清风定何物 下——高阳
高阳  发于:2011年12月22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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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去,落日十分壮观。到了夜里,沧海明月,伸手可摘星辰,更是绝景。

而另一面栏杆下,是川流不息的人流,在棋盘线的街道中好似蚂蚁来来往往,海市灯如昼。由于客人是来自四面八方水

妖神怪,故提的灯颜色也各不相同,五光十色,大小不一,也是奇观。

“大海外面连同着大洋。师傅一定同你说过,湖里生的龙,比不上海龙,海中的龙,与大洋中的龙更是不能比。小时我

在华清,看着东海,便常想下去斗一斗,搏一搏,也没少打架,后来离了华清,我被关在江阴修行,静不下心来,想起

你便觉得怒气十足,父亲便把我赶到南海去,我在那跟一个舅舅混了一阵,他便把我领到洋里去游,一次被洋里的龙追

来,我没想到龙竟可以生得这么大,这么凶残,”季霖说着,眼里露出一丝兴奋,“在东海若有涛天巨浪,也不过在我

掌控之中,那时在洋中见了那等巨浪,只觉得可怖,我头一遭怕水。当时没处跑了,我只得化出原形冲上去与它斗法,

最后竟能打伤他跑回南海来。”

他见曾一杭听得出神,笑了笑道:“逃回南海后,我独自盘在岸边礁石上,浑身是血,倒觉得荡气回肠。又想,如果师

兄在这里便好了,我也想他见见这么大的龙。只可惜他不要我。”

曾一杭听了,想起那时在大洋中风口浪尖上的小银龙,是他无所畏惧的季霖,忽然明白为何当初不忍做他御龙使,心潮

如同大海波涛汹涌,便上前搂住他的脖子吻起来。

我想要你,我无时无刻不想要你,我只是不想这般要你罢了。

季霖把他抱上围栏,曾一杭先是一惊,想反正四下无人,便抱住他,与他乱来,纵然衣服全飞到海里去,也无所谓了。

这回季霖在海风中,动作粗犷不少。

到了曾一杭被他包在被中沉沉睡去,又不知何时醒来,见季霖正在外边对月抚琴,琴声混在涛声与风声之中,铿锵得很

,如同他大海一般的情怀。

过了几日,季霖把曾一杭送回榆塘,还送了他很多在海市才有的珍奇东西。二人在门前久久相对,季霖终于说要走了,

转身便离开。待他走了一会儿,曾一杭才反应过来他似乎在等自己说什么,连忙追过去,哪里还追得上!

第八十一章

季霖走了,一连月余,都没有回来,曾一杭再没做过有关过去的梦,他也曾陪母亲去龙王庙上香时,顺便问问那里道士

关于五龙子和六龙子有什么说头,可除了龙女有几段佳话,其余几个龙子长年在外,没怎么显过灵,也没什么传说。

本想托胡沐找季霖,可又觉得龙子终没有开口,或许自己也不应再做无谓的努力,毕竟昆山西域,不是想留便留得的。

不过他还是去问季常季霖的近况,虽然有些羞于启齿,更觉得自己执着于季霖有些荒谬,但他还是问季霖什么时候能回

来。

“他十分忙碌。以前只顾抢了那龙身作威作福一阵,没那个心思,现在真的要接下来,才发现也不是那么容易的事。过

去在天廷,封给他的领地,都是由我父亲托人去管,如今亲力亲为,他也是第一次。”季常看来是常去看他,才知道如

此之详。

由于季常实在太过亲切,曾一杭一问,他竟把昆山上下介绍一遍,也不管胡沐和曾一杭到底听不听得懂,要不是陈叔来

问店里的事,他还会讲下去。

“先生,我记得昆山脚有个洞……”趁胡沐正在自己家里走走看看,曾一杭问和自己一起走在后面的季常。

“你怎么跟着沐儿唤先生?”季常笑着停了脚步,看着他,“直呼其名便好了。霖儿不是唤你师兄了么?”

