册上,当真一点都不马虎。转眼到了卯时二刻,前去锁院挨个房间搜查的侍卫回报——皇宫里头有品级的大小太监一共
有九百多人,这九百多人的房间里有八百多搜了库银出来,其中又有四百多人私藏的库银超过了一百两。
名单呈上,朱爽面无表情地看完,又递给朱云礼。朱云礼扫了一眼看,冷笑道:“刘公公真不愧是太监之首,可堪廉洁
奉公之楷模呀。”
——不用说,刘鹤自然不在那名单上。不但刘鹤不在,现在伺候太后的大太监付融也不在,伺候朱爽的儿子那几个也不
在——一句话,真正有权有势的都不在。
刘鹤听了,躬身陪笑:“王爷缪赞了。咱们当奴才的,自然是要一心想着伺候主子,哪里还敢想别的哟……”
朱云礼转头向朱爽:“皇上,这些名单上没有的公公们品行端正,其志可嘉,臣建议今后将他们的俸禄翻倍,以示嘉奖
。”
朱爽点头,“就按九叔的意思办。”
两人相视一笑。朱云礼笑得很勉强,朱爽笑得很开怀。
朱云礼暗暗地抹一把汗。这还是他第一次知道要安抚潜在的敌人——换了是在从前,他一定会叫人再去把那些不在名单
上的人的地方再细细搜一遍。
朱云礼正要说话,朱爽突然挥手止住了他:“九叔,我来吧。”朱云礼不解,朱爽便吩咐身后的陆时青:“取笔墨拟召
。此次整理内宫,照朕的意思处理如下……”
朱爽细细说着,那头管帐的仍旧在埋头打算盘。朱云礼渐渐明白过来,朱爽这是在替自己分担危险。肚子里憋的那股气
顿时消了一半——至少这家伙还没那么没有担当。
接下来的事情就快了许多。朱爽终于扛不住,撑着下巴睡着了。朱云礼单等账册一整理出来,也不叫醒他,直接叫了管
钥匙的人来打开内务府的银库清点。一番清点下来,才发现实存的库银竟然比帐面上少了两成半。朱云礼看得目瞪口呆
,怒道:“这里管银子的都是谁?都给我绑起来!”
话音未落,原本摞在高处的一箱银子忽然晃了几晃,直冲着他头顶砸了下来。
这天的早朝上,朱云礼是坐在椅子里给人抬上来的——一只脚还好好的,另一只脚却给绷带缠成了一个巨大的馒头。因
为实在找不到可以穿的鞋子,只好白晃晃地亮在外面供人瞻仰。
朝臣们趁皇帝还没到,纷纷上前围观。
右相樊悦水:“王爷协助皇上整顿内务,一夜之间肃清后宫,其势可叹,勇气可嘉,勇气可嘉啊哈哈!”
朱云礼:“我知道现在你们都把本王当傻瓜。”
樊悦水默默退下。
左相乔乐山于是转移话题:“啧啧,看这绷带缠得那一个叫乱七八糟,我看太医院的人都该退休了——”
朱云礼:“这是皇上亲手给本王缠的。”
乔乐山大惊扭头。
朱云礼怨念。不就伤了个小脚趾么,用得着包成这样么?!亏了朱爽抓着自己的脚的时候居然还那么兴致勃勃!
朱云翼照例做总结陈词:“没死就好。”
朱云礼还击:“你是想说死了更好吧?”
朱云翼气结。
朝臣中又是一片颂扬之声。朱云礼看看自己被包成一个大馒头的脚——趾,暗地里还是出了一身冷汗。那箱子朝他脑门
砸下来,亏了他平时勤练功夫闪避及时,再加上身后不知何时多出来的两个侍卫冲过来,凌空朝那箱子各劈了一掌将它
打开,才没给砸个脑袋开花。
美中不足的是,其中一个侍卫在慌乱之中踩到了他的脚。白白嫩嫩的小趾顿时皮开肉绽。
他当场哭了个天昏地暗。朱爽被吵醒,听说此事,二话不说把管库银的三个人拖出去乱棍打死。
这场闪电整顿以此告终。天亮时分皇宫恢复了平静,要不是平白不见了几百个人——全都充军了;简直就像什么都没发
生过一样。
当然朱云礼对结果还是相当满意的。毕竟内务府银库的三把钥匙当中,有两把到了他手上。朱爽说了,他可以自己留下
一把,剩下那把等他找到合适的人再托付出去。
就为这个,朱云礼再看到朱爽砰地坐到御座上时,忽然觉得他顺眼了不少。
朱爽看着朱云礼的脚,也对自己的手艺感到相当的满意。
回忆起朱云礼那只脚抓在手里……嗯嗯,手感不错。
迎上朱云礼那似乎柔和了些的目光,朱爽心情大好。
谁知朱云礼只这么看了他一眼,就又低下头把玩手中的两把钥匙。朱爽几乎能在他眼里看到一座白花花的银山。
朱爽伤心了。
百官行过礼。朱爽用沉痛的语调地把后宫里发生的事说了一遍,然后立刻召见验卷子的老臣们——科举案,才是今天要
解决的重头。
那几大箱卷子被抬了上来。太傅也就是先帝的老师方先仁代表诸位老臣报告结果:“禀皇上,臣等,挑灯夜读,查了一
天一夜,结果如下……咳咳……这八百多考生中,有一人确实不足擢为进士,另外有两人虽然可擢为进士,但是名次似
乎应该更往后一些……其余人等,臣等均无异议。”
朱爽眼前一花,几乎晕过去。
才三个人?!他明明记得,五年前的那次科举案,一共是十一个人出了问题——
朱爽朝朱云礼看去,发现他也朝自己看了过来。两人面面相觑。
朱爽眯眼:怎么会这样?
