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身上,这样不就像个雪人了?”
朱爽自告奋勇:“我来,我来做雪人!”
他当真坐到了冰冷的泥地上,孩子们七手八脚地往他身上头上扔一把一把的雪。他们忘了人是暖的,雪堆上去很快就化
了。雪水顺着沿着他的脖子流到衣服里去,他顿时冻得哇哇大哭。
无恨那时候正好和另外几个孩子路过,他们故意又丢了几把雪过去,讥笑着走开。
“笨蛋就是生在皇帝家里还是笨蛋哪。”无恨记得自己那时候是这么说的。
没过多久他就被朱爽无情地报复了。
朱爽带着一帮小伙计,趁他落单的时候把他抓去当了一回新娘。
无恨不禁莞尔。脸上笑的时候,忽然又觉得有万根硬刺穿透掌心。
朱云承还以为他是想玩雪了,笑说:“你啊,到哪里都玩心不改。咱们先去见卫皇后,回来哥哥陪你玩个够。”
他点点头。这时候有个东西“嗖”地一声从车帘下面打了进来,正巧落在无恨手中。
外面的武官侍卫们大喝一声:“谁!”有人离开队伍去追,立刻传来一阵小孩们的惊叫声。马车门被拉开了,负责接他
们的武官探进头来:“两位贵客可有损伤?属下护卫不周,让两位贵客受惊了。”
朱云承急道:“我好像看到有个东西打进来了,伤着了没?”
无恨抬起手,原来是个雪球。
“小孩们也是无心的,不用计较。”
一路到皇宫去,有惊无险。
湖边的暖阁里已经坐了两个人,一个是卫修仪,另一个一身明黄色的衣饰,显然是齐国皇帝周之信。朱云承简直有点受
宠若惊。他并非齐国人,按照礼节行了半臣里。无恨却只是双手合十,微一躬身:“贫僧无恨,见过周施主,卫施主。
”
周之信脸上一怔,卫修仪两手合十念一声“阿弥陀佛”,笑着向周之信解释道:“大师已经遁入空门,在大师眼中,只
怕黄金如粪土,帝王也如寻常人了。这是佛门众生平等的意思。”
周之信颔首,“大师客气了。请坐。”主客寒暄几句,各自落座。卫修仪亲自给朱云承和无恨倒了茶,“今日有方外之
人在场,咱们就吃斋菜和茶水罢。”无恨再次合手称谢:“多谢皇后的安排。”说着打量周之信一番,只见是个寻常相
貌的年轻人,个头比卫修仪矮,身材也比卫修仪瘦削一些。再加上眼角下那一颗小小的,深红色的痣,比卫修仪竟然还
多了点柔弱的姿态。他坐在卫修仪身边,要不是那身金光灿灿的衣服,只怕所有的光芒都要被卫修仪给掩去了。
朱云承和无恨都久闻这位皇帝的大名,都没想到会是这么个其貌不扬的年轻人。
但是想想他竟然敢冒天下之大不韪立了个男皇后,还在卫修仪长年到处奔波的情况下把齐国治理得井井有条,顿时又觉
得果然是人不可貌相。
朱云承率先捧起茶杯:“在下失意而来,能得皇帝陛下和皇后如此厚待,先以茶代酒,敬陛下和皇后一杯。”
四个人一起举杯喝了。卫修仪挥挥手,周围伺候的太监宫女齐齐退了个干净。周之信随手夹了片菜放到卫修仪碗里,然
后才给自己夹了一片,向朱云承说:“康王爷,有话请直说罢。咱们打开天窗说亮话,能答应的朕决不推辞,不能答应
的,也请王爷不要勉强。当然,朕无论如何都不会让王爷白来一趟的。”
他说话的语气也如他的人一般一团和气,说的话却是斩钉截铁。朱云承听出来了——周之信无非是想知道自己对他有没
有可以利用的地方。要是有,周之信也许会回赠一些支持。若是没有,周之信只怕要像打发叫花子一样,随便给点金银
就把自己打发掉了。作风不像个皇帝,倒像个生意人。
朱云承并不生气,反而觉得对方这样比较好打交道。
“其实在下这次来,是想送些东西给二位。只要能帮到两位,在下就算是一无所得,也是高兴的。”
周之信微微仰身:“哦?”