“啊……”曾一杭想起季霖有向季常提起自己,一阵高兴,又是不好意思,竟不记得自己问什么了。

“如果你要去看他,我可以带你去。”季常说着,紧接着问,“你想去看他吗?再有什么为难,见个面也没有什么。”

“季公子……”曾一杭本来就是个藏不住的,听他这么说,脱口而出,“你说,他怎么想得我?”

季常嘴唇微张,似乎不知如何答他,这时,曾一杭房里传来胡沐“哎呀”一声,二人连忙赶过去,却见他想把金鞭从墙

上取下来,那金鞭竟纹丝不动。

曾一杭心奇,还从没凡人在他面前动过这东西,走过去一伸手,轻轻松松把金鞭拿了下来,脑子没回过神,又递与胡沐

,胡沐也拿手去接,季常忙一步上前,接过金鞭,小心挂上墙,对胡沐道:“你拿不动的。”既而对才反应过来怎么回

事的曾一杭笑道:“师兄,神力还在啊!”

当晚,他们连同狐狸四人在玉山脚下、西湖之畔的水榭里喝得酩酊大醉,因为是自家湖,季常根本不设防,可他酒品不

错,只是同胡沐趴在桌上大睡。狐狸和曾一杭直接滑到地上,迷迷糊糊。眼神朦胧间,看到临水处有一只玉箫,他想起

过去曾在这吹箫,便拿过吹奏起来。

一开始还呜呜不成声,接着便越来越流畅,竟成了曲儿。若说前世吹它是郁结的忧伤,如今再吹便是直率的思念,虽不

知箫声能传多远,但在曾一杭心中,这曲儿翻山越岭,乘风几万里,直到昆山之巅,告诉那白衣人儿自己有多想他。

他吹着吹着,脑中醉意消散,清明起来,隐隐约约看见远方有光贴着湖面飞来,化作几条龙绕榭翻飞,明月照楼台,好

像又回到了几百年前,三世之前。水汽迷蒙,狐狸仰在桌下咂巴着嘴,抹了把脸继续睡。季常似乎浑然不觉,仍与胡沐

伏在桌上。

曾一杭不觉唇离了箫,乐声停止,而那几条龙并没有离去,曾一杭伸出手去,还有龙来舔吻他手心。

“都说龙能知过去,识未来,你们知不知道,”曾一杭抬起头来,神龙身上的光映亮了他的脸庞,“我和季霖的事?关

于他的,什么都好。”

那龙听了,慢慢连成一圈,曾一杭看去,那龙圈中间有个亮点,看久了,竟觉得那亮点越来越大,就要逼到眼前似的,

接着,不等他惊叫,整个人就被吞到亮光里去了……

天降大雨,他终于又回到被季霖推出魔界的那一天,脸上泪水与雨水相混,已经分不清楚了。没走几步,就被密切监视

水系的天兵捉住,送到一个将军面前。这个将军正是与季霖刚交过手的,亲眼见过曾一杭从泥淖救季霖出来,这下看到

曾一杭,勃然大怒,破口大骂,拔剑要亲手杀了他,却被一边的军师拉住,说赵大人正在到处找这个人。

满身是泥水的曾一杭很快被送到在黄河作战的赵毓面前,赵毓寻不着他下落,又听得回来的仲书报告,以为是不行了,

再看到曾一杭,惊得说不出话来。曾一杭看到他,也被他憔悴到不像个神仙的样子吓一跳。

“艰难得很,这里很多事都不由我做主。就算这仗胜了,朝廷里也藏了不少奸党,回去也是凶险,不知能不能还有命在

……每天收到圣旨都战战兢兢,怕让我退兵……想到这些,我就想,”两人独处时,赵毓用手遮住眼睛往后靠在椅子上

,“……若是能见他一面就好了。”

曾一杭此时已换了衣服,原原本本把季霖与季常中魔毒的事告诉他。赵毓听得认真,听完才摇头道:“我疏忽了。昆山

是银龙之本,你用灵力治了他伤,那下面的龙骨真有可能救得了他。”他苦笑了一下,“季霖这人……可能死前还抱着

一线希望,用最后的力气去引龙骨救他了。只是那之前,季常已经遭到毒手,被支着上了昆山。他们兄弟同心,能用古

老的法术把他还没完全复活的尸身唤醒。二人到了魔军帐中,便有人对他们植入魔毒。”

