血色黄浦江 10+番外——牧云岚卿
牧云岚卿  发于:2011年12月23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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月后,第三次长沙会战结束,日军伤亡五万余人,惨败而归,中国军队获得长沙数次会战以来首次全面胜利。

方振皓坐在白色长椅上,听着身边人们兴奋地聊天,仰头看到阳光照亮天际,高大的梧桐筛下斑驳光点,仿佛光影里也

染上了悠悠的一抹碧色。

冬天的梅花开了,梅花谢了;春天的桃花开了,桃花谢了;夏天里各种鲜花都开了,竞相怒放,开得丰湛凛冽,是医院

里赏心悦目的一景。

下午快下班的时候,他正换下白大褂,办公室里的电话嘀铃铃响了起来。

电话是嫂子打来的,他刚接起时,还听见嫂子在彼端很不自然的咳嗽一声。

又等一会,那边才传来含糊的声音,“喂。”

“是我,嫂子,家里有事吗?”

“呃……没事,再过几天就是那俩小子的生日,记得回家里来吃饭。”

方振皓怔怔拿着电话,愣神地“哦”了一声,似乎没反应过来。

电话那边静了静,听见嫂子又飞快说:“把那个小女孩带上,我也挺喜欢她,迟了可就没饭吃,你忙,我挂了。”

“好……”

他听见话筒里滴滴滴的忙音。

方振皓低头失笑,笑意未及展开,却被另一种迷茫心绪压下。

今年春节,哥嫂是第一次叫他回家团圆;清明节的时候,也叫他回去,一起给去世的父母烧了纸钱。

除夕的晚上,带了小月菱去吃团圆饭,嫂子竟像是很喜欢那个女孩儿似的,这次又叫他领来。

大概,这是哥嫂可以原谅他的开始吧。

长窗敞开,一阵风吹进来,仿佛是为了提醒他似的,携来花园里浓郁的香气。

初夏时节,似乎万物都以蓬勃之机滋长,一切的人与事,都显出盎然。

他淡淡一笑,仰首深嗅风中芬芳,会好起来的吧,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到了侄儿们生日那天,方振皓先去接了小月菱,最后驱车去了大哥家,不料进门就看见嫂子气急败坏的训斥厨子。

他问敏敏说:“怎么了?”

敏敏蹲下来跟小月菱玩儿,逗得她咯咯直笑,随后将嘴一撇,“昨晚不是空袭嘛,厨子被吓到了,刚才煮下午饭时还在

打瞌睡,煮得一锅夹生饭,没法吃了。”

方振皓拦过嫂子,劝道:“事已至此,怎么训斥也无济于事了,不如去外面吃,”

邵宜卿哭笑不得,只好同意了,叫女儿给洋行里的方振德打电话,说是全家出去外面吃。

方振皓开了车,敏敏抢先坐在副驾驶座上,邵宜卿只得领了两个儿子坐在后座,把小月菱抱在膝上。

原本以为会有尴尬,两个小寿星却不停的叽叽喳喳,又跟小女孩儿逗乐,气氛也倒活跃。方振皓不时从后视镜里看向嫂

子,瞧见嫂子表情却也平静,跟小月菱你一句我一句。他放下心来,跟前座的敏敏偶尔谈笑一两句。

车子进入市区,山城道路崎岖,窗外掠过阳光,行走在一条繁华的街道上。

邵宜卿望了窗外,“竟然恢复的这样快。”

“当然了,妈妈。”敏敏大声说,“前年的五三、五四大轰炸,这里全部夷为平地,现今又重建起来,我看呀,比以前

更热闹。”

“以前这里全都是废墟,医疗队从这里刨出来的全是尸体。”方振皓望了街边繁忙景象叹道,“那时全部都是碎石瓦砾

,现在瞧不出半点痕迹,速度真快。”

敏敏得意地笑,忽闪着大眼睛,“日本鬼子以为天天轰炸,把我们的房子街道全部烧掉,然后摧毁掉重庆,摧毁掉中国

人的斗志,但是我们可以把废墟推平,盖起更高的房子,修更好更宽的路!”

