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么笨徒弟,今天下午我们谈些什么……你最近一直在看古国诸侯列传是么……”
“嗯?嗯……可是莲……”沉漪回头看看仍然站在原地一动不动的沉莲,扯了扯樽天行的衣袖,“师父等一下!我还有
话要和莲说!”
轮椅的速度明显的缓了下来,但是令沉漪疑惑的是樽天行依然背对着沉莲,并未让沉漪身.下的轮椅转过去,他只好急匆
匆的转头去看那个站在原地,仿佛当年倔强的站在雨中的少年,一辈子都会等他回头去看一样。
沉莲的脸上,呈献给沉漪看的,是沉莲全部的心安和深深浅浅的微笑:“大哥,你去吧,曾经不过七年而已,而如今已
经过去了这么多的时间,今后日子更长,我们不急于一时。”
“可是……”
沉莲第一次在沉漪还没有说完话的时候,第一次先于沉漪转身,只给沉漪留下一个笔挺宽阔的后背,在风中微微骚动的
短发似乎勾动了无数难言的情感,跟着他的主人潇然转身,跟着萧瑟落下的枯叶一起渐渐的消失在沉漪的视线里面。
残花悄无声息的落下,沉漪出神的伸手接住一片枯萎的粉色花瓣,黯然的转回头去,仰头望着清爽云高的蔚蓝天空——
竟然已经是秋了。
他的身上虽然穿着薄衫,却从来不曾觉得这里寒冷。
回到房间里面,沉漪难得的脸色并不好看,双手紧紧的扒着轮椅浅黄色的扶手,微微的侧着头细细的想着什么。而樽天
行好像一点事都没有发生过一样悠悠的翻阅着书房内的各种书籍,时而放在桌子上,时而再次放回原来的地方。
房里的安静竟然是宛如死寂一般的沉默,无论是沉漪还是樽天行都没有开口说过一句话。
“师父,”过了许久,沉漪终于忍不住先开口,急促的伸手拉住那个近在咫尺仙人一般清淡的男子素白的衣襟,盈盈晃
动的双目之间闪烁的全是忧郁和不解的淡淡悲伤:“师父……你好像一直在防着莲,一直不喜欢我和莲接近,以前我还
以为是我的错觉,是你并不喜欢莲的性子,可是今天……我……我……我看得出来,师父。”
“你说的这两样都有,为师的确不喜欢那孩子的性子。”樽天行大方的的承认,宽厚修长的大手覆上沉漪的,轻轻的拉
开。“为师也不喜欢你和穆沉莲过于接近,或者无论疏远还是亲近,对你们两个的将来,都不是好的。”
樽天行将一本古旧更甚的书本送入沉漪的双手中,留在脸庞上那清淡疏远更有点冷然的微笑始终未曾改变。他转身走到
窗前,随意的靠在窗棂之上,十指习惯的抚摸着腰间的玉笛,淡淡的说道:“为师始终,是唯一清醒的,却始终是唯一
长醉不醒。你们看不到的为师看,你们听不到的为师听,你们想不到的为师想。
沉漪,为师所作所为都是为了你们好,就怕走到那一步,连为师也无法阻止。如果你自己选择了那条道路,为师的所作
所为,终究是不能将你拉出那个旋窝。”
叹息,叹息……樽天行长叹着摇头。
这个世界上终究或许……没有像蔺殇卿一样了解他的人,终究……没有。
沉漪怔然:“我知道师父你可以占出往后的结果,可是现在并没有走到最坏,我也不觉得自己会让沉莲仇恨,作出背叛
我的事情!”
十几年的日夜相对,十几年的亲情相伴,几日的生死相依,这些还不够么?他们都可以任自己生死难测让对方活下来,
还会有什么令沉莲放不开的么?
或者说,除了父母以外,这个世界还有比彼此更重要的么?
“笨徒弟,人始终是会改变的,也只有你或许能够保持最初的纯净信念,这个世界上的人终究没有你想的单纯,你自己
让为师怎么放心?”樽天行摘下一片枯绿的树叶扔在沉漪的脑袋上,加了些许内力的叶子颇有力道,敲的沉漪的脑袋有
些麻痛。
樽天行真的很想敲醒这个明明很聪颖却在某些地方转不过弯来的少年。
“师父,我不想再去怀疑什么了。我当初坠下悬崖的那一刻曾经怀疑过珥琪是否真的是对我们真心,因为那个人在那里
只有两个答案,一个是珥琪帮他隐瞒了我们,骗我们走向那个地方,另一个是珥琪也被蒙在鼓里,那个人将计就计……
”顿了顿,沉漪抬头笑了笑。“时间长了我也不想再想了,如今结果已经是这样,珥琪……恐怕日后也不能相见,想这
些还能做什么?”