“因为你还活着,不好用魔毒缚他龙珠,黄兴可能是想抓了你,用你精血养银龙,好使季霖法力大大增强……现在季霖

放你出来,自己怕是凶多吉少了。”赵毓皱着眉说,“依你说来,季霖可能在南方。我要尽快结束这里的战事,从东海

截住他。若不然,可能谁先抓住他,看他中了这种紫毒,非杀了他不可。”

这时,外面一阵喧闹,赵毓脸色刷地变得苍白,一拍桌子:“我就知道有人告密,曾大人,怕这回我是护不了你了。”

果然,朝廷下旨来谴俘虏回朝,其中名单就有刚刚送过来的曾一杭。几个天兵冲进来,不容分说就要抓曾一杭,赵毓再

三与押解的人通融,曾一杭才不用带枷锁。

“赵大人!赵大人!”曾一杭冲赵毓大叫。

赵毓连忙奔上前去,拦住了囚车。

“那捆龙索有个密咒,专门对付专属于御龙使的龙,我现在说与你听。凭大人神力,一定抓得住他。”

第八十二章

曾一杭告诉赵毓金鞭的密咒,这个密咒他从没用过,季霖也知道有个密咒,之前之所以对曾一杭有所忌惮,得知黄兴找

他后如此激动,怕他会抓自己,也是因为这个密咒。

赵毓何其聪明,听了咒文,立刻记于心里,说:“你放心,我一定尽全力保他。”

