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云翼在后面小心翼翼道:“皇上,前边没路了,咱们回去吧。”
朱爽勒马站住,不甘心地望着河面。此时天色已黄昏,太阳不上不落地挂在山头,前面波涛滚滚的雍河给染得红了半边
。两岸红黄交错的山林映在水中,中间还夹了一道深蓝色的天空,景色艳丽非常。朱爽看得痴了,回头说:“先坐一坐
再走——”又向跟来的侍卫们道:“你们,走远点!走开三十丈!”
朱云翼不解:“皇上,咱们就坐一坐,何必叫他们走远——万一——”
话没说完,就被朱爽一把拽下了马。脚没点地,整个人便落在了朱爽怀中。
朱云翼挣扎一把:“皇上——”
朱爽竟不肯松手,抱着他径直往密林深处去。朱云翼忽然有种很不好的预感。
“皇上,咱们回去吧。”他的声音里多了些恐惧。
朱爽不说话,只大步走着,踩得脚下的落叶嘎吱嘎吱作响。朱云翼浑身都绷紧了,想挣扎又不敢太用力,只能一遍遍地
说:“皇上……您要去哪里?先放我下来好不好?”
朱爽抱着他站住,忽然在他脸上亲了一口,问:“三叔觉得此地如何?”
朱云翼看一眼周围,却见有几株藤萝把周围遮得严严实实,不由得有些害怕。但是又不想拂逆朱爽的兴致,于是说:“
很好。”
朱爽终于放下了他。朱云翼还未明白过来,朱爽已经把他压倒了。两人拥抱着在厚厚的落叶上翻滚,初降的露水打湿了
他们的衣裳——
第八十二章:百里追叔 下
朱云翼清醒过来时,才惊觉天已经全黑了。稀稀落落的几颗星星伴着月亮出现在头顶,淡淡的光从枝丫间落下来,把两
人赤裸着的身体照得雪白。朱云翼靠在朱爽肩头,自己伸手去抓衣服。朱爽抱紧他,一件一件地替他穿了回去。他浑身
酸软,还在微微喘气,几乎不敢看朱爽的眼睛。朱爽把两人都收拾好了,抱起他朝外走去。他挣扎道:“皇上,让我自
己走吧。侍卫们会看到……”
朱爽在他耳根吹了口气,手故意又捏了一把。
“你歪歪扭扭地走出去给侍卫们看到就好了?”
“……”
结果在朱爽的坚持之下,他们共乘一匹马往码头的方向走。走到附近,朱爽忽然又改变了主意,叫过来两个人:“你,
去通知船上的人,今晚康王爷宿醉难消,朕带他去找医生,就不送回船上了。你,去找间干净点的客栈——”
侍卫们一阵手忙脚乱,朱云翼坐在朱爽怀中,面无表情。
朱爽小声说:“云翼,船上那些是要替你办事的人,我不想他们对你不敬。”
无论如何,朱云翼现在这个样子给他们看到,他们心里难免会有点疙瘩吧。
朱云翼扭过脸去。这样特地避开他们,还不是欲盖弥彰……
说无所谓是假的。以前他可以豁出去,是因为他那时候还有万不得已的目的。但是现在呢,他和朱爽的关系已经完全没
有再继续下去的必要了。完全地效忠于他是一回事,和他保持那种关系却是另一回事。如果真的这样下去,那么这和放
手让朱爽和朱云礼在一起有什么区别?他最希望的,还是朱爽能做一个干干净净的,令人敬仰的皇帝,而不是像先帝那
样一意孤行、犯下弥天大错……
昏君。
他觉得很头疼,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向朱爽开口。
“皇上,咱们以后别这样了。”
——如此简单的一句话,怎么都说不出来。朱爽从背后抱着他,动作温柔体贴,他却觉得如坐针毡,如芒在背。
“皇上,臣不放心船上带的东西,还是让臣回去吧!”
朱爽笑说:“这还是在宋国的地盘上,那个小毛贼能有那么大的胆子在太岁头上动土!要真丢了东西,朕就治你学生保
护不周剿匪不力之罪如何?”朱云翼知道他还是在生自己白天出去喝酒的气,着急了:“皇上,喝酒一事是臣自己提出
来的,与他无关,请皇上千万不要责罚——”
朱爽在他腰上捏了一把:“你啊,什么时候都想着别人,你就不怕我真的罚你?”
朱云翼闷哼一声,细声说:“刚才不是罚过了么……”
朱爽再捏:“你——你竟然觉得我刚才是在罚你?!我要是真想罚你,你现在只怕爬都爬不动了!”
朱云翼想起他们的第一次,顿时出了一身冷汗。那个时候,当真是生不如死。
“臣失言了。请皇上原谅——”
朱爽逮着他的“错”不放:“你也知道朕不是在罚你,那你说说看,朕是想做什么呢?”
朱云翼再次语塞。他糊里糊涂地就被按到地上了,他怎么知道朱爽想干什么!