“真是个笨徒弟!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当作一次教训,以后不要再犯。你这样出去说你是我的徒弟,我
的脸可就全丢光了。”樽天行拔出腰间的玉笛点点沉漪的额头,最然是责备着,语气中却有着不可忽视的宠溺和无奈。
望着沉漪脸颊上的绯红和荡漾开来的绯红,樽天行再次长长的叹息。
“我只对我相信的人不设防,我的爹娘,我的师父,我的恩人,我的弟弟……”修长白皙的小手再次抓上樽天行素白的
衣袖,沉漪十分认真的看着樽天行的眼睛,只觉得自己师父的眼睛的确深邃的堪比马里亚纳海沟,深深的几乎不能见底
。
“我只相信值得我相信的人,如果天天怀疑身边的人,那不是活的很累?”
三十六 相无言
沉漪轻笑一声: “我只相信值得我相信的人,如果天天怀疑身边的人,那不是活的很累?只是师父你所处的地方不得不
去怀疑,纵然是一丝丝的话语也要分开一层层去思考,一丝丝的剥开去猜想对方的意图……我不是不去不想,而是不想
这么累。”
这个世界上总有他难以攀登的事情,如果结局早就已经注定,猜和不猜又有什么不同?怀疑不怀疑也只是个人心的心境
问题了。
怀疑不如放开心去相信,既然是自己身边重视的人,就算要伤,也请狠狠的让他绝望。
然后他会再也不留情,一次错,他会记挂一辈子。
“笨徒弟,你会吃亏的。你这个性子如此软弱,日后怎么掌管整个庞大的家业?你如今并不知道你爹爹的生意究竟有哪
些,不怕管不住手下让他们反倒对你步步紧逼?”樽天行忧虑道。“有些,你必须去猜,去观察。就算你自己不喜欢,
在其位司其职。人生在世,你要负得起你所在的位置。
对世人来说。你是我的弟子,就要表现出与只相当的才学渊源;你是穆风堡的少堡主,就要有相当的才能来管理你父亲
留给你的产业;你是穆沉莲的兄长,你就要做为一个榜样给他看。唯有这最后一个你到是理解的透彻,其他的……我看
你对这几样了解的倒是很不通透。”
“徒儿的理解能力有限,师父你就多多谅解,还是不愿意教我这个愚钝的徒弟了,准备把我踢出师门重新找一个配得上
你的弟子?”沉漪淡淡的略微抬头,对上樽天行同样淡然的眼眸。
樽天行定定的看了看他的徒弟许久,蓦然笑道:“我樽天行,这辈子只会有你这一个徒弟。”
一生一世,只会收你穆沉漪这惟一一个徒弟。这短暂的七年再短,就算除了他们之外谁也在不知道,穆沉漪也永远是樽
天行唯一的嫡传弟子。
“那么,请师父从今日开始教我如何成为一个合适优秀的继承人吧,我也不想继续在原地一动不动,让莲一个人拼命了
。是呢……我现在终究也是姓穆,还是穆家的长子,怎么能抛下家族的责任,一个人想要做什么就做什么。”穆沉漪目
光灼然的看着自己的师父,手中古旧的《战国策》在清凉的秋风中簌簌的抖动着。
沧海易桑田,那个男人将一切都看在眼中,默默的不动声,却知道一切。
这个世上没有谁不变,需要的只是一颗小小决心。
一年又一年的秋至,一年又一年的寒霜。
红色、金色和绿色交替的森林生意依然盎然,悠悠飘落的枯黄叶絮在阵阵的清爽的秋风中肆意的飞扬,满地落叶铺就了
黄金的颜色,鲜红色的枫叶也好似点缀一般星星点点的撒了满地。
远处传来节奏的笃笃声,一下一下一声一声,短发少年光着小麦色的上身,挥舞着一把长着不少铁锈的斧头,每一次挥
动都带起了全身的肌肉颤动,结实却不纠结。少年在这深秋的季节敢半身赤.裸,也可见他的身体结实,功底深厚。
短发少年身后不远的一棵参天大树下还坐着一个正在拿着古籍认真阅读,一头乌黑的长发随意披散在身侧,皮肤苍白的
瘦弱少年,他半倚着身旁一家手工木质纯朴的轮椅,唇边带着淡淡的微笑,时不时抬头看看砍树的少年,假若两个人的
视线交触,便是一阵相视而笑。
倘若仔细看看这两个身体瘦弱南辕北辙,连脸上的表情、身上的气息都完全不一样的少年,竟然不难发现他们的眉眼长
得一模一样。
如果当年见过那幅倾城之画的人再多看一眼,这两个少年与那画作上的也是一模一样。
只是一个人少了一份沉的过静的气息,一人少了一份过于嚣张的神情。
七年前惊动天下的那一场动乱,正是为了这两个人。他们在崖底飞快的度过他们七年的年少,他们的身高在还未察觉的
时候飞快的抽长,脸型也有着明显的变化,声音变得深沉而醇厚,连原本还有些粉嘟嘟的双手都变的骨骼分明、正直修
长。
如今,穆沉漪和穆沉莲竟然也已经长到了十八岁。
人生最美好的少年时光,他们几乎都在这个与世隔绝的山谷里面度过。
“大哥,别老是看书,休息一会儿吧。”沉莲抬起胳膊伸手擦了擦额头上的汗水,扔下那把陪伴了他七年的斧头,捞起
身边盛水的一支竹筒一饮而尽,乌黑中带着深紫的凤眼里面是满满的心疼。“今天天气有些过凉,正午的太阳还这么晒
人,你舍得你的身体我可舍不得,以后爹娘要是怪我没照顾好你怎么办?”