“越是轰炸我们就越不屈服!”后座上的兆哲自豪地接口,大声说:“有人欺负我,打我一拳,我就要狠狠打回他两拳

。”

他趴着车窗看外面,扬手一指说:“这条是‘五四路’,前年五月四日大轰炸里,第一枚炸弹落在这里。老师说,改名

叫五四路,就是要让每个人都记得那一天的血债,以后加倍向日本人讨还!”

“五四路。”小月菱摇晃着头,“五四路!”

邵宜卿好笑地问她,“小不点儿,你明白什么意思吗?”

小月菱目光闪了闪,十分严肃地答:“这是日本人欺负我们的地方。”

邵宜卿一震,万万没有想到六岁的小孩儿会说出这话来。

从后视镜里看到嫂子吃惊的模样,方振皓解释了说:“这是我教她的,勿忘国耻。”

身边的兆言也不甘落后,车子转过一个很大的之字拐,主动指着车窗另一侧说:“这条是‘凯旋路’!”

“兆言,知道什么是‘凯旋’吗?”方振皓笑了逗他。

“知道。”兆言点头,一字一句说:“凯旋的意思呢,就是打了胜仗回家来。好多好多的叔叔从四川出去,打小鬼子,

家乡父老盼着他们胜利归来,就把这条路叫凯旋路。”

“抗战到底,始终不渝,即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兆哲大声说,“我们跟着学校老师去送抗日

的士兵叔叔们,他们就是这样说的。”说着还手舞足蹈再次重复,“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

邵宜卿笑了摸他的头,夸赞道:“说得好。”

“敌军……一日不退……出国境,川军……则一日……誓不还乡。”小月菱念得有些不太顺,磕磕绊绊的,却仍旧跟着

有模有样得学,那副认真神情逗得人失笑。邵宜卿笑得不亦乐乎,伸手替她捋头发。

兆言插话,兴奋嚷道:“等打败小日本了,舅舅就是从这条路回家,对不对?”

“那当然。”敏敏得意的笑道:“舅舅是抗日英雄,打仗从来不手软,小鬼子见了他,就只知道抱了脑袋逃跑。”

“我也要打仗!我也要跟了舅舅去打仗!”受到了表扬,兆哲越发得意,大声嚷道,很有几分得意忘形的模样。

冷不丁听见前面一阵喧哗,那是一队上街募捐的学生在义演。

街边草草搭起了木台,一队学生穿了穿了军服,肩扛假步枪,扮作士兵,与家中父母妻儿依依惜别,慷慨宣誓表抗日决

心。兆言和兆哲立即趴在窗边,兴奋极了,目不转睛看着台上的“士兵”。敏敏对了叔叔神秘说:“他们俩一看见扛枪

的人,就激动地不行,非要跟了去打鬼子,结果被征兵站的人撵回来,骂他们添乱。”

方振皓顿时失笑,连连摇头,“人小鬼大。”

“男孩子么,都是这样。”邵宜卿抿唇笑,“不过才长这么大,你们连枪都扛不动。还是留在这里好好念书。”

“哦……”小月菱也歪着脑壳兀自沉思,“哥哥们去打小鬼子,我可以做护士,治病救人!”

“咦?”敏敏回身看她,“你这么小,不怕吗?”

“不怕,不怕。”小月菱挥手,摇了摇头脆生生说:“我不怕,一点也不!”

邵宜卿怔了怔,六岁的孩子纵然再聪颖,又怎会懂得生死,她实在是觉得疑惑。

方振皓淡淡笑,颔首说:“也是我教的。”

“南光。”邵宜卿有些不悦,“她是女孩儿,况且还小,生生死死的事情,日后长大自然会明白,一早就让她知道流血

死人,这样长大的孩子怎能健康?”

方振皓沉默许久才说:“轰炸天天都在继续,孩子总会看见路边的尸体,我总不能骗她说,那些叔叔阿姨都只是在地上

睡觉。”

邵宜卿僵了脸色,抿紧唇角,动了怒:“你这是胡来!”