朱云承从衣袖中掏出一个卷轴:“这个,想必能对两位将来的计划有些帮助。”
卫修仪和周之信都不接,他微微一笑,自己当着他们的面把卷轴展开来。卫修仪看看周之信,表情很是惊讶,简直难以
置信。
周之信仔细看了片刻,才说:“宋国的布军要塞图?”
朱云承卷起卷轴,双手捧上。
“不错,正是宋国的布军要塞图。这图上详细列出了宋国布置军力时的行军路线,以及各处要塞配置军力的多少,其防
守的弱点在何处……有了这张图,两位一统天下,指日可待。”
周之信接过,又丢给卫修仪:“行军打仗的事我不懂,请皇后看一看吧。”
卫修仪点点头,当真看得非常仔细。朱云承知道他心有疑虑,怕自己弄张假图出来糊弄他,于是坐了过去,一一给他讲
解。卫修仪觊觎宋国疆土不是一天两天了,他自己也派了许多密探去刺探宋国的军情。现在看看这图上与他所了解的情
况并无出入,当真吃了一惊。
有这张图在手,他们要拿下送宋国,简直就是探囊取物。
卫修仪沉吟片刻:“靖王爷,你这份礼实在太重,我和陛下都不知应该怎么报答你才好了。”
他们也奇怪得很,朱云承巴巴地送了这东西来助他们统一天下,他能有什么好处?既然他有这么一份利器在手中,为什
么不干脆自己起兵篡位?
朱云承知道自己必须说清楚不可,否则绝不可能得到他们的支持。于是道:“其实我要的不过是两样东西。我现在,其
实已经不是宋国的靖王了,我的身份是沙罗的国师,一生效忠沙罗国主一人。我今天所做的一切,其实都是为了国主。
”
“哦?”
“沙罗经营数百年,一直屈居宋国之下,俯首称臣。倘若宋国不在了,沙罗便可以摆脱属国的身份,建立起一个堂堂正
正的帝国;而且,还可以趁机吞并宋、奚东南海上的各个小属国,称霸海上。”
周之信道:“王爷的忠心,实在令人佩服。只是不知道王爷要的第二样东西是什么?”
朱云承又说:“第二样么……其实是两个人。”
周之信和卫修仪再次惊奇:“不知是什么人呢?”
“不瞒二位,舍弟的生母姜太妃当年便是死在当今宋国的乔太后手中。在下发誓一定要帮舍弟报这个仇。所以,希望二
位来日踏平宋国之时,能把宋国当今皇帝和太后交给舍弟处置。”
周之信和卫修仪面面相觑。卫修仪咳嗽一声:“这其实也还好办……只是,万一将来真的有那么一天的话,在下恐怕只
能交出贵国皇帝一个人来了。靖王爷,在下刚刚接到来自宋国的消息,说乔太后和宋国皇帝之独子都患了恶疾,先后亡
故了。”
朱云承呆住。无恨一愣,正要说什么,忽然又咬住了嘴唇。结果还是两手合十,轻声念道:“阿弥陀佛。”
卫修仪笑说:“两位不用失望,据说宋国的皇帝陛下还活得好好的呢。有句俗话说父债子偿,现在母债子偿也是可以的
。王爷您说的这两件事都没有问题,这张图,我们就先收下了。来,来,咱们干一杯!”
四人齐举起茶杯喝光茶水,无恨忽然问:“不知陛下和皇后打算什么时候出兵宋国?”