朱云礼摇头:不可能……不可能……这里面绝对有问题!
两人眉来眼去太过显眼,眼神撞出的电光火花把在场的臣子们劈了外焦里嫩。
朱云礼发现周围的气氛不对,呻吟起来:“唉哟我的脚……好痛……唉哟……唉哟……”
朱爽安慰道:“九叔且忍一忍,下了早朝朕再亲自给九叔换药……”
“唉哟哟……”
臣子们里外焦透。
旁边朱云翼咳嗽一声:“方老太傅,请问这三张卷子都是哪些考官批的?”
方存仁道:“禀王爷,这三张卷子都是一个叫霍樗的考官批的。”
朱爽和朱云礼再次面面相觑。
朱爽皱眉:真是你那个小白脸?!
朱云礼猛地一拍桌子站起来,忽然“啊”地大叫一声又坐下了:“你胡说!霍樗不会干这种事!你们是不是看他不在了
,就想栽赃到他头上一了百了?!”
那方太傅气定神闲答道:“永王爷此言差矣,老臣退休已经整整八年,这霍樗究竟是什么人,我是听都没有听说过的,
又何来嫁祸之说?再说每张卷子上都有考官的签名,笔迹一看便知,又如何能做的了假?王爷,这三份卷子都在这里,
王爷若是还有疑问,不妨亲自验看。”
朱云翼点点头:“不错。云礼你和霍御史向来交好,可以自己看看是不是他的笔迹。”
卷子从箱中取了出来。朱云礼闪电般伸手。朱爽忽然说:“拿来朕看看。”
于是卷子呈上。
朱爽认认真真地看。朱云翼道:“皇上,臣以为,此事是霍樗私自拔擢考生,后来霍樗发现此事泄露,于是畏罪自杀。
眼下只要把那三名考生的功名夺去,再从落榜的举子中补录三人,便可了结此事了。”
朱云礼打断他:“不可能……霍樗是我在这殿上随意点名点出来的,受命之后立刻就去贡院锁院了——哪里有时间跟举
子们串通?!”
朱爽看向朱云礼。那上面的签名的确是霍樗的——臣子里面上奏折最勤快的就是那帮御史,他偶尔看几眼,都能混个眼
熟。
“九叔,这笔迹的确是霍御史的……”
朱云礼愤愤然拍了下桌子,忽然道:“等等,方侍郎呢?怎么不来上朝?”
朱爽看着他点点头。不错,昨天方文轩才进宫说过,已经有证据证明霍樗是被杀的……
刑部尚书楚贺出列道:“禀王爷,方侍郎昨夜在……咳咳,贪杯喝多了几杯,夜里回家时不慎跌落池塘,受了风寒……
臣尚未来得及禀报——”
朱云礼抓起桌上的茶杯,“砰”地一声狠狠砸在桌面上。茶杯应声碎成了一堆瓷渣,朱云礼手上淌下的血和倾泻出来的
茶水混在一起,滴滴答答落在地面上。
朱爽慢慢站了起来:“这件事以后再议吧,退朝。”
第十三章:微服暗访
“九叔,你要是痛就哭罢。”
朱云礼咬牙不答。他的右手摊开放在一张小几上,旁边聂太医用镊子仔细地把扎在肉里的碎瓷片挑出来。太医动一下,
他就抽一口气——抽得一旁的朱爽心肝直疼。
朱云礼是在生朱云翼的气。他始终不明白,为什么在有这么明显的疑问的情况下,朱云翼居然那样仓促地就要结案……
这一点都不像他的性格。
他更没想到的是,自己居然在不知不觉中和朱爽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上……
只是朱云礼不知道,其实朱爽更郁闷。
他本来以为,自己既然知道后面将会发生的事情,只要在最关键的地方动一点手脚,就可以阻止后面的事情发生。
现在他才明白过来,事情并不像他想象的那么简单。他可以改变一点,却不能改变全部。而这一点点的改变,也许会让
事情比以前更糟糕……
朱云礼对朱云翼失望了。朱爽对自己失望了。两人大眼瞪小眼,都提不起精神来。
等太医把伤口处理干净上了药,朱爽又忍不住手痒:“聂太医你先退下吧,剩下的朕来做就可以了。”
经过早上的包脚趾事件之后,太医答应得比闪电还快。朱爽屁颠屁颠抓起了朱云礼的手,小心翼翼地把绷带缠上去:“
九叔,还疼不?”
