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禀王爷,是照王爷十七岁时候的身材做的。”
朱云礼默默看天。
据说在民间,当有人故意为难某人的时候,人们会说那是他在给某人小鞋穿。现在他知道了,比被穿小鞋更痛苦的是被
穿小衣服……
朱爽把他浑身上下看了个遍,终于说:“那么开始吧。”
“好。不知道皇上想学些什么?”
“九叔最初习武的时候,师傅教了什么呢?”
朱云礼给身上的衣服裹得难受,心里又惦记着方文轩去验尸的事,再看眼前傻笑兮兮的大胖子,顿时烦躁得想杀人。他
走远两步,免得跟朱爽对视,然后胡乱甩了甩胳膊腿:“习武前要先活动放松身体,以免损伤。皇上请先放松身体活动
活动——”
朱爽追着站到他对面去,学着他的样子把胳膊抬起来又放下:“这样?”
明知道朱云礼是在敷衍他,却仍旧学的十分认真。
朱云礼看他在那里胡乱地手舞足蹈,围在旁边看着的侍卫太监们都紧绷了嘴角,终于认命地认真做了一遍热身的动作,
面不改色地撒谎:“皇上,放松活动之后……要再做些标准的动作进一步热身……”
朱爽认真地看着他的动作,眯眼笑:“原来光是事前的准备就有这么大学问!”
一套活动头颈甩胳膊甩腿的活动做下来,朱爽已经出了一身大汗。这时候日已过午,早春的太阳暖洋洋地照下来,晒得
他浑身舒坦。
朱爽瞥一眼半滴汗都没出的朱云礼:“九叔精神真好。”
朱云礼木着脸,稳稳扎了个马步:“皇上,活动身体之后便要扎马步。”
朱爽学着他半蹲:“哦。”
朱云礼瞟一眼,纠正道:“皇上,腿请再张大一点,腰背挺直,那个……臀部再压低一点……手最好放在膝盖上。这样
——”
朱爽总是蹲不对,这是朱云礼事事认真的精神所不能容忍的。口头解释无效,他忍不住出手了。朱爽老老实实地照做,
手脚很累,心里却在暗爽——昨晚你还像躲瘟神一样躲着我,现在总算肯主动碰我了么——于是坚持得有模有样。
可惜世界的物质性是不以人的意志为转移的。朱爽肥胖的身体不是他的精神所能控制的。他硬着头皮蹲了不到半刻钟,
腿便开始筛糠似的发抖。原来要维持一个简单的动作居然这么费力!
“九叔,这马步要蹲多久?”他的声音也在发抖,感觉身体的每一寸肌肉都绷紧到了最大限度,就要撑不住了。
“哦,臣开始的时候是一个时辰。”
朱云礼看着他还在抖个不停的大腿,终于找到了点当教头的乐趣。
话没说完,一阵凉风吹过。朱爽“咚”地一声仰天摔倒。
所有人眼睁睁地看着他倒下去,没人来得及扶他。朱爽仰天躺在地上,两眼翻白,腿脚抽搐——抽筋了。
所以当太监侍卫们终于反应过来,赶过去要扶他起来的时候,他压根就动弹不得,只能躺着直哼哼。侍卫们把他横抬起
来搬到文鼎阁离去——绕过看卷子的大臣们,悄悄地抬到刚才朱云礼换衣服的小室里。朱云礼走也不是,帮忙也不是,
讪讪地跟了去。
侍卫们手忙脚乱地把朱爽放在一张便榻上——它嘎吱嘎吱响了几声,众人头皮再次通电——亏了它居然没塌。他们松口
气,又赶着分派人手去喊太医。这时朱云礼的正义感再次发作——这点小毛病都要叫太医,他是琉璃做的么!张口就说
:“皇上就是抽筋了,你们有工夫去请太医,还不如现在就给皇上揉揉——”
一边的太监总管刘鹤两眼放光,又为难道:“可是王爷,咱们这里都没人会啊,皇上龙体金贵,要是揉坏了……”
朱云礼想都没想,勉强捋起紧绷的衣袖:“让开,我来!”