二人还没说完,囚车便开动起来,曾一杭坐了下来,再不回头看还站在那里的赵毓。

他能不能救季霖,已经不是自己能管的了。

囚车行在天上,行得很慢,行过云海,行过星辰,行过朝霞,行过晚霞。旁边的囚车很喧闹,有几个中紫毒的叛变天官

也在其列,他们时常安静一阵,又吵嚷一阵。烈日炎炎,大雨瓢泼,也无遮无挡,虽然他们是神仙不怕这个,但也不免

看着凄凉。

曾一杭一直坐在车里,一言不发,一路只看天空。

去天廷不知道会怎么样,像自己这样无依无靠的,帮季霖养了龙珠,又在抓住他的关键时刻亲手把他放了,现在可能是

他一生中最后的宁静时光。他从没如此清醒地看过自己的处境,他的世界里,从来就是华清的日日夜夜与四季更迭,自

从有了季霖,就只有一个季霖,季霖,季霖,季霖。

季霖喜,季霖怒,季霖悲,季霖嗔,他当季霖是他全部,季霖带他看他所不知道的人间繁华,在大雪纷飞中吻他手心,

敲开他心扉,在西湖水榭中哭着求他不要离开,因为他的离去而愤怒不已……在这些之前,他见到的全是一张张面无表

情瞬息来去的脸,没人对他笑,没人冲他发过火,没人为他掉过眼泪,更没人……伤他。

过去不会有,今后也不会有人这么做。

他猛然发现,他一边不堪季霖的折磨,一边竟又隐秘地期待他的折磨。

御龙使来自北海,曾一杭觉得自己便是北海来的一片水汽,无声无息,无色无味,不知什么时候就消散在天地间,汇聚

到洋流里了。这一去不回,也没什么所谓,本应如此……不,他不愿如此,他想要深切地感受季霖,感受自己,与他融

为一体,甜蜜也好,伤痛也好,即使如同飞蛾扑火也很好。

他不要别人,他只要季霖,即便季霖不要他,即便季霖要别人,要很多人。他曾因为季霖的远去而痛苦,因为季霖亲近

别人而伤心,而现在他才觉出自己什么也不要,什么也不计较,只愿烧死在季霖这团熊熊火焰里……

囚车整整行了五天,却不是从南天门进去,而是绕了个大圈。原来皇城后面还有一个天牢,俘虏都关在那,那还有审讯

场,方便天官提审,天刑司也在那附近。进了天牢,曾一杭才知道天上也有这样不见阳光的所在,每个牢房很窄,四面

是冰冷的石砖墙,只容站立、蜷坐、转身而已。

一般的牢犯是互不听闻的,不过这里也藏了不少法力非凡的牢犯,曾一杭有时会听见他们或怒吼,或高声言语,有些甚

至不堪入耳。闹得过份了,就会有狱卒去鞭打他们。狱卒是从地府调上来的半兽半人的怪物,不通人语,不近人情。当

然也有天兵,个个横眉竖目,凶神恶煞,也没比地府来的狱座好到哪里去。

曾一杭并没有什么不平,只静静坐在黑暗的牢房内,醒了就想,想了就睡,醒来再想,或者脑子空空什么也不想。

只要没提审,便是战争没有结束。他的季霖,他带紫光的季霖,不知道受伤没有,不知遇见赵毓没有,不知道被抓没有

,不知……死了没有。

不知过了多久,曾一杭觉得自己胡子都快长出来了,这种无休无止的安静黑暗会让神仙失去身为神仙的感觉,重新变回

人去。有一天,他突然被拉了出来,套上镣铐去受审。刑官劈头就问他是否串通魔军,甚至最后问到他是不是早就潜伏

在天庭,不然怎么会刻意隐瞒季霖专属御龙使的身份。

曾一杭能答便答,答不上就沉默,不承认就被用刑。刑具也是出自地府,令人望而生畏。他觉得这群人不过是想给他安

个罪名而已,草草了事。回牢房路上,天兵对他拳打脚踢,看他站不起来,便把他跪着拖回牢房,路上被他双膝拖出两

条殷红的血迹。

曾一杭疼得不行,却不愿承认罪名,连受了几天大刑。听隔壁讯场也是哭叫一片。

这天,他又被拖回牢房,已神智模糊,靠在壁上昏昏沉沉,想反正是一死,不如早些认罪算了。正在挣扎犹豫间,却隐

约听闻有人在叫他的。

“曾一杭!曾一杭!”

他不敢相信,可是眼睛又睁不开。

他的泪几乎要掉下来——是季霖!季霖,他怎么会在这里!

“曾一杭,我放了你,你为什么把捆仙索给他?你怎么能让他抓我呢?我犯了重罪,你让他俘我来,确是想我死么?”

季霖咬牙切齿的声音传来,他似乎紫毒未除,还有精力送音来寻他,甚至好像没有受多少折磨,有些生气勃勃。

曾一杭哪里有力气说话,只是用力扒着石缝,想要更清楚地听他说话,随便说什么都好。

季霖的声音却低了下去,平静道:“你若想杀我,早在石洞便行的。我当时是真把命交给你,你不是没要吗?”

曾一杭听了,心里真难说上来是什么滋味,只是没有答他,忽听旁边一阵狂躁的怒吼,又传来砰砰砰的声音,竟像是季

霖化作龙身猛烈地撞击天牢的石壁。

接着响起一阵乒乒乓乓的打斗声,接着又是哗啦啦的镣铐声,隔壁一阵静寂,再听不到什么。曾一杭不知季霖是被锁起

来了,还是被打昏了,还是被带走了,他这时元气有所复原,才使动法力去听,可百只觉得旁边的石壁空空,似乎没有

人在里面。

他本已放弃希望的心又燃烧起来:一定要在死前见季霖一面!

接下来无数场审讯,他被打得死去活来,仍是不认罪。他不知道季霖在哪里,也不知道季霖还会不会回来,但他知道,

此去诛仙台,一定魂飞魄散,什么也见不到,什么也觉不到了。

终于有一天,他快撑不下去时,又听见旁边虚弱的声音传来:“师兄,师兄……”

曾一杭哽咽住了,死死贴着石壁,他觉得有很多话要对季霖说,却只是全身发抖。

“师兄,我知道你在这里。赵毓他说,你在这里。”

“我……我在这里。”曾一杭慌忙擦了把脸,尽力用法术把声音送过去。

“你受伤了么?他们用刑用得重罢?”

“没……还好……”曾一杭声音因为使法力而短促,“你那里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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