要不是因为伤痕太多怕弄疼了他,朱爽真想一口亲上去。
朱云礼噙着满满两眼泪扭头:“不疼。”
朱爽的心疼又加剧了几分。
旁边聂太医提醒他:“皇上莫缠太多了——”
朱爽点头:“朕知道。”说着又来回缠了几十圈。然后对着朱云礼手上和脚上的大白馒头说:“朕饿了。”
朱云礼终于明白过来那个造型的含义。难不成是胖子吃素吃久了,就想把他的手脚当熊掌凤爪啃?!
朱云礼浑身一阵恶寒。
朱爽依依不舍地盯着他的手:“传膳吧。”
还好不是要吃他……
朱云礼的右手受伤,吃饭成了个大问题。眼看着朱爽已经夹起了一根绿油油的青菜要送过来,连忙用左手抓起一只汤勺
:“我用这个吃也行的。”
不久之后,太监们实在不忍心看他脸上星星点点的饭粒,纷纷低头数蚂蚁。
朱爽笑笑摇头,亲手用手帕给他揩掉饭粒。
太监们认为应该马上自己抠掉眼珠以免被杀人灭口。
朱云礼再恶寒。
他忽然想起那次朱云翼说的话——“我也觉得很奇怪,他为什么不杀你?”
那个时候他以为朱爽是因为霍樗的事而感到愧疚……现在瞧着他眯眼看自己的眼神,怎么看怎么……暧昧……
在一片明媚的春光中,朱云礼彻底冻僵。
朱爽继续笑:“九叔怎么不吃了呢?饭凉了就不好了。”
朱云礼闪电般撤后半寸:“咳咳,臣……已经饱了。”
朱爽不满:“可是你刚才只吃了三口饭和几根豆芽,你的肚子明明还在叫。”
朱云礼:“臣……”
朱爽:“昨天下午到现在,你只吃过两块心,喝过四杯茶。”
朱云礼正要抗议,朱爽又补充:“其中每块点心都只咬了一小口。”
朱云礼默默嚎叫——一个人有必要对另外一个人吃喝过什么记得这么清楚么么么么?!
他抬衣袖擦一把汗:“那么……臣先喝汤好了。”
朱云礼终于屈服。朱爽内心一片荡漾,随即捧上汤碗。
朱云礼暗中哀嚎:苍天救我我我我我我——————————
朱爽殷勤道:“汤也要趁热喝才有味道——”
朱云礼把小半碗汤和这泪水吞下肚。朱爽看着他喝完了汤,又用手帕给他揩嘴角,内心继续如春水般荡漾。
“光喝汤的话待会儿还是会饿肚子的,九叔要是吃不下饭,不如吃些糕点填肚子。”说话间,一块白云糕就送到了朱云
礼嘴边。
朱云礼闭上眼睛,一口咬下。
朱爽哀怨地说:“九叔你好像咬到我的手指了。”
朱云礼:“……”
朱爽继续哀怨:“九叔你的牙齿真利——上辈子也许是只山猫?”
朱云礼恨不能吼回去:老子要是猫你就是头猪!
这顿饭整整吃了一个时辰。
在两人都吃饱喝足之余,朱爽的手指上也绑了个小馒头。朱云礼再次对朱爽的小题大做嗤之以鼻。不就是咬破了点皮么
,连血都没出!
朱爽似乎是看穿了他的心思,一本正经地说:“朕要赶紧把它养好了才能继续照顾九叔啊——”
朱云礼看看自己的手脚:“那臣一定要在皇上伤口愈合之前好起来。”
朱爽两眼泛水光:“九叔是为了照顾我吗?真是太感动了……”
朱云礼很想撞墙,并后悔昨夜没有听朱云翼的话。
照眼前这样,他不但不应该糊里糊涂跟着朱爽回皇宫来,还应该走得远远的——天边有多远就走多远!
但是朱爽只说了一句话,他就立即改变了主意。
朱爽说:“九叔,我知道你还在为霍御史的事不痛快——你放心罢,这件事我不会让他们就这样了结——朕一定还霍御
史一个清白!”
朱云礼半信半疑:“皇上……当真?”
他几乎要以为眼前这个朱爽是冒充的了。以前的朱爽什么时候管过国事?以前的朱爽又怎么会有这样的决心?以前的朱
爽要是肯对国事多嘴一句,天就要塌了!
天边滚过几道响雷。浓云压城,确实像是要塌了……
朱爽看着他:“当真。我以头上的皇冠起誓。”
“可是皇上现在没有戴皇冠啊……”
朱爽:“……”
朱云礼生怕他反悔,立刻说:“皇上的意思臣明白——”
朱爽吁一口气:“明白就好。为了霍御史,咱们一定要追查下去。”
朱云礼感动得一塌糊涂,热血沸腾。眼前这胖子终于有那么点儿人样了!
“臣自当尽力!”说完又有点奇怪,他和朱爽什么时候变成“咱们”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