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去死。”我笑骂道。
至于中午在食堂餐桌上,气氛无比沉重。我们仨用眼角小心翼翼地瞄着老大和雅君的脸色,十分以及万分肯定这两口子
是闹别扭了。
于是我们仨始终低着头,怀着这种最后的晚餐……哦不,是最后的午餐的心情埋头苦干。雅君丢下筷子说了句,“我吃
饱了。”转身走出去,留下老大失神地坐在那里。
我只好把他拉回现实,无奈地大声地提醒道:“还不快去追。”待老大追出去之后,老二坏笑着:“林销,经验嘛。”
老三意味深长地看着我,又迅速低下头继续对付面前的午餐,他含糊地说了一句什么。淹没在食堂各种嘈杂的声音里。
傍晚时分,老大回到宿舍时又恢复了以往大大咧咧的状态。我们的担忧显然多余了。
“多幸福的两口子。”老二又没头没脑地感慨。
老三顺便回应他:“那你也去找一个呗。”
“谁家女孩会那么想不开呢。”我打趣道。
“嗯嗯,也没有谁家男孩会这么想不开的,老二。”老三接过我的话。
老二头上冒出三条黑线,“够狠!”他鄙夷地回应。
这样平淡的日子,马不停蹄地奔赶过去,最终消失不见。如同一片蔚蓝的、平静的海水,那些看不见的深不可测的,是
真相吗?
莫唯的信息渐渐多起来了。
他说,上物理,听得有点晕。
他说,刚抬头看了看窗外的桉木,很美。
他说,有一首歌叫《in love》,很好听。
他说,林销,我等你。
我转过去看窗外的桉木,它们轻轻摇曳着宽大的树叶,发出“沙沙”的声响,很美。
第十八章
接踵而来的是周日的决赛。
A中的大型操场上难得盛况空前,仔细一看还有不少电视台记着打着相机一脸的面无表情。巨大的背景固然有赞助商的商
标,似乎只有我们不会去想这一切的意义。
最后八名选手和最后五个乐队,成功地完成了这一场盛大的演出。不可置否,A中的名字又将占据着新闻头版,吸引更多
急需证明自己身份的贵族。
在主持人煽动的“结果都不重要,你们都很出色”的官方串词中,在不同价格的数码相机刺眼的闪光灯前,或是疯狂摆
动着各种宣传口号的壮大的粉丝团的呐喊声中,我从容地唱完那首《I will be》,然后轻松地冲莫唯一笑,又跑过去和
他们拥抱。发自内心的欢乐,结果似乎不重要。
至于莫奕举起那个刻着二等奖的荣誉以及同样煽情又官方地致词时,我轻声告诉自己,这一切都会过去。
我在后台看见张小北,他不负众望地拿走了一等奖的奖杯。我笑着对他说,“恭喜你了。”他满不在乎地看着我,淡淡
地说,“谢谢,你也很出色。”
我依然微笑,友好地伸出手。
张小北在决赛上唱了也是信乐团的《小时候》,刹那间让我恍惚地想起过去。
回忆里有明亮的灰色,斑驳的悲伤,和更多若无其事的幸福。
张小北难得地笑着,握住我的手。然后随着他们的乐队离开。
我觉得我应该欣赏他,这样一个果断的人,一个勇于追求的人。转过身,李天他们在原地,露出了微笑。这一切像是一
个繁华的空洞。而我们都笑得那么开心,并单纯地认为我们会一直幸福下去。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天色已晚。路灯被寂寞地点亮,风还是热的。而最后一抹夕阳终于消逝在远方尽头,那些飘乎的情
绪,抓不住。
我拿出手机,飞快地按动按键:
莫唯:
我,到站了,我等你。
林销
淡黄色的信封标志在屏幕苍白的光线中反复转动——发送成功。
如同完成一个莫大的使命,轻轻地叹了口气,好像是应该开心的,却疲惫地靠在天桥的围栏上。暮然望见这个城市孤独
的灯光,华丽却不真实,又是如此接近,刺痛了眼睛。
手机安静地放在口袋里,再没有响起。
第十九章
谣言路过,顺便来访,各种各样的猜疑,各种各样的对话,叵测地延伸。
上午第三节课,教室后排的女生开始窃窃私语。
“你们知道吗?wind的主唱居然是个Gay。”一个胖胖的女生转动着眼珠,打量了一番周围的人,小声地说,掩饰不住得
意的表情。
“什么?怎么可能,我很喜欢他的。”同样小声,带着恰到好处的应景的惊讶的表情。