方振皓微侧了脸,在后视镜里与大嫂相视,很平静说道:“大嫂,我可以把所有的孤儿都护在孤儿院里,不让他们出门

去,不让他们看见外面的死人,但这样不能持续一辈子。每隔三五日就是一次轰炸,就算关上门窗,躲在地下室里,一

样听得到炸弹的声音,我不想欺骗这些孩子,不能告诉他那些声响和烟尘,只是大人们在放烟火。”

没人不说话,过了片刻,邵宜卿默然转过脸去看着车窗外。

她怀里的小月菱露出迷惑的神色,睁大黑白分明的眼睛,左看右看,车厢里一时静默无声。

兆哲很不服气,骤然打破沉默,“怕死的人才不敢打仗。”

兆言立即挺了挺胸膛,把下巴高高抬起,“我不怕死!我才不怕,我要跟舅舅一起打仗!打得小鬼子跳进海里去喂鱼!

“叔叔知道你们两个很勇敢,你们都是勇敢的孩子。不过,保家卫国,也不一定非要上前线打仗。”方振皓一边开车,

一边露出一丝温和笑容,说:“前线有人保护我们,我们在后方就要担负起自己的职责。叔叔的责任是救人,照顾他们

康复再上前线,你们要做的就是好好学知识,长大了造飞机造火炮,运上前线,一样可以打得日本人鬼哭狼嚎,叫他们

滚回海里去!”

两个孩子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忽的想起曾经争执过的捐零花钱到底是买飞机还是买大炮,兆哲大笑脆生生回应道:“

造大炮,造飞机,把小鬼子全部轰上天!”

邵宜卿神色也震动,良久沉默,紧抿的唇间却是一声叹息。

她略略失神,看小叔子在那里跟孩子们谈笑。

这么几年了,早已看得出来,那两个人为了对方呕心沥血,毫无保留,更不是一般的信任。南光虽然表面看来好说话,

心里也有倔的时候,尤其在涉及到自己弟弟利益的问题上,他几乎从来不妥协。

她微闭双眸,往事历历在目。脑中却一团乱麻,也不知究竟该去想些什么。

仗在打,日子依然在过。

方振德已经在老字号的川菜酒楼定下包间,瞧见家人来了,笑了招呼他们入座。

看到弟弟,也没什么特别表示,只是颔首。

侍者将门带上,桌上是琳琅菜肴,几个孩子见到顿时垂涎滴。

面对一桌麻辣鲜香,邵宜卿只是笑着给孩子们夹菜,看他们拿起筷子飞快往嘴里扒饭。

方振皓一如既往的平静从容,不时与哥嫂笑谈如常。

敏敏在一旁吃的津津有味,不时竖起耳朵听,听见父母与叔叔聊的都是琐事,不外乎物价飞涨,工作忙碌之类的,三人

只谈闲话,一直闭口不提在外的舅舅。

她有些不悦,可是又不敢表露出来,只得闷头吃饭。

狼吞虎咽一阵,一个小寿星才像是想起来是自己的生日,嬉皮笑脸跟大人们要生日礼物。

方振皓从包里掏出来他给侄儿们准备的生日礼物,是两把乌黑的玩具手枪,做的惟妙惟肖。他递给双眼放光的俩个小子

,笑眯眯说:“叔叔托朋友弄来的,美国进口的玩具,喜不喜欢?”

“喜欢,喜欢,噢噢!”

两个小孩子又手舞足蹈起来,高兴地连饭都顾不上吃了,在包间里来回折腾,举着手枪,嘴里发出“砰砰砰”的声音,

闹得简直天翻地覆。方振德无奈笑着摇头,点上烟斗来抽,邵宜卿笑着将小月菱抱到膝上来喂饭,擦掉她脸上的饭粒。

敏敏忍俊不禁,故意逗他们说:“连谢谢也不说,没礼貌,小心下次叔叔不给你们礼物了。”

兆言马上扑到方振皓身上,撒娇蹭着他,一个劲的说谢谢。兆哲小心翼翼把手枪举到眼前来看,小脸一下垮了下来,扑

到他跟前拽了手说:“手枪没子弹,好久以前舅舅送给我的子弹壳没了。”