朱爽一听,立刻忍痛把在抽搐的那只脚伸过去:“有……有劳九叔……”
朱云礼一咬牙,随手拖了把椅子过来放在便榻前坐下,搬过朱爽的脚踝来放在自己膝盖上,才按上他的小腿用力揉起来
。亏了他平时勤练工夫,手上的力气也不弱,朱爽小腿上那坨肥肉才没怎么难得到他。那小腿跟小树桩一般粗,腿肚子
上的肉垂下来,活像个装满了水的皮囊,一揉便来回晃荡。朱云礼手上用力揉着,肚子把朱爽鄙视了八百遍——于是怎
么狠就怎么来。
于是朱爽咬牙闷哼。
——他躺在那里,抽筋的那只脚本来就已经痛麻了,现在给朱云礼这么一揉,顿时痛得如刀割针扎一般。心想要是自己
喊疼说不定会把朱云礼吓走,于是死命忍着。朱云礼揉了半天,那痛感总算是慢慢地消失了,小腿上给按的地方倒挺舒
服的。一时舍不得朱云礼放开手,于是又继续皱起眉头哼哼。旁边刘鹤急了:“王爷,这到底行不行啊?皇上似乎是没
有好转啊——要不还是叫太医吧——”
朱爽一听,立刻呼了口气:“九……九叔……好了,好了……没事了,没事了。”
朱云礼当即甩了手。朱爽依依不舍地收回了腿,顺便狠狠剜刘鹤一眼。
刘鹤莫名觉得浑身一阵恶寒,打了个寒颤。
朱云礼问:“刘公公不舒服么?我看你脸色很差啊……”
刘鹤慌忙道:“奴婢多谢王爷关怀,奴婢身子骨硬朗得很,没事。”——以后无论看到什么情景,奴婢再也不乱说话就
是了……
朱爽原本想着把朱云礼留下来,一来省得他和朱云翼纠缠不清——至少不给他说服朱云翼一起来杀自己的机会,二来顺
便锻炼锻炼身体好减肥。谁知才动了这么一会儿就抽筋了,懊恼得想拿刀把身上的肉全割掉。
懊恼够了,又想不能就这样放弃,于是说:“九叔,朕没事了,咱们接着练吧。”
那边朱云礼甩甩发酸的手,“皇上,习武需长年累月地坚持,每天练他三四个时辰,十年八年地练下来,或许能有小成
,不急在一时片刻。现在时候也不早了,皇上不如先用膳吧。”
——料想朱爽就是一时兴起向捉弄自己,干脆吓唬吓唬他让他退缩!
朱爽摸摸肚子,“也好,那九叔你得每天陪朕练三四个时辰,练他个十年八年的!朕若练不出个样子来,九叔你就不许
扔下朕不管!来啊,传膳!”
朱云礼:“皇上天分极高,也许练个十天八天就能天下无敌了……”
刘鹤问:“皇上是在这里吃还是回景阳宫去吃?”
“回去——九叔也一起来吧,咱们下午接着练!”
朱云礼:“……臣遵旨。”
等朱爽的饭食送上来,朱云礼终于明白为什么他要每晚去骚扰自己一顿。
摆在最前面的一道菜,据刘鹤说叫“玉山辽原”,其实就是几根青菜中间围了一堆豆腐。再后面那道叫“黑牡丹”,其
实是用黑木耳拼成了牡丹花的形状。紧跟着上的汤上虽然漂了几个花瓣,但是并不能改变它是一锅冬瓜汤的本质。
朱云礼喝了小半碗汤开胃,由衷地说:“皇上勤俭朴素,实乃国之典范。”
朱爽叹了口气:“整个宋国上下最花钱的大概就是朕了……天下人养朕一个,朕心中有愧,节俭些也是应该的。”
朱云礼不说话。朱爽说要节俭那是他的事,但是下头怎么花钱还是怎么来。只怕这桌上的青菜豆腐,也要比市面上的贵
个百倍。偏偏管宫里钱粮的是皇太后,要是换了自己来管,非把这群蛀虫杀个干净不可……
“九叔在想什么呢?”
朱云礼猛然抬头:“啊?没什么,没什么。”
朱爽看他魂不守舍的样子,只当他还在惦记着方文轩去验尸的事。于是随口叫了个侍卫过来:“去刑部瞧瞧方文轩大人
,就说朕想知道事情可有进展,速速回报。”
那人小跑着离开,朱云礼还有些发愣。朱爽叹口气:“九叔不必太过操心,他们都能干得很,一定会查出个结果来的。
”
朱云礼想起霍樗,鼻子一酸,顿时连饭都吃不下了。朱爽吩咐刘鹤:“去给九王爷盛碗粥来。”朱云礼叫住他:“不必
了。谢皇上。”
一顿饭吃得磕磕碰碰,两人都没扒几口饭就撤了。朱云礼实在不想再出去晒太阳,于是建议:“刚刚吃过饭不宜运动,
皇上不如先歇个午觉?”
朱爽点头:“也好。对了,朕叫他们把禧宁宫给收拾出来了,以后九叔就住回去吧,朕想找九叔习武的时候也方便些。
”
朱云礼:“这——”
“报——”
两人往外一看,原来是刚才那小侍卫回来了。
“禀皇上,方大人说他确有发现,想求见永王爷细谈。”
朱云礼跳起来:“他在哪里?!我马上去!”
“卑职说王爷在宫里,方大人便随卑职回来了,如今正在宫门外候着……”
朱云礼拔腿就要走,朱爽叫道:“九叔别急——你,”说着下巴指向小侍卫,“去把方大人领进来,就说永王爷在里面
等他。”
小侍卫一溜烟跑了。朱爽说:“九叔刚吃过饭,还是先坐回儿吧。”
等待的时刻,万分难挨。待到方文轩那身蓝色的官袍出现在宫墙一角,朱云礼恨不能立刻就飞去问个清楚。
方文轩总算到了跟前。见朱爽也在,大大方方行过礼,道:“禀皇上,臣自领旨之后,火速带着两个老仵作回去重验了
霍大人的遗体——”
朱云礼手抓紧了椅子扶手。
朱爽问:“有什么结果没有?”