卫修仪面有难色:“这……就要看我们准备的进度了。少则三五年,多则七八年,但是十年之内,总是可以出兵的。”
“十年……”无恨似乎有些失望。
朱云承安慰他:“小九,打仗要看天时地利人和,兵马未动,粮草先行,这些东西没有几年的时间准备不下来。你想想
从前那些打天下的,哪有一年半载就能完事的?皇后立下十年之期,已经是很快的了。”
无恨摇头:“不,我不是这个意思。周施主,卫施主你们想过没有——你们打算花十年的时间去准备进攻,那么相应的
,他们两国也就多了十年的功夫去准备抗敌。到最后结果还不是一样?而且说实话,两位现在攻宋,只怕比等三五年七
八年要容易些。要知道宋君登基后原本不思进取,宋国国运颓然。但是他这大半年过来忽然变了许多,突然想到要奋发
图强了。现在才是他刚刚开始的时候,百废待兴,步履艰难。现在打进去,正可以攻其不备,一举成功。若是再拖个三
五年,拖到他兵强马壮了……只怕到时候就没那么容易打进去了。”
卫修仪默默抿了一口茶。
“大师,不是我们不想早点行动,而是,我们真的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啊。不说别的,就说粮草——”
朱云承忽然说:“卫皇后,如果我说——粮草的事情,我可以解决呢?”
卫修仪愕然。
朱云承得意地笑笑:“这些年我在宋国的东南动了些手脚。今年的就不说了,过去四年宋国东南郡县的官粮都在我手中
,您看够不够?”
无恨配合地说:“有粮草,就可以行动了。咱们干杯,祝皇帝陛下和皇后早日一统天下吧!”
朱爽大叫一声,从噩梦中惊醒。
他已经有几个月没做过噩梦了,不知道为什么最近忽然又噩梦频发。
周围一团漆黑。他本能地伸手摸了摸。抓到一只温暖的手的时候,他的心才慢慢平静下来。
“皇上,怎么醒了?”
朱云翼反握回来,又伸过一只手来探他的额头,果然摸到一把冷汗。
“没什么。”朱爽把他的两只手都拉过来,紧紧握在自己胸前,“没事,你还在就没事。”
刚才的梦太过真实,他现在都还有些心惊胆寒。
朱云翼凑过来,细声问:“皇上是不是做噩梦了?”
朱爽终于忍不住,扳过他的头一阵狂风暴雨似的痛吻。朱云翼几乎窒息,用力推了一把。他悻悻放手,翻个身过去缩成
一团。
“你管我有没有做梦。睡吧。”
朱云翼苦笑。自从他回来以后,朱爽就没安生过。先是死活要自己表态到底对他有没有一点真心。他认死理,拼死扛住
就是不松口。朱爽就改了战略,虽然硬把他留在了宫里,但是到底没再用过强。只是没事就自虐给他看,还总是一脸“
你又不喜欢我关心我干啥”的欠揍表情。宫里宫外的人都以为是他在欺负朱爽,落了个里外不是人。
他追过去给朱爽掖好被子,从背后抱住他:“皇上梦见什么了?说出来会好受些。”
朱爽不语。他说不出来。
那是一个漫长的梦,长得就像他曾经经历过的那个五年。他梦见宜阳下了一场大雪,他在雪中四处奔走。积雪没过了膝
盖,每一步都走得很艰难。
他在追一个身影。雪太大,那个人又穿着白衣服。隐在雪中,仿佛神仙一般飘忽,他看不真切。追着追着,他终于追脱
了力气,倒在深深的积雪中。
然后他发现自己突然到了另外一个地方。周围有许多人在厮杀,很多面目狰狞的人挥舞着大刀要砍到他头上来。他慌张
地躲闪,也想自己拔剑反抗,但是随身的佩剑怎么都拔不出来。他惊恐地大叫“救命”,侍卫们拼死护卫着他,然而包