方振皓想起兆哲十岁生日时邵瑞泽给他的生日礼物,是一枚子弹壳改凿的小小挂饰。兆哲当时很是喜欢,喜滋滋的挂在

脖子上,不时的拿出来神气臭美。后来两个孩子遇到了绑架,被日本人拿走,从此就不见了。

他叹了口气,却对两个孩子微笑说:“没关系,丢了就丢了,等你们舅舅回来,再跟他要,保证给你们最好的。”

“舅舅什么时候能回来?”兆哲迫不及待的问,眼睛放出熠熠的光,似乎恨不得马上就见到舅舅。

这一句话,却把三个大人问的全部沉默。

长沙会战刚结束,邵瑞泽就被命令即刻飞赴昆明,那时候昆明正在召开中美英三国军事会议,商讨三国保卫缅甸的作战

事宜。随后,邵瑞泽转任中国远征军第一路副司令长官,与罗卓英一道协助陈诚组建中国远征军。

整个过程是在极其保密的情况下进行的,当十万远征军在3月底全部进入缅甸时,远征军的家人才收到了士兵们寄回来的

家信。邵瑞泽的家信很短,只有寥寥数语,最后写道:“今年第五战区战事稍缓,原本计划长沙会战结束即可回家一趟

,然情势突变。此次入缅作战,我等已做好长期准备,恐数年不得归家。我身负远征军副司令长官之职,为国家尽忠,

为民族尽孝,请姐姐、姐夫、南光原谅。”

现在已经是初夏了,方振皓从吴炳章那里得到的消息,经历了同古战役、仁安羌大捷,中国远征军因为英军的延误与判

断失误,被日军围追堵截,伤亡惨重,共有五万多人死在滇西与缅北那块密不见天日的原始丛林里。剩余的远征军一部

分拼死退回国内,一部分转道去了印度。日军切断了中缅公路这条盟军和中国联系的最后通道,全力向着西印度进攻。

极其危险的情势下,邵瑞泽带着被打散的长官部,被迫随了驻华美军司令、盟军中国战区参谋长史迪威乘飞机飞到了印

度蓝姆伽,才不至于连整个中国远征军长官部都全军覆没。

这下子,人都在异国他乡了,彻底的音讯不通,日本人的大军横在印度与中国滇西之间,谁还能知道他回不回得来。

邵宜卿不知怎么对儿子们说,心头一酸,硬生生将眼泪忍住。

她身边的方振德忍不住深深呼出一口气,摆弄着烟斗,似乎在想着合适的措辞。

方振皓微垂目光,眼里寂静无波,透出些许空茫。

两个男孩子也仿佛感受到这股气氛,又看到连姐姐都低着头,大眼瞪小眼半天,最后兆哲讪讪说:“舅舅……是回不…

…”

“兆哲!”很少对孩子厉色说话的方振皓脸色一凝,“话怎么能这样说的?”

只见他唇角笑意渐深,目光坚毅,笑了坚定道:“你们的舅舅,他好端端活着,只不过是,不过是还在回家的路上。”

兆哲张了张口,说不出话来,怔怔看叔叔对了自己伸手,捏住自己的肩膀,紧紧地捏住。

那边几人再也不知说什么,紧紧抿唇,低头不言。

方振皓捧着兆哲圆圆的脸蛋,默然片刻,缓缓道:“记住,他还在回家的路上。”

夫妻两个怔怔看着他决绝面容,在那双眼睛中,看到无可撼动的坚定和信任。

今天竟然破天荒的没有轰炸,飞机在空中盘旋示威了一番,防空警报只响了一次。

方振皓将哥嫂一家送回了家,瞧见天色黑了,于是把小月菱领回自己住的地方。

入夜依然宵禁限电,不到十点街上都已经一片漆黑。

小月菱从浴室里出来,洗的干干净净,瓷样肌肤吹弹可破,大眼晴乌溜晶莹。她披着湿漉漉的头发,把一件衬衣穿成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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