞进叔叔的手里。

方振皓愕然抬眉,刹那间有惊喜神色自他眼底掠过,那薄薄的信件捏在手中,心跳再度变得剧烈。

“我真的没骗你。”敏敏咳嗽几声,“这是舅舅从前线寄回来的家信,妈妈一封,叔叔一封,只是全都叫妈妈藏起来,

不肯给人看。”

方振皓回过神来,双手捏住了。

敏敏也仰起头,歪了身体靠在他肩上,缓缓说:“去年的时候,舅舅从前线回来一次,叔叔你却不在。”

“去年,夏天么……我去了昆明。”

“嗯,对啊,我知道。舅舅就回来两天,很忙,还找到了我们。爸爸妈妈不让叔叔进家门,可他们一样没让舅舅进家门

,妈妈还泼了舅舅一身水,叫他快点走。舅舅很为难,只能记下家里的地址写信回来,他的信也不按时,迟一封早一封

的,我就猜大概日本人不给他找麻烦,他才能有空写信……他还想问我叔叔的住址,可是妈妈一把就把我扯进去,不许

我跟舅舅说话……”

信件被方振皓猛地攥入掌心,几乎皱成一团。

“舅舅的信每次都是两封,给叔叔一封,给爸爸妈妈一封,我有偷看给爸爸妈妈的信哦。舅舅叮嘱妈妈说,要照顾叔叔

的胃病,吃喝上多注意,不要让叔叔工作的太劳累,语气温柔的不得了,妈妈拧眉头给爸爸说,真肉麻,肉麻的恶心。

”敏敏咯咯笑,声音脆生生的像是银铃,“可是给叔叔的信她就谁都不给看,自己藏起来,我找了好久才知道藏信的地

方。”

方振皓紧抿着唇,目光微垂,显出平素罕有的迷茫。心头紧一阵慢一阵,犹自砰砰地跳。

地下室里一片的安静,只有不断的剧烈抖动,还有其次彼伏、忽近忽远的爆炸声响。

“叔叔。”

“叔叔。”

“叔叔?”

连问了三遍,方振皓才恍惚回过神来,侧过头。近在咫尺的,是一双忽闪的大眼睛。

敏敏沉默了一下,忽然问:“叔叔,你……很想念舅舅,是吗?”

方振皓蓦地怔住,他很意外侄女突然这么明白的问出来。

他和衍之的事情,从来都是家里不能提的禁忌。

转头避过那双忽闪的大眼睛,方振皓心里竟然多了一点心虚,良久不知该说什么。他微微咳嗽了一声,微微一笑,神情

恢复了平静:“的确,我很想念他。敏敏,你老实告诉叔叔……”他语声顿了一顿,目光凝在手中的信封上,“你……

觉得这种事……很……龌蹉吗?”

敏敏默默听了,咬咬嘴唇,“我……不知道,叔叔,我真的不知道。”

一时沉寂,

方振皓想再说什么,身边的侄女却己露出若无其事的笑容,对他灿然道:“可是,舅舅和叔叔都是好人,舅舅去前线打

鬼子,叔叔在后方治病救人,一点也不龌龊,所以我觉得,一定有爱的理由。”

敏敏睁圆一双清如水黑如墨的眸子,重重点头,靠在叔叔肩上撒娇蹭,“老师给我们讲《罗密欧与朱丽叶》。她说,爱

永远都是最好的、最珍贵的东西。爱家人,爱伴侣,爱祖国,都是要用一生去爱。”

方振皓嘴角一弯笑,不知心中是欣慰还是悲酸,却还有那么一点点被理解的感觉涌上心头,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搂住

臂弯的侄女,牢牢将她护住。

又一阵剧烈的震动,漫长的轰炸终于停止了,飞机的轰鸣声渐渐远去,一直伴随着轰炸的尖厉警报声也停歇。

方振皓拉着敏敏从地下室里出来,电力却仍旧没有恢复,一片的黑暗。敏敏刚走了几步,就被不知道什么绊倒,跪在地

毯上一个劲吸气叫疼。方振皓摸索着找出一根蜡烛,点燃借了微弱火光环视客厅一周,不意外看到一片的狼籍。

他苦笑摇头,“日本人也真会给人找麻烦,明明知道我一个男人,这下又有事情做了。”

敏敏爬起来拍土,却抓着他手臂摇晃,“嘿嘿,我知道叔叔做家务也做得好呢,上次的汤,啧啧,好喝。”

方振皓笑得无奈,抹了一把她沾满尘土的脸蛋,故作严肃瞪眼,“快去洗脸,洗完了我送你回家,免得你妈妈着急。”

路上人流稀少,到处是凌乱砖石,方振皓驾着车一路颠簸送了敏敏到家,在街边一家商行前停下。

敏敏点头,“我在这里下,走过去就好。”

“以后晚上少出门,千万记得要小心,不要碰到美国大兵。”方振皓随她下车,对了侄女叮嘱。敏敏嘿嘿笑点头,刚走

了几步,又站定对他挥手告别。

方振皓笑笑挥手,心头涩微微似挤满了沙子。他倚了车门,看她小跑步穿过街道,一直目送她走入一户人家,这才坐回

车中。

他不觉又发了一阵呆,想起哥哥嫂子视他为路人,心口隐隐作痛。

发动起车子的时候,他却是不经意一笑:“傻丫头,你忘了要你的零用钱。”

