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10+番外——牧云岚卿
牧云岚卿  发于:2011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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也算是优雅了。

他走向停在屋子边的汽车,发动了车子,缓缓驶出,朝了工作的医院而去。

尽管现在战争的阴霾沉沉笼罩着整个中国,但这权贵云集的陪都重庆,依然一片繁华忙碌景象,不亚于他曾经去过的南

京。

午后难得放晴了,原本冷下去的天气也有些回暖,街上又出现了就熙熙嚷嚷的人流。

小贩在街道两边叫卖小吃,高声吆喝,叫卖声在车窗外外此起彼伏。摩登仕女仅穿夹层棉旗袍,从汽车上走下,裹在玻

璃丝袜里的修长小腿若隐若现,丝毫不畏寒冷的模样。他驾驶着汽车,缓缓行驶,小心的避开人流,车窗却被敲响。

“先生,先生,买一张报纸吧!”

他转眼一看,是个又黑又瘦的报童,穿了脏兮兮的棉布衫子,斜跨装满了报纸的挎包,一边快步跑一边正冲他挥舞一张

报纸,眼巴巴望。

“《中央日报》,《中央日报》,有蒋委员长讲话,有前线最新消息,先生买一张吧。”

方振皓想了想停下车,冲孩子微笑给了他几个铜板,拿过报纸。孩子咧嘴一笑,顶着红扑扑脸膛转身飞奔,又追上旁边

一辆黄包车兜售报纸,他一边高声叫嚷着前方最新战况,一边时不时抬头张望天空。

方振皓摇上车窗匆匆一扫报纸,除却政府单方面的报道社论,就再无什么新鲜的内容,便将它弃在一旁,重新上路。

他记得,今年元旦的时候,在市区、江北、南岸、沙坪坝四处同时举行了元旦暨抗日三年纪念庆祝活动,全市一路张灯

结彩,各机关团体休假一天,是重庆成为陪都以后第一次如此的放松。

他以红十字会重庆分会专职副会长兼任常务理事的身份,出席了政府举办的庆祝大会。在庆祝大会上,国民政府要员发

表了“迎接胜利之年”的演讲,“今年是我们抗战的第四年,也是我们争取胜利的第一年。经过三年打得血战苦斗,我

们的自信力,格外加强,我们透彻知道我们的精神,我们的团结,我们的统一,我们的环境,无一不是向着胜利途上迈

进的!”

但是也没能想象得到,欢乐的元旦刚过去半个月,在第三战区的安徽,就发生了皖南事变。1月18日的《中央日报》上,

发表了国民政府军事委员会颁布的解散新四军,撤销新四军番号的命令。9000余人的新四军遭到了国民党7个师的围追堵

截,军长被俘,副军长遇难。

“皖南事变”发生以后,新闻检查机构不准《新华日报》披露事情真相,但他在开了天窗的报纸上,看到了直属领导周

副主席的四言诗,“千古奇冤,江南一叶;同室操戈,相煎何急!”