“真的,有人还拍到照片了。”仍是一脸得意地回答,如同知道一个惊天的秘密。
“啊,那个人,不是wind的鼓手么?”眼珠几乎掉出来了,失控。
“真失望……”一脸地讽刺。
“他今天怎么没来上课呢?”黑暗里,轻扯着嘴角的笑容。
“不知道啊。”有人应着。
……
这已经是这年7月的尽头。
我颓然地坐在乐室的地板上,空洞地望着惨白的天花板,几乎忘记掉眼泪。思绪里黑白的画面,堆积成一出绝望的循环
的无声电影。
旁边的莫奕头发凌乱,眼圈深陷。仿若一具沉默的雕塑或不会痛苦的假人。他久久地维持着这种一言不发的姿态。
李天一动不动地站在窗前,他努力抑制自己不要哭出声音。夏天的阳光太刺眼了,视线之内,一片模糊。
然后我们安静地把自己塞进出租车,闭上了眼睛。
车慢慢向前开去。我们依然面无表情地沉默着。车上的收音机正放着一首王菲的老歌,她空洞地唱着,从头到尾,忘记
了谁,想起了谁,从头到尾……
车在白色建筑物面前停了下来。
勇气,从何提起?我们很慢很慢地走着,握着莫大的决心。勉强自己,不准掉眼泪。
冰冷的尸柜缓缓拉开,是一张安然的脸。而在这之前,他还会深情地注视我,如同一面安静的湖水。
他曾说过,窗外的桉木,很美。
他曾说过,那首歌叫《in love》。
他曾说过,林销,我等你。
14个小时之前,我跟他说:我到站了,我等你。
14个小时之后,我在这座医院空旷又寒冷的停尸房里听见自己心碎的声音,泪水汹涌,于事无补。
一瞬间的苍白。这个世界前所未有的安静,我似乎听见眼泪落地的片刻,轻轻地叹息,叹息那些永远回不去。
回不去……
莫唯的葬礼,比想象中平静,人亦不多。我们穿着沉重的黑色,沉默地哀悼死者,空荡的大厅响着飘乎的挽歌,我低着
头,没有勇气对视那张黑白照片。从此以后,他留下来的记忆的唯一的证明,只有这一张定格的黑白照片。
我看见了莫唯的母亲,她也看见我,没有说话。莫奕一直低着头,沉默着,纪念他站在18岁门槛意外丢失的弟弟。那一
天傍晚,他说他要去买一样东西,然后坐上了另一辆车,最后,没有回来。记忆里他仍是一张微笑的生动的脸,留在面
前的,是定格的黑白照片。
回忆里的大雨滂沱仍未止息,悲伤地证明着,你曾来过。
甚至我不知道车祸发生之前,莫唯是否已经收到我的信息。甚至我不知道如果他看到了,是否会微笑着读懂了。
原来我都不知道。
而在这车来车往的途上,哪一站,便会是我们的终点?在我们措手不及地难过着,或是终于等到了幸福的终点时,突然
急剧下降,万劫不复。
第二十章
虚无的过去,谣言慢慢平息。
我收到莫奕的信息,他说,销,wind,解散吗?
我没有回答他。反正我们也不用练歌。偶尔会聚在一起,说着最近的开心的不开心的事情,有意无意,不再提起。
偶尔也会在乐室里沉默的伫留,一个人失神。无意中发现一份曲谱,字迹仍是熟悉的。
恰似故人来。
我试着哼起那个旋律,也许我应该为它填上歌词,我想。
时间在慢慢地转动着,发出各种齿轮咬合转动的生硬的声音,在空洞的心脏发出长久的回音。
在忘记。
8月的一天,被莫奕约出去。应该是两个星期不见他了,隐约的少了一些青涩,多了一丝稳重。
至于平时嘻嘻哈哈的李天,说起话来依然老不正经。
在忘记。
“销,A中邀请wind去参加他们校的校庆汇演。”
“好久没练习了。”我说。
“呵,物是人非。”莫奕苦笑了一下。
“大概是wind第一次正式的演出了,如果去的话。”李天说。
我记得曾问过他:
——wind在追求什么?
——一个乐队的成功。
——成功这个词,太模棱两可了。
“我们去参加吧。”我喃喃地说,“莫唯,莫唯也会希望我们去的。”
“嗯。”莫奕轻声回应。
临走时,他轻轻地拍我的肩膀,说,“生日快乐。”
“生日快乐。”李天也认真的说。
“呵,谢谢。”会心地笑了。
回宿舍的路上,意外地接到易铭的电话。
“销,生日快乐。”
零零散散地聊了些许,他说:“你和他还好吧?”
“啊?谁?”记忆断层了。
“你们乐队的那个人。”
“你怎么知道。”
“我看见了。”
“……他走了。”我闭上了眼睛,然后睁开。
“什么?”
