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定何物 下——高阳
高阳  发于:2011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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季霖像松了口气似地,久久没有说话。

“师兄,”他终于又开了口,喘着气,断断续续地说,“赵毓提我出去,给我疗毒,一连去了七天,又被天兵抓来这里

,他也被软禁起来了。我的魔毒,还是没能全去掉。天廷下令,只要是染上魔毒,又去不掉的,统统斩首。这次我……

”他苦笑了一下,“怕是又要死在你前面了。”

第八十三章

曾一杭是被清晨的微凉冻醒的,醒来时发现自己躺在水榭临水的座位上。他一直困在前世牢房的黑暗里,见到天光还有

些不习惯。既而又觉得庆幸与松了口气。脸上湿湿的,他还以为是泪水,坐起来以后发现是湖上斜雨纷纷,一片朦胧别

样的湖光山色。雨丝吹进来,打湿了他的脸庞。

回头一看,桌上早已收拾干净,季常不知哪里去了,只有胡沐披着他青色的外衫仍在睡个不停。他再看桌角,差点笑出

来:四郎早化作一只狐狸,枕在自己的大尾巴里大睡,时不时还打个呼噜。

曾一杭一夜这么躺着,真是浑身酸疼,他站起来活动活动筋骨,四下看去,哪里还有龙的影子在!不过总算又开始回忆

季霖的事,让他着实有些高兴。可原来在天牢还有这么苦不堪言的日子,让他觉得醒来也是件好事,不然说不定会在梦

中被打死。

他看着烟雨模糊中的湖面,一时想不清自己此时翻滚的心情,是因为想念季霖,还是在感叹前世的深情。

他突然想,季霖或许不是一去不回的人,生死关头,会出现在自己隔壁的牢房,有赵毓的安排,也有季霖自己的心意。

到底季霖有没有自己喜欢他那般喜欢自己?前世为季霖死也愿意,季霖又是怎么想的呢?

他闭上眼,想起狐狸所说的昆山,山顶上寸草不生,寒风大作,冰雪遍布,还有巨大白石搭建的宫殿。纵使舍不下季霖

,自己的人生也在开始,即便自己与他们相比,有很多事不能做到,却也是有身为凡人的追求。

不用说生意,若是在昆山,这样的烟雨西湖再也看不到了。

他发现他自己在很认真地想同季霖住在昆山的事,转念一想,季霖从没提过要自己与他到昆山去,说不定他也不是个愿

意厮守的人。再想想,季霖临走时,是在等自己说什么呢?

与他去昆山?曾一杭这几晚一闭眼,就想季霖是不是在等自己说这句话。

他靠在栏上,仰着伸出头去,雨滴淋在面上,不同于前世的狼狈,倒觉得清明自由。突然,眼前露出一个龙头,把他吓

得差些滑在地上。待他稍平静下来,季常已然笑眯眯地坐在他面前。

“季……季公子,你待在上面做什么?”曾一杭喘着气说。

“你不是御龙使吗,怎么怕起龙来?”

“我在梦中才是御龙使,那之前我可是做了二十年的凡人!”曾一杭吓得太厉害,语调也没好气起来。

季常哈哈一笑,心情很好的样子。

“季……季常,你如今看起来,比前世爽朗多了。”曾一杭打量了他一阵道。

“是么?我……”季常有些困惑,“那可能你是在华清或天庭见我,人前毕竟有些不一样。”他一手让脑袋枕着,一手

放在膝头,手指轻轻动了动,想起什么似地说,“说起来,师兄你才是变得爽朗许多。”

这一点连曾一杭也不能否认,又想如果今生好不容易变得爽朗了,如果去了昆山,与华清又有什么两样?

“那季霖他私下是什么样子?”他好奇地问。

季常愣了愣:“因为是亲兄弟,又总在一起,我觉得他一直是这样子,人前人后,几乎都没有二致。若说真有什么不同

,师兄不是应该比较清楚么?”