方振皓冲着人群按了按喇叭,微微笑了笑,表情却在即可恢复了平静。那是一件极其无耻的事情,周副主席是如此激烈

的陈词,但是他们这些人却不能有任何的表现,在共产党南方局的安排和部署下,他现在的身份,是一个医学界的青年

才俊,更是红十字会的特别理事,不跟政治有半点瓜葛。

他还记得,在39年的时候,经他的手,以红十字会的名义给边区送去了一批价值不菲的药品和援助物资。此后,由于国

民政府封锁日益严重,那就真的成了最后一批了。方振皓想着想着,便觉得心中窒闷,在抗战形势如此严峻的时刻,政

府还不忘排除异己,他狠狠的踩了一脚油门,骨肉凌迟,阋墙之恨,若是那人知道了,又会作何感想。

衍之。

他在心中默念,抓紧方向盘,眼里有淡淡伤感。

最后一次从正式渠道知道他的消息,是1938年4月的台儿庄大捷。报纸上铺天盖地都是大捷的消息,中国军队重创日军濑

谷支队、坂本支队,歼灭日军2万余人,缴获大批武器、弹药,严重地挫伤了日军的气焰。他在报纸上看到了衍之戎装立

于台儿庄车站下的照片,依旧是那样骄傲的笑,无所畏惧。

但随后,从6月开始,日本人攻占了徐州。日军飞机频频飞临武汉,炸弹从空中呼啸着扔向繁华的江城,汉口每天都在遭

受着重型轰炸机的连番轰炸,他那时来往于武汉与重庆之间,亲眼而见武汉三镇再次沦为焦土。

10月21日,广州沦陷。

10月27日,武汉沦陷。

1941年,也就是今年,6月27日,日军宣布封锁香港,自顾不暇的英国人早已放弃抵抗,香港与内地水陆交通完全断绝。

7月18日,滇缅公路缅甸段被封闭。

四万万中国人,谁也没有想到,国民政府与军队会那样不堪一击,任由日本人的铁蹄踏过北平与南京,一年之内横扫半

个中国。上海沦陷,首都南京沦陷,临时驻扎地武汉也终于不保。

国民政府宣布重庆为战时陪都,将军政命脉全部迁往西南大后方。

从38年2月开始,日军飞机就频频飞至重庆上空,不断地轰炸。零式战斗机使用炸弹,使用汽油弹,直接命中英国使馆,

几乎整个山城重庆都被一次一次的摧毁。

他抬起眼,眼中有清明亦有惆怅,乱世烽烟,不知道,现在的衍之,又在哪里。

一辆吉普车紧擦着他的车子而过,方振皓被吓了一大跳,连忙转过方向盘。一前一后两辆敞蓬吉普飞驰而过,车上坐着

醉醺醺的美军士兵,高鼻蓝眼的美国士兵高举了酒瓶,大笑大喊,朝路边几名女学生们吹响口哨。

“Oh,baby,let’sgoalong!”

女学生们吓得纷纷躲避,手牵了手快步跑过,显然对上个月震动全城的女学生被美军士兵强暴的惨事心有余悸。

因留学与工作的关系,与英美人士多有结交,但方振皓仍旧觉得愤慨。

车子驶进医院停下,方振皓提了皮包下车,理理衣服匆匆走进医院大楼。

四层高的医院,鲜红十字嵌在墙上分外醒目。里面人员来往进出,十分的繁忙,前天市区遭到轰炸,又有一批伤员被送

进来,痛苦呻吟声不绝于耳。方振皓踏进大厅,大厅前台的接待员抬头,对了他甜甜一笑,“院长下午好。”

方振皓略一颔首,笑容温文,目光平和,“你好。”

年轻的女接待员目送他转身上了楼梯,身影消失了,转过头来却听身边有人好奇问:“院长?他看起来真是年轻。”

女接待员翻动手上登记病人问询的纸页,笑了笑说:“那是呀,我们院长可是很优秀的。人年轻,长得又好看,美国名

牌大学毕业生。37年上海跟日本人打仗的时候,他可是亲自带队在前线做战地救护,救了不少人,连总裁夫人都亲自褒

奖了他,还给他颁发了政府一等一级奖章。重庆多少上流人士有个什么病痛和手术的,都指明要他来呢。”

旁边的同事嬉笑了推她:“怎么说得这么事不关己?”

“说什么呢,说什么呢?怎么就要关我的事啦。”

“瞧瞧,脸红了哟。”

“讨厌!你自己还不是一样,还说我。”

两个少女活泼如春日的燕子,打打闹闹的相互调笑,给这略显沉闷的午后带来一丝欢快的生气。

方振皓换上白大褂,悄然穿过走廊,去探视前一晚接受手术的病人。

病房里门窗紧闭,静谧无声。

窗后的白色窗幔纹丝不动,深秋初冬淡薄阳光斜斜照在床头,白色枕间散下几绺乌黑发丝,垂落在床沿。病人正闭眼酣

睡,显然情况一切都显得良好。

方振皓远远站定,倚着病房的门,不觉浮起一丝微笑,随即却觉得黯然。

被呼啸投下的炸弹炸伤,弹片刺进身体,大面积烧伤,命是救回来了,对一个女人来说,却也差不多等于生不如死吧。

方振皓只是想,能保住命就好了,只要能活着,就能熬过这场战争,生命里还能有其他的可能性。

他轻轻吐出一口气,放轻了步子,悄无声退出合上门。

推开办公室的门,方振皓却看见韩筱筱抱着一大摞文件等他。

“怎么了?”