朱爽正色道:“朕想让你高兴。你刚才不是叫得挺开心的么?”
朱云翼生平第一次有了要杀掉朱爽的冲动。
他咬牙:“皇上请慎言……”
朱爽嗯一声:“你是真的想我罚你么?”
“不……”
朱爽满意地摸了摸他的头:“其实我也不想罚你。明天你上不了路就不好了。”
朱云翼:“……”
他们的马从码头上走开,拐进河岸边最繁华的一条街市。曲州临近宜阳,是西北方货物运到宜阳之前的最大中转站,是
以客商如云。现在正是晚上最热闹的时候,街道两边的酒楼中都挤满了食客。朱爽皱起眉头:“人这样多,也不知道能
不能找得到地方住……实在不行就只好去打扰你学生了。”
朱云翼正要说“千万别”,就见刚才去找客栈那人迎面走上来:“两位少爷,地方找好了,请随小的来。”马儿驮着两
人走不快,拖着散漫的步子从街市中走过去。吵吵嚷嚷的声音中有歌女在唱歌,婉转如幽谷莺啼。
朱爽叹了口气,说:“今天早上我去码头远远地看你离开,回来的时候听到有个小女孩在唱歌,唱什么‘一叶轻舟去,
人隔万重山’,我听着忽然很难受,你这一去可不是真的隔了千万重山……我坐不住了,就想看着你,就想搂着你,哪
里都不让你去了。这次回来以后,我决不会让你再离开我半步。”
他说得很小声,只有朱云翼能勉强听清楚。朱云翼心想自己千万不能心软,低低说道:“皇上,臣说过臣只愿一生做您
的臣。臣这一生最大的愿望是能看到宋国国泰民安,能亲眼看到您君临天下。臣愿为您出生入死,要为国效力,不可能
一步都不离开——”
话没说完,朱爽的手便捂住了他的嘴。
“你当真过分。他……他那里我已经断了那个念头了,我现在当亲人那样关心他都不行?我不过多问了两句,你就这样
——我看,你当初跟我那样说的时候,根本就不是认真的吧?你是不是把我当小孩子骗?”说着放了手,语气里多了一
丝失望。
朱云翼当然知道他说的是自己当初情急之下说的那个交换的条件。但是朱爽既然已经知道了他们必须分开的真正原因,
难道不应该就这样欣然放手了么?他现在无论再抓着谁都没有意义了。
“皇上,您是皇帝,您在做一件事的时候不妨多想想后果。您虽贵为天子,却也不能任性妄为,不顾后果。臣不是不愿
,是不能。臣不能让您背负昏君的恶名!”
朱爽恨得牙痒痒“很好,很好,天下,国家,君臣……你不原意就直说,何必找那么多借口?我问你,你心里难道就真
的没有……”
挣扎了半天,一个“我”字还是说不出口。转而改了口气一声叹息:“你当真嘴硬,连哄哄我都不肯。”
“皇上,忠言逆耳,皇上乃是一代明君,自然不会喜欢听那些阿谀奉承曲意逢迎之说。”
朱爽有些气极:“今晚朕就做个昏君给你看看!”
朱云翼死守不放:“皇上,臣明天还要为国家奔波去。”
朱爽叹息一声。马蹄声渐渐响到了灯火阑珊处,周围的声响也小了许多。所以朱爽这句话传得特别的清楚:“早去早回
。”
朱爽直到第二天下午才回到宫里。正准备沐浴更衣好好睡一觉,刘鹤就上来奏道:“皇上,昨晚上……无恨大师求见。
”
朱爽心跳漏了一拍。也顾不得鞋子才脱了一半,光着一只脚就往外走。
“几时来的?人呢?怎么也不叫人告诉我——”
刘鹤提着他的鞋追上来:“奴婢也不知道皇上在何处,何时回来,这……就请到景阳宫让他先歇着了。”朱爽从他手里
夺过鞋子套上,匆匆往景阳宫去。
景阳宫内空荡荡的。所有的东西都放得整整齐齐,就好像根本没有人动过。
朱爽一下跌坐在椅中。
第八十三章:天各一方
刘鹤见无恨忽然不见了,急出一头大汗,一边安慰朱爽说他可能是出去花园里散步了,一边慌慌张张地叫小太监们满景
阳宫到处找。却哪里找得到?外面的侍卫也没说看到有人出去了。好好的一个大活人,就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般。
朱爽瘫在那里,欲哭无泪。
刘鹤还不死心,又到处找了一阵,忽然叫了一声:“皇上您瞧,这……”
朱爽跳起来,只见刘鹤手中拿着一张小纸条一路小跑过来。
“大师他似乎留了两句诗……”
朱爽扯过一看,却是莫名其妙的两句话,并不是诗。
“世上不必真有我,不曾去也不曾来。”
朱爽脸色惨白。虽然他不太明白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但是他能看出来这决不是什么好话。
无恨他为什么忽然回来了?为什么有这样悄无声息地离开?这句话又是什么意思?他到底想怎样?难道他就不能说个清
楚吗?