“……”
“哦,走了……”
“坐过站了,呵。”苦笑了一下。
“在等吗?”他试探地问。
“等不到了。”
片刻之后,他告诉我:“……我在等。”认真的语气,和艰难的决心。
“……”片刻沉默,“不说这些了。”我说。
晚上,我们在宿舍里庆祝,至于老大老二老三神秘兮兮地捧着蛋糕走向我时,我清楚地看见那团迷离的烛光下,六个用
奶油写出来的胖胖的可爱的字体。
——“老四生日快乐。”
甚至老大老二唱着依然五音不全的生日歌,听起来仍觉美好。美好得那么真实。
幸福腾空成轻盈的气泡,折射出梦幻般迷离的光。
一会儿后,雅君带着一袋自制的动物饼干来敲门。我接着她的礼物,嬉皮笑脸地说,“谢谢大嫂……”
雅君很不淑女的叉着腰,威胁道,“叫姐姐。”
“是,大嫂姐姐。”老三狂笑着应她。
“不正经啊,老三。”老大故作正经地说。然后四个人笑成一团,雅君便追过去打老三,大声地笑。
莫奕和李天的到来,让不大的宿舍显得更加热闹。李天抱着吉他弹了很多首歌,我们开心地打闹、聊天,有会唱的,轻
轻地和。
然后,李天有些感伤地弹起那首《朋友别哭》,一瞬间,大家都有些沉默。
我觉得我醉了,别过脸,流下幸福的眼泪。
第二十一章
生活不紧不慢地继续,上课,练习,作业,考试。
最后决定去参加A中的校庆汇演了。我们要唱的那首歌,叫《消失》。
莫唯写的曲子,我终于为它填好了歌词,如同彼此的故事。
消失。
我淡定地唱着,“一切未开始,来不及开始,那些人和事,安静地消失……”
极少唱中文歌,全钢琴的编曲,由莫奕负责,而李天则握着生疏的鼓槌坐在爵士鼓前,有些不太适应。
哪些是悲伤的“让时间定格在最初,当一切未开始,未尝试关于伤痕和痛楚,我爱你,永没有结束……”
我确定我已不再难过。
只是怀念。
乐室外的末夏的夕阳,烧过大片天空,诡异而绚丽。
在期待或仅是在等待。一转眼,便是A中的校庆了。
在这之前,在我们零零碎碎的对话中,有跟易铭提起过。我在后台望向黑压压的观众席,每一张脸都是模糊的。他说,
他会来看的。
我在期待?心里似乎空了一个地方,又仿佛住不进任何人。
“大家好,我们是wind。我们要唱的这首歌——《消失》,是我们乐队的原创。写这首歌的,我们的乐队的鼓手,莫唯
,在一个月前,他离开了我们……”
“我希望他在天堂里能听得到。”很难受,真的。
很多人动容的鼓掌,我握紧了麦,低下头。
“一切未开始,来不及开始,那些人和事,安静地消失。……”
时隐时现的和弦,低沉的鼓点,在一个最高的地方接近天空,慢慢地下坠。
“这一刻我多么无助,可亲爱的你在何处……”
拥挤的城市,车流,行人,亲爱的,你在何处?
“让时间定格在最初,当一切未开始,未尝试关于伤痕和痛楚,我爱你,永没有结束……”
最后的滑翔,幸福地万劫不复。
我们在所有人热烈的掌声疯狂的尖叫中,慢慢走下台去。
藏起一颗深埋已久的眼泪。
散场以后,在这城市街头璀璨的灯火中,我听见远处传来的声音。
“林销——”
回过头,看见易铭从远处跑来。
“嗨。”我大声地回应,快步走过去。
他举起吊在胸前的相机,一边喘气,一边说,“刚才,真的很棒。”
一瞬间迟疑,我说:“没想到你真的来了呢。”
“没想到我真的来了。”他低声说。
我们站在这种城市人来人往的华灯出上的街头,沉默地对视,那种未知经过多少个世纪之后的沧海桑田的相聚的错觉。
“林销……我想抱抱你。”他有些感伤地凝视着我,张开双手,紧紧地把我抱住。
我陷在他温暖的怀里,清晰听见他的心脏跳动的不安的声音。
下一刻,他的唇温柔地吻上我的脸,记忆里晃过微弱迷离的花火,我莫名感到一种无以名状的恐慌。
我挣开他的手,面色苍白地注视着他,如同看着一个全然陌生的过客,用着最悲伤的眼神。
我失意地转身,向前走去,走着走着,快速奔跑起来。身边是迅速退后的风景,拉长尾巴的路灯,依然匆忙的路人甲乙
。
“林销,你停下来。”
易铭努力追上来。
“林销,你停下。”
他大声地喊着。
“我爱你。”
荒芜的沙漠,翻滚着浑浊的灰尘,传来遥远的回音。在世界安静的那么几秒,一切皆在记忆里定格,最后变成深深浅浅
的灰色。
我站在那里。我可以选择,继续向前,或转身,笑着流泪。
我亲爱的易铭,你永远不会知道我的选择,就连我自己,也不知道。
下一秒,我感觉我慢慢地飞起来,穿越时间与空间的重叠,穿越现实与虚妄的距离。
然后这个世界重新回复喧嚣,尖叫,刹车,碰撞,下坠,慢慢地蔓延,开出一朵绝望的血色花朵。我唯一看见那辆笨重
的13号公共汽车,落拓又无辜地停在那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