“我啊……”曾一杭心里想起季霖诱人模样,着实有些按捺不住要笑出来,当然在季常面前不好意思这么做,冷静下来

想想性情方面的话……“在你们中魔毒之后我曾见过他,除了前事尽忘,在魔军中行起事来,也和过去一模一样。真要

说人前人后,都是那个样子。我有时似乎知他甚深,有时却不大知道他在想什么。”

季常听了,沉默了一阵,似乎在想什么,冲水里扬了扬手,两个长得乖巧的女子端着洗漱的东西出来,待二人用毕还送

上茶来。虽然下着雨,她们衣衫头发一丝不湿。

“我六娘,就是霖儿的母亲,是西海龙王的爱女,颇有些我行我素。早先她并不愿意嫁到西湖来,在西海很是闹腾了一

阵,最后还是西海龙王强行派人用法缚了来。当时因为她过来时不断哭泣,送亲的队伍所到之处,都风雨大作,发起了

大水。我父王也只不过要借西海之力,与西海联亲罢了,与六娘并没见过几面,这回看她那样子,并不十分喜欢,还觉

得惹了麻烦。二人便一直很疏离。后来,我六娘就生下了霖儿。她生霖儿之前,也不把肚子里的孩子当回事,还时常到

北海去游玩。有人传说她与北海的龙有染,霖儿就是生在北海上的。父亲听闻她在海上临盆,觉得大为丢脸,却也只好

去接她。当时我也同去,漫天惊涛骇浪,母龙刚产完子,很快就被接到后边去了,可却寻不着霖儿。”

“父王当时想,反正也不知道是不是自己的亲生儿子,甚至在海上走走停停,做做样子。我虽年幼,也看出他并不是真

心去寻,跟在他后面,看其他人也不怎么卖力,只觉得素未谋面的弟弟很可怜,一定要找到他。可我当时只是一条小龙

,第一次出海,因为太过专心找弟弟,竟与父王走散了。”

曾一杭看着季常,想他那么小就在风口浪尖找自己刚刚出生的弟弟,比父亲还要用心,怪不得同是获罪,他可以再回天

廷,受到接纳。

“后来,我在海上起起伏伏,也不知怎么唤北海的水族出来,只得随波逐流,当时我十分害怕,想父亲会不会连我也不

要了……”季常谈起那段往事,神情上看好像回到小时候一般,“忽然远远看到一艘小船。”

“小船?这么大的风暴,海上怎么还会有船?”

“我一看,就知道是有仙人路过,忙向那船求救。到了船上,见到一个白发老者,问我是不是西湖龙王的儿子。我说是

。他问我来做什么,我说来找弟弟,弟弟刚生下来,就被大浪冲走了。他便往旁边一指,问我是不是这条龙。”季常说

到这里,冲曾一杭莫名一笑,“我当时正手足无措,看到旁边有比我孩子,顶多会走路不久,也是湿淋淋的,手里捧着

一条滑溜溜的小银龙!我料定是六娘的儿子,一把抢来。”

“那小龙有这么小,和蚯蚓似的。那孩子身上没什么仙气,我真不知道他怎么捞上来的。”季常用两手的食指比划着当

时季霖的大小。

“那孩子不会是我罢?”曾一杭难以置信地问,“老实说我在华清呆得太久也长不大,已经不记得自己是从哪里来的了

。”

“那老者说:‘他是被渔民的儿子,因为家里穷,就偷偷把趁孩子放进小船,放到海里,祈祷把他送给神仙。正逢我算

准今日要从北海收个徒弟,便飘洋过海来寻,看到这孩子,就把他收回来了。哪知渡船行到一半,起了大浪,那孩子不

慌不忙,竟跳到海里。别看他这么小,在海里浮浮沉沉却是利落得很,我当时就坐在船里等他,过了很久,他自己又游

回来,我把他抱上船,他却从怀里掏出这么条小龙来!’”