方振皓推开椅子,坐在办公桌后,随手抽出一本书翻开。韩筱筱有点为难,走近了对他说:“院长,恐怕又要为难你了

。”

“什么事?”

“又送来一批孤儿,政府的孤儿院只能接收一半,剩下的一半,就又都推给红十字会的孤儿院了。我已经去看过,除去

能走路的,其中还有一批才满了几个月婴儿。但是我们这边的孤儿院也很吃紧,保育员、屋舍、衣服、食物……情况您

都知道,事实上,都很麻烦的……”

方振皓已然明白她的意思,合上书,眉头轻轻皱起来,似乎也很是忧烦。

韩筱筱觉察到他的无奈,也收敛了笑容,悄无声低头整理翻动手上的那一摞文件。

她也知道,前线现在战事正是胶着,打打停停,停停打打,第二次长沙会战才刚刚结束,东面沦陷区的人们潮水般涌入

后方,更不要提日本人几乎每天都来的几次轮番轰炸,以及遗留下的孤儿和伤者。现今政府全部精力都投入到对日作战

上,财政紧张,对这些事情是心有余力不足,只得都推给民间机构和国际组织来做。

其实院长是个了不起的人,年轻之时远渡重洋留洋学医,归国之后在医界也算出类状萃,同时更是将全部精力投注于救

助战火中的老弱妇孺,更是寥寥可数的红十字会高层的年轻理事。只是,这些接连不断的负担,对他还是太重了吧。

她看着文件,轻轻说:“现在事情有三个问题。”

“第一,资金不够,奶妈和长工急缺。第二,大多数孩子只能排睡在木板上,没有被、没有衣。第三,送来之初病孩子

就很多,还有传染现象,医疗设备和人员不够。”

说完她暗自叹口气,也不敢多言。

方振皓思虑了许久,缓缓说:“江北那边,前不久才盖起了新的屋舍。把现在可以走路的孩子先暂且转移到哪里照顾,

医疗人手从红十字会旗下的各个医院抽调,轮班按时去做治疗,至于资金……重庆‘战时儿童保育会’下发的资金也已

经到了一部分,待会我会把资金交给你,你先把他们安顿好。”

韩筱筱默默点头,飞快记录着,却又问道:“婴儿怎么办?”

方振皓明白她的意思,摇了摇头说:“婴儿只能交给育婴堂,按照规定,向来收容的弃婴,养到能步行之后,才能由孤

儿院收养。况且,江北那里环境也不怎么好,冬天更是潮湿寒冷,太小的孩子是不行的。”

知道他说的是实情,韩筱筱也只能点头,又问了几个问题,与他商议如何才能妥善解决。

方振皓叹气,“现今广州陷落,香港被封闭,我们的好几个药品来源渠道就断了。有好些人提议说干脆从香港空运,但

是一来成本太高,二来我估计香港恐怕是迟早保不住的。日本人现在在在太平洋上的气焰正盛,美国人嘴上光说又不动

手,英国本土现在又被德国轰炸,也无暇东顾,香港一介孤岛,说陷落便陷落。”

韩筱筱顿了顿,接上话道:“现在,只剩下滇缅公路……”

她低声说:“其实我们都明白,政府是顾不得管这些琐事的。他们焦头烂额,前线天天在说战士补给紧缺,入冬棉服不

够……就连伤药,补给最差的竟然只有红药水和云南白药。”

方振皓抬头,宽慰似的对了她笑一笑说:“你别太担忧,抱怨归抱怨,该做的事情,该负担的责任,我们总是要做,总

是要负担起来的,对不对?我们在这里的难处,比起前线将士流血牺牲,难道不是轻松多了么?前线官兵打仗,吃苦受

冻,也是为保家护国,让后方的父老妻儿能过些好日子。”