朱爽抓住刘鹤:“快,去问问,他是什么时候不见的?你们最后一次看到他是什么时候?”
刘鹤忙去问那些外面常候着的。那小太监说:“禀……禀皇上,大师今天天不亮就起身了,也不让伺候,说出家人当事
事亲为……奴婢只得把水端来给大师就出去了。后来大师至花园中打坐了大约半个时辰,就回书房看书,不准人进去,
大师也一直没出来。”
朱爽急问:“那后来呢?就没人再看到了吗?!”
另一个小太监哆哆嗦嗦道:“禀皇上……奴婢中午的时候送了斋菜来给大师,那时候大师还在书房中,在屏风之后看书
。奴婢请大师出来用饭,大师隔着屏风叫奴婢把饭菜放下。奴婢不敢逗留,放下就出去了。”
“后来呢?”
“约莫过了半个时辰,奴婢回去收拾碗筷,大师已经用完了饭,依然在屏风后看书。大师听到奴婢进去,就吩咐奴婢说
他中午要歇午觉,命奴婢等不得打扰。奴婢等就一直在外面候着,后来皇上就来了……皇上,奴婢们伺候不周,求皇上
饶命……”
小太监说着就哭了起来。
朱爽听得心烦意乱:“滚吧!现在谁有功夫要你的命——要是你能把无恨给找回来,朕还要重重赏你!还不快去!”
小太监磕了几个响头就一溜烟跑了。
朱爽敲敲自己的脑门,慢慢把他们说过的话冷静地想了一遍,抬头问刘鹤:“无恨是怎么回来的?”
“大师在山下雇了一辆马车。”
朱爽松了口气,这家伙总算还没有用自己两条腿走回来。又问:“据朕所知,康王爷有在感恩寺派驻了人手专门日夜不
停地保护无恨大师,那些人呢?”
刘鹤为难道:“皇上,那些并不是宫中的人……按规矩受保护的人一旦进了皇宫,防护的任务也就交给大内侍卫了,他
们不得擅自入内……”
朱爽一拍桌子:“那么大内侍卫呢?你们都死了么?这么个大活人怎么就能不见了?”
刘鹤忙着端水端茶给他下火:“皇上息怒!皇上息怒!奴婢已经叫人去感恩寺问了,也许大师在宫里待腻了,回寺里去
也是有的……”
朱爽再拍:“回去了?你们当中有谁,哪只眼睛看到他走出去了?”
所有人一起噤声。
朱爽站了起来,缓缓走出门去,看到给无恨送饭的那个小太监还战战兢兢地伏在门边,恨铁不成钢地骂:“你们这群饭
桶!全都被他骗了!”
众太监一愣,朱爽仰天叹道:“他回来,不是有事找朕,而是为了离开。你们这群笨蛋,都被骗了!”
无恨留下的纸条还放在手中,被他捂得发烫。
“朕也是个笨蛋。”呆站了半天之后,他承认了这个现实。
天色已暮,一叶扁舟泊在一片黄色的芦苇丛中,船头有一缕烟袅袅升起。
一只红泥小炉,一壶清酒,两人坐在船头看着远处的风景闲聊。
“哈哈哈……小九你真厉害,居然能想出这么个金蝉脱壳的法子逃出来。当初我看云翼派了那么多人守在寺外,还在头
疼怎么去接你呢!”
朱云承哈哈哈大笑,随手给对面的无恨倒了杯酒:“来来来,你今天走了一整天的路,喝杯酒解解乏吧!”
“阿弥陀佛,出家人不能喝酒。”
无恨双手合十,低头念了一句什么。朱云承端酒杯的手顿在半空,笑容也跟着僵住了:“小九——你怎么了?你不是真
的——出家了吧?”
无恨淡淡一笑:“何谓真?何谓假?真又如何?假又如何?我还不是原来那个我?”朱云承被他反问得愣住,喃喃道:
“我……我还以为你是为了躲过太后的追杀才会假装去当和尚的,呵呵……”
“若为了这些无聊的事情出家,那倒是亵渎佛门了。我出家,是因为与佛门有缘。”
朱云承再次被噎住。事情和他想象的颇有些距离。
他还不死心。
“那么,你上次去了天赐陵以后……有结果了么?”
无恨道:“万物轮回,因果循环,一事之因亦一事之果,循环无断绝。所以也可以这么说,在天地最后灭亡之前,这件
事都没有结果。”
朱云承几乎吐血:“小九……咱们还是好好说话吧,佛法我不懂,你别拿这些来吓唬我。”
无恨粲然一笑:“我这不是在好好说话么,哪里是在吓唬你!”
那笑容衬着他一颗光头,在月光下明净无比,竟然比他往常的样子更多了些超凡出尘的姿态。朱云承看他笑得那么灿烂
,知道他还正常得很,这才放下心来,在他脑门的几点戒疤上敲了一记:“哥哥不是担心你敲木鱼敲坏了脑袋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