第八十四章

曾一杭看着下着大雨的湖面,听季常说,御龙族四处流亡,有养不了的孩子遗在路上,被渔民拣去也是有的……前世真

正的生身父母,怕是搞不清下落了。他先是有些失落,眼睛又亮了起来:起码他还认识季霖,一开始就认识的季霖。

可惜他真不记得当时情形,季常又说那老者便是华清师傅,还与龙子约定好了以后上山拜他为师。曾一杭便猜想刚随师

傅到华清时,或许还想着那条小龙,不过好几百年如此,大概连昼夜更替也无甚么区别了,哪里还记得上山前的事?

或许自己糊涂些,若是仲书,说不定会记得。

也是这般糊涂,面对季霖,才会一头扎起去。

他想像着前世,觉得是自己,又不像是自己,既悲悯,又想探究,似乎连自己也好奇那少言寡语的自己曾经想过什么,

一年复一年一日复一日的清寂日子,在梦中这般短暂,实在很难完全体会。

他有些出神,听季常又讲季霖的事才回过神来,原来季霖儿时在龙宫,因为母亲的作风而受到冷遇。父亲本来就不喜欢

西海龙女,一忙起水族事务起来更无暇顾及他。龙女哪里甘心独守空房,待季霖刚刚断奶,便迫不及待地找遍机会出去

寻欢作乐,除了喝醉时或出不去了,才抱季霖哭一阵或笑一阵。

龙宫里的人看母子二人这般不受龙王待见,自然也就不怎么管季霖。季常心里倒是挺惦念这个他亲手从北海抱回来的弟

弟,常常去找他玩,季霖是个面上很少表情的孩子,只有见了季常,才会高兴起来,还会伸手要他抱自己。

“不过,第一次上华清时,你不是抱了他吗?他从那次起再也不让我抱了!”季常好笑地说,“时隔三百年,我早忘了

你长什么样子,他却被你一抱就觉出似曾相识来。那晚上还爬到我床上说认得你,我可从没他这么高兴过!后来他只去

找你,变着法子讨你欢心也就罢了,还和我也时不时提起你,我心里还真不痛快过一阵哩!怎么一见你就把我忘了!”

曾一杭想到小时候也忍不住笑出来,那真是前世最快乐的一段日子。想想季霖确实对自己有特别的感应,连中魔毒后也

认得自己是他的御龙使,他有些惭愧,除了小时在海上知道去救他,还有他在大漠遇难时懂得去寻他,其他时候他根本

分不清对季霖有没有这种感应。

不过也难怪,季霖是全部了,还要怎么感应?

他虽只是点头,心里却越来越想季霖。要是这些由季霖来告诉自己该有多好!

“我们中毒下界后,又过了几百年,我在江阳的日子比在华清还要无趣,成天只和张大人下棋聊天,霖儿更是被锁住了

元神,照理说什么也记不清楚了。张大人认出你时,我真真吓一跳。师兄你现在不要说衣服不同,最重要是神气简直换

了个人,神态举止也十分不同。我当时听闻你姓名,只觉得非常耳熟,还想是凑巧,可是他一见你,竟不由自主还是去

找你。从前都是别人找他,哪有他找别人的道理!可是我们一同他说你是师兄的转世,他却大发雷霆,说华清师傅当初

应承会救师兄,师兄不会死,怎么也不信,可你能拿金鞭救他,又不得不信……真是矛盾得很。”

“他不知道我死了。”曾一杭重复了一遍,边点头边说,目光也沉郁起来。

“连我也不知道。我与天廷隔绝已久,那时一起获罪的,要么杀了,要么不知发配到哪里去了。我在江阳认识的张大人

,我们都不知道那时认识的人哪些还活着,哪些还在天上,哪些已经不在了。”

“可是季霖当时牢房就在我旁边,而且他还与我隔着墙说过话。”