方文轩偷看朱云礼一眼,小声说:“臣现在可以断定……霍大人……是被人杀害的。”
第十一章:旧时宫殿
朱云礼瞬间脸色煞白。
朱爽慢慢问:“方侍郎可有确凿的证据?”
方文轩坚定地回答:“有。”
“可知凶手是谁?”
方文轩摇头:“这个,臣还没有明确的证据指出谁是凶手——”
朱爽略有些失望。再看朱云礼,已经整个一副失魂落魄的模样。于是悄悄握住他的手:“九叔,九叔?”
朱云礼缓过来,咬牙切齿:“方文轩,你给我听着,你要么把凶手揪出来,要么提你自己的头来!”
方文轩当即朗声表态:“王爷请放心,下官就是肝脑涂地,也要将凶手揪出来正法,以慰霍大人在天之灵!”
朱爽眼看朱云礼就要抓狂了,挥挥手小声说:“你先下去吧——文鼎阁那里老大人们还在查卷子,朕估计明早就能有结
果。到时候你仔细听听,也许能找到什么——九叔,先回去歇息吧?”
朱云礼木木地点点头。
禧宁宫是朱云礼自幼在里面长大的地方。他十七岁封王出宫以后,先帝就把这里封了起来,再没别人住进来过。眼下朱
爽叫人给他收拾干净了,却干净得过了头——每一处都光亮整洁,一尘不染,然而没有半点人气。
朱云礼站在自己年幼时的书房里面,看着外面正在吐着嫩芽的草木,悲从中来。
——小时候每一天都盼望着早早离开这里去建功立业,谁知这么多年来成绩平平,居然有一天又回到这里来了……而且
回来的时候,最好的朋友已经不在了。
朱云翼说得对,他是有私心,想让自己的人掌握更多的权力……结果这点私心害死了霍樗。
朱云礼把朱爽分派来伺候他的太监宫女都屏退了,自己一个人在书房里没头苍蝇似的来回转圈圈。越走越是暴躁难耐,
恨不能跑出去大喊几声。
忽然听到外面有个陌生的声音说:“这位公公,请问永王爷可是住在这里?”
应门的太监道:“哟,原来是陆公子——王爷歇午觉了,叫奴才们不得靠近打搅——”
那“陆公子”说:“多谢了。既然如此,我还是改日再来拜会王爷。”
朱云礼突然想起来,朱爽似乎曾经带了个姓陆的小公子到他家去……难道是他?于是自己开了门出去,说:“请陆公子
进来吧,本王没睡午觉。”
陆时青转身正要走,听到他的话回头一笑,仍旧彬彬有礼:“在下陆时青见过永王爷。”
朱云礼这才看到,他手里还抱了个小盒子。朱云礼刚才憋了一肚子闷气,心想这人也是个困在皇宫里面受苦的,倒不好
对他生气……
等等,为什么要用“也”字?!
朱云礼把这个可怕的想法抛在脑后,脸上便露出惯常的笑容来:“陆公子,几天不见,可还好么?请进……”
陆时青也不客气,跟着他进了书房:“多谢王爷挂怀,在下很好。”
朱云礼看着他苍白瘦削的脸,暗想胖子都吃起素来了,你们日子能好过到哪去——说:“宫中不比自己家里事事有人照
应,什么都得靠自己。公子你年纪还小,自己要多保重。”
他不过那么随口一说,陆时青眼眶却红了。不知道是不是又触动了什么伤心事。
朱云礼的同情心再次爆棚。
他懊恼道:“我曾上奏皇上……撤了藏经阁,谁知当场就被驳回来了。原想着能帮你一把的,唉,惭愧,惭愧……”
陆时青绝望地微笑:“这事我也听说了……王爷……有心了。”
朱云礼的同情心再次转化为沸腾的热血。他转身关了门,拉着陆时青到书房一角:“我问你,你想不想出去?你小时候
的文章,我现在读来都惊为天人,实在不忍心看你这辈子送在这里——只要你一句话,我永亲王这点本事还是有的——
”
陆时青挣脱了他的手退后两步:“王爷您是好人,可是……可是……”
朱云礼皱眉:“你可别告诉我,你贪恋这里的荣华富贵?不对,你好歹是个世家子弟,不至于——难道……”他忽然大
怒:“难道你喜欢上那胖子了?!”
陆时青大惊:“王爷——不,不是——我只是怕连累王爷——”
朱云礼拍拍手:“那就行了,剩下的听我——”
“皇——上——驾——到——”
朱云礼曾经非常讨厌每次朱爽出现之前的这么一声。现在他为那喊话的太监感动得要哭出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