回了家他草草收拾了一下,屋里屋外都是狼籍,也只能留在休息日再整理了。方振皓简单的洗漱了一番,跳上床钻进被

窝。

在重庆住了这么几年,他已经逐渐学会忍受重庆在夏天时闷热窒闷的酷暑,但他仍旧不是很习惯冬天的寒冷潮湿,尤其

是在睡觉的时候。在冬天独自而眠,夜长衾寒,裹着棉被仍旧睡不踏实,朦朦胧胧里,只能忆起衍之曾经拥住他的怀抱

一盏孤灯,照着白的壁,黑的影。

那橙黄灯光微弱,只照的床头小小一团光亮,照不开大片夜色的深暗。

方振皓将全身缩进被筒里,蜷缩起来,借着灯光,一点一点的读着他的信。

衍之的笔迹依旧是端端正正的楷体,写的很是整齐。

但内容,却让他有一点点的惊诧。在信里,他天南地北地聊了很多趣事,小昭和小孙怎么样出洋相,许珩的旅长做的是

有模有样,川军兄弟怎么不顾装备简陋誓死杀敌,又怎么跟他大碗喝酒拍胸脯称兄道弟……说起战场上的战况是好的居

多,也说起自己的职务,又孩子气的抱怨总是被临时抓差去救火,以解燃眉之急,皆是轻松畅快的话题。

好像知道他在重庆的生活有些阴沉沉的提不起精神,专门写趣事来逗他开心。

“这边一切皆好,不必担心,若是前线战事稍缓,说不定有时间回陪都一趟。最近听闻重庆轰炸愈演愈烈,你自己一定

小心,老老实实不许乱跑。”

最后一句戏谑,“若是不好好照顾自己,伤到了饿到了冷到了,看我回来打肿你的屁股。”

方振皓一连看了两遍,气的脸色有点发红,可最后忍不住笑。

他捏着信纸,被子蒙住了头脸,肩膀不停地抖动着,有闷闷的笑声送出来。

“死相。”

这样骂着,却觉得一直绷紧的神经,一直紧揪着的心,似乎轻松了一些。

方振皓裹着被子趴在床上,把那信从头到尾又读了一遍,不自觉地笑,突然地,有满腔的话涌上心间,想要跟他倾诉。

他从床头柜里抽出几张信纸,用日记本垫了,旋开钢笔帽。

“亲爱的衍之。”

提笔写下这一行作了开头,方振皓顿住,一时不知该再写什么。

信里的口气虽然轻快,但他能想到衍之是怎样专门找些轻松的事情来写做家信,给家人报喜不报忧。日军南下的攻势迅

猛,国军节节败退,百姓流离失所,四处都是逃难的难民,他知道,现在哪处前线的压力都是沉甸甸的。

他很想给衍之写信,但又不敢给他写。

衍之几次回重庆参加军事会议,他都因为红十字会的公事来往于后方各地,几次都是擦肩而过。衍之身处的第五战区现

在正是紧急,肩上的压力必然是极大地。据市府那些人说,邵司令几次在重庆停留的时间很是短暂,最短一次,只停留

了一个中午就飞往了长沙。他不知道他的住址是自然的,所有的家信都寄到哥哥家。

现在哥嫂对他不理不见,他要是写信贸贸然寄过去,不小心让衍之知道了家里的情况,弄不好又会让他分神……这么一

路想下来,方振皓把信纸揉成一团,决定还是不写了。他趴在枕头上静默了会,翻开日记本,想了想,提笔写下日期,

又很认真的写了一行字。

“亲爱的衍之,你好。你在前线杀敌之时,我正忙于行程,一路奔波,一直未能及时联络,不知是否害你担心。我现在

身处后方,与同事从事难民幼童救护工作,经常忙得焦头烂额,恨不得一天有四十八小时来用。最近才稍有闲暇,不知

你近况如何。

我在这里很好,虽然重庆偶遇日军轰炸,人又疲惫劳累,但能救生灵于水火,救护难民,抚育幼童,使我异常满足充实

,唯一的美中不足,就是与你两地相隔。你呢,你的近况又如何?市府消息,日军现在攻势稍缓、你们正在补充休整,

我没监督你,是不是抽烟又抽的很多?

现在家中一切都好,不用担心。收道你的来信我很高兴,请坚持这个好习惯。身在前线,一定很艰苦,你要注意身体,

务必安全小心。无论多苦多久,我一定会在这里等你,我坚信抗战一定可以胜利,我们都等你凯旋归来。”

写完了,他略略发呆。

信手一翻,翻到了前面,那是他刚到重庆的岁月。

那时为了安全起见,新换了日记本,几本旧的却舍得不扔,全部藏进了储藏着财物的银行保险箱。因为身份的限制,工

作的需要,他不能再写有关政治的话题,与组织的联络也是看后就烧毁,日记本初起之时一连数页都是大片空白,纸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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