“那他便是比你早被罚下界了。他知道师兄死了,不知道会多伤心。我看着他长大,从未见过他对一个人这么用心。你

在华清时,说要好好修仙,不和他在一处了,他回来哭得什么似的,连刚生下来那阵,他都是不怎么哭的。想必是父王

与六娘都没怎么疼过他,他也觉得理所当然,却万万没想到连你也不要他。霖儿这孩子,生来聪慧,学什么都快,只是

少人疼爱教养,十分任性,我一直对师兄有几分歉意,可看你们一来一往,竟也说不出什么来。”

曾一杭把脸埋在两手间,季常越说,他越想去找季霖。他原本只想季霖阅人无数,不把自己放在眼里罢了,现在看来却

不一定如此……季霖不论法力还是心智,早不是当年那个小龙子,可是不管他后来怎样,也不管他犯过什么错,做了什

么对不住自己的事,自己还是喜欢他,想和他一道,不愿再见不到他,一定要让他知道,还要亲口问问他……

“我不去找你,你便不来找我么?”季霖中魔毒时,这么问过他。

“你为什么不来找我?”

“他本来想着师兄去找他,现在知道你因他而死,一定怕你怪他,要不就是怕他……”

“那他可想岔了,我一颗心全予了他,就算是因他而死,也是我当初自己选的,我自己愿意,他又何尝逼过我!我拿什

么去怪他?”曾一杭急急开口道。

季常看了他一阵,似乎神情舒展了些,却没有再提,只是过了一阵,才说到别的事上:“其实六娘也不是真不管他,待

他那回要上昆山取龙骨时,真无法了,六娘常去帮他,帮不了许多,回来不敢同父王说,总躲在房里哭。”

“天下父母心,必不是不管他的。”

曾一杭沉默了一会儿,这时,胡沐醒了,狐狸也伸了个懒腰,爬起来,跑到别处洗脸去了。季常便走过去要带胡沐离开

,被曾一杭叫住:“季常,我是真想去寻季霖,可若次次要央你携我去,或等他来寻,真不是我愿意的,可有没有别的

路子,你指给我,多远我都自己去找他!”

前世憋屈便罢了,现世他可不是这种作风。

季常先是有些意外,不过很快了解了他的心意,便与他说了个办法。

这天与人谈完新办钱庄的事,众人留下喝酒,曾一杭断然推了,早早回了家里,倒头便睡。

醒来之后,正好月上中天,他按季常说的,带上金鞭,走到马厩前,牵出那日送自己与季霖到城门下的马,也就是回来

时他与胡沐骑的马,走到榆塘大街上。此时大道上行人极少,他骑上马,在马耳边轻声说:“带我去昆山,一直到山顶

上去!”

那马嘶鸣一声,便撒开蹄跑开去。却不像走在人间路上,一开始有些不稳,如同行在云上,曾一杭不敢睁眼,只闻耳边

呼呼风声。待马的步伐稳了,他才睁眼一开,马正奔跑在一条他从未见过的道路上,月光之下,这路平坦宽阔,就是不

见尽头。

很快,出现了大开的城门,一定是季常事先打好了招呼。那路遇山穿山,遇水跨水,曾一杭从未这样一夜看遍月光下中

原风景,真真山随平野尽,月涌大江流,只觉得河山壮丽。

季常把前事尽告诉曾一杭,曾一杭只想或许梦中,临刑前,生死关头,季霖也会对自己说说前因后果,说他与自己早有

缘定,说他自小不受疼爱,说他受了多少委屈,说他上天之后纵相见不相亲,也对自己百般回护,说他中魔毒啃心噬肺

之痛,可方才睡梦中,季霖每次受刑回来,却只问曾一杭还在不在那里。

“我原本以为上天,你便在我庇护所及,可仍是一起落进了这步田地!难怪你当初仅凭一己之力也要自己争取,却还被

我拖累……我恳求赵毓救你,他应承我一定尽全力……看他现在这般,能做的怕是也有限。”一次,季霖这般说道。

曾一杭听了只觉得心酸,季霖最不爱求人,这下让赵毓去毒,还求他救自己。他开口想说话,喉头嘶哑,全是血腥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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