围圈还是越来越小了。到处都是刺眼的刀光剑影,漫天血雨滴在身上,每一滴都热得发烫。
然后他看到有个人杀了过来,用自己的身躯挡在他前面,把那些砍过来的利刃全都挡了回去。但是那个人很快就倒了下
来,扑倒在他身上。那个人已经浑身血肉模糊,朱爽看到有他的背上有一把露出半截的剑在晃动。对方的血涌到他身上
,浸了他一身。
“皇上……好好活下去……”
那个人说。在醒来的刹那,朱爽听出了他的声音。
是朱云翼。
这个梦太不吉利,他无论如何都说不出口。
现在朱云翼就从后面抱着他,他能感觉到沉稳而有力的心跳一下一下地传过来,顿时安心了不少。然而心里总是害怕的
,怕这一切真的会发生。梦里的人不是离他而去,就是为他而死,他忽然觉得自己是个不祥的人。要保护好他们,最好
的办法也许是让他们远远地离开。
如果他的命运当真不能改变,那么他实在没有必要再拖累别人。
这样反反复复想了许久,他下决心低声说:“云翼……你说的那件事,朕准了。明天你就收拾收拾去军营里吧。”
朱云翼很是意外。他没想到朱爽会在半夜里说那件事。
在他和奚国国君奚容谈判的时候,奚容答应了朱爽的计划,但是他也提出了一个条件,那就是来日带兵进入奚国的,必
须是朱云翼本人。
奚容说,他信不过别人,但是可以信得过朱云翼。
朱云翼答应了,和奚容签了盟约。回来朱爽一看,气得要毁约——万一这是奚容的引君入瓮之计怎么办?朱云翼岂不是
有去无回?
朱云翼却觉得自己既然是行伍出身,带兵去打仗是天经地义。自己既然代表宋国去向奚国提出这个计划,奚容会这么要
求也很合理。毕竟一下子把那么多外国兵放到自己的国土上,防备之心还是要的。
朱云翼苦口婆心劝了许多天,朱爽就是不听,也不准他回军营去,更别提把调动军队的印信还给他了。他们就这样僵持
了许久。
朱爽突然改变主意,朱云翼隐约有些不安。
“皇上……您刚才究竟梦到了什么呢?”
朱爽头也不回:“趁我还没有改变主意,快睡觉。明天上朝的时候我就找他们商量商量再匀些人给你,以后你就好好练
那支部队吧。咱们不动则已,动,就要把齐国的精锐一举歼灭,以绝后患。”
“臣遵旨。”
“你自己千万要小心。”朱爽沉默许久之后说,“我现在就只有你了。”
第二天朱爽起来的时候朱云翼已经走了。他闷闷地去上朝。他决心要从小培养太子理政的本领,就叫德皓每天跟着他去
上朝,下了朝再到书房跟着他学习怎么批奏章。批完奏章还要读书习武,一整天下来几乎没什么闲暇的时候。唯一的好
处是一旦有了进步,朱爽就会重重地赏他。大臣们略有微词,说这样恐怕是揠苗助长弊大于利,朱爽却觉得这是应该的
。他要让德皓知道,一个人无论想要什么,都是必须付出代价去换的。这个世界上从来就没有可以不劳而获的东西。
他一直都觉得,如果有人能早些告诉他这个道理,他现在也不至于会这样一无是处。
一转眼冬天到了。
大理寺卿赴东南调查了足足四个月,终于将东南郡县官员勾结粮商倒卖官粮的证据搜集完毕,把各人的罪状和证据一一
列明。朱爽把这群人都处理掉,从吏部重新选了一批官员补上去,这件事总算可以了结了。只是河工的事情因为冬天天
冷,进展缓慢。朱爽想来年再做也是可以的,就叫他们停了,让工人回家过年,开春再继续工程。东南郡县有了些海晏
河清的气象,朱爽的名望也渐渐高了上去。
于是朱云翼也不怎么管朝政了,只管专心练他的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