韩筱筱嗯了一声,一时却找不到话,半晌之后转开话题:“上次孤儿收容所的姜所长还说,孩子还缺过冬的棉被,院长

你竟然也筹到了,也真是神速。”

“是,早筹到了。”方振皓一抿嘴,微微露些笑容:“那一阵棉花紧缺,捧着钱也买不到,好歹我还认识一些人,现在

不要紧,都齐了。”

韩筱筱显得很是高兴,由衷倾佩道:“其实我最不爱和政府打交道,一个一个都跟大爷似的,做事情拖拉过来拖拉过去

。你做事,可比政府有效率多了,好几处孤儿院和收容所,说办就办起来,快得不可思议。”

“我一个人能做什么?还不都是多亏了大家帮忙。”

韩筱筱低头笑,轻抿了唇,“你太自谦了。”

方振皓仍是摇头否认,神色如常,澄明目光从她脸上扫过,却又缓缓一叹:“说起来,再快也快不过战火。前线仗打得

那么激烈,我们经常处于下风,沦陷区的,父母双亡的,将士遗孤的,江北那座山上,一个天主教堂都被利用起来了,

还有周围一次一次加盖起来的房子,可还是不够用。”

韩筱筱良久不语,终究低叹一声,“只要战火不停,新的孤儿就依然在产生,总有一天会挤满的。”

方振皓没有回答,眉心微微蹙起,似在斟酌语句。他侧首望向窗外,斜扬入鬃的双眉不着痕迹地一拢,眼里多了沉沉的

坚毅,“这场仗一定会打完的,现在所付出的一切牺牲和代价,日后必会振奋这个民族。”

“今天这些孤儿,就是明天民族的脊梁。”

方振皓定定凝望窗外,神思仿佛已飞到千里之外。

韩筱筱一时有些恍惚,一阵清风拂过脸颊,吹的鬓发纷拂。

她低头轻轻掠起耳畔鬓发,却听身旁男子低沉开口,“还有几天就是休息日了,一道去江北,看看那些孩子们,怎样?

韩筱筱垂下目光,淡淡地笑,“好的,我十分乐意。”

一点笑意泛起在她明媚眼晴里,眼前这个清朗温文的男子,当然是不会招人讨厌的。

方振皓回家时,却发现家里有暖暖灯光亮着。

有情况?

他凝神戒备,下巴绷紧,手下意识伸进西装里,握住那只勃朗宁。

里面寂静无声。

他以目光来回巡视,枪口轻轻将门顶开一点,猛地转身,抬脚踢开房门——

“叔叔——”

门弹开的一瞬间,有个影子从沙发上蹦起来,猛地扑进他怀里。

方振皓这才看清是侄女敏敏,松了一口气,不着痕迹把枪塞回去。

敏敏今年已是十八岁的年纪,乌发垂肩,雪肤明眸,一身米白大衣,素格子呢裙,浅口小羊皮靴,活脱脱是个美人坯子

敏敏念的教会女校靠近美国使馆区,离家遥远,时常来他这里休憩吃饭,也有家门的钥匙。方振皓暗自失笑,心道自己

真是忙昏了头,连这茬都给忘了。

他想着,却又觉得有点不对,这么晚了,姐姐姐夫还能放她一个女孩子出门?

敏敏接过皮包,让叔叔坐下,笑嘻嘻倒了一杯茶捧到他面前。方振皓挑眉,悠悠道:“无事献殷勤,敏敏,别和我说,

你又要零花钱。”

“才不呢。”敏敏大声反驳回去,一下摔进沙发里,坐在他身边扬起脸,神秘兮兮说:“我今天来呀,是有好东西给叔

叔。”

“哦,什么好东西?”方振皓拿起茶杯,喝了一口又说,“别是兆言或者兆哲考试不及格,要家长签字不敢告诉你爸妈

,找我来冒充吧。”

敏敏眨眼睛,睫毛一颤一颤,嘴角微微翘起,“叔叔,对你来说,可真是好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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