虽然已经到了深秋,秋风飒爽甚至带这一点点冬日的寒意,可是这中午的太阳却还依然不饶人,沉莲很是担心自家大哥
会不会不舒服。虽然在地上铺了厚厚的一层落叶,他却还是不放心。
沉莲想起七年前冬天的时候,沉漪的双腿痛的是那样的厉害,他体内罂粟之毒的发作时间竟然还与腿痛撞在一起,他被
璺东风和情儿硬生生的关在门外,听着屋内自己的大哥的喊叫,从撕心裂肺到喑喑沙哑,自己不知道从手里面扣了多少
血肉去,如果不是璺东风化腐朽为神奇的药膏,自己的双手此刻定时惨不忍睹,难有一片好地。
“莲又说笑,应该是我照顾你,这才是你的大哥嘛。”沉漪合上手中已经有些年头的古籍,突然扬起的头颅带起柔顺的
长发在空中轻轻的盘旋,轻轻的拍打在沉莲麦色的脸庞上,带来轻轻的瘙痒感。“可惜我心有余而力不足,反而让莲一
直照顾我。”
沉莲看着沉漪的笑容微微一怔,半晌才同样开心的笑了起来,将额头和自家大哥的相抵,沉莲亲昵的和沉漪磨蹭着,深
深的目光下闪过一丝释然。
“怎么会,照顾你,我一辈子甘之如饴。”
他看得见自己大哥从心底散发出来的开心和快乐。这就足够了。
半跪在地上小心翼翼的捧起沉漪的双腿,聚精会神的或重或轻的按压着沉漪腿上的穴位,七年来,遵照璺东风的吩咐给
沉漪的双腿按摩这个动作,已经习惯的融合在他的身体里面,就算璺东风也说了没有多少用处,他却还是日复一日的努
力着:“今天有没有感觉好一些?那这样呢?是不是能感觉得到我按压的力道大了一些?没有么……奇怪,我明明研究
过。算了,今晚回去再看一下好了,说不定明天会好些。”
“我也看过黄帝内经,我知道自己的情况。莲,你不用再看了,或许我命如此,就算有治愈我双腿的方法,也或许是上
天不让我找到,顺其自然就好。”沉漪摇摇头。
他自己很久之前就放弃了,他相信冥冥之中有着因果轮回,或许这是上天对自己的惩罚,无论错对,让几条人命结束在
自己的手上,自己……始终……是有着杀戮之罪的吧。
“不要,我很久没对着大哥任性了,就让我一次……大哥你这一次就听我的吧。”沉莲一双狭长的凤眸笑着望着沉漪,
他将沉漪的双手搭在自己的脖颈上,揽着沉漪的身体轻易的把他抱起来稳稳的放在那张轮椅上,自己再快速的穿上衣服
。“今天的分量够了,我们就回去吧!管情儿再怎么喊我我也不会听她的了。不过,我倒是很期待今晚的晚膳。”
沉漪低声笑了笑:“今日晚膳的制作大家都要参与,不帮忙的可没有吃的呢。我昨天就拜托情儿出谷找一些材料回来。
经过昨夜我和情儿的精心钻研,我们已经做出了切实可行的几种方案。今天保证让你们吃的开心,如何?”
“那当然最好。只是情儿弄的东西我还是敢吃,大哥的我万万不敢尝试……”沉莲偷偷的歪头看了看安然坐在轮椅之中
的绝色少年,见他的脸上并没有不悦,便大方的揶揄起来。“所谓君子远庖厨,日后也要离的远些,省的大哥让用膳的
人个个倒下。”
“虽然我从未下过厨房,却并不代表大哥并不懂啊。还么见看人下断定,这么多年读的什么书?”沉漪敲了敲沉莲短发
之下的脑袋,淡笑着突然拉住沉莲耳边的头发,让沉莲不得不几乎在沉漪的面前弯着腰,两人两双弯弯的眼睛也几乎对
到了一起。“莲,你的头发长了,要不要大哥再给你剪去一些?”
抚摸着沉莲及肩的头发,沉漪轻轻的问了一声。过去这几年都是他亲手为沉莲整理头发。
沉莲低低的应了一声,乖乖的背着沉漪跪坐下来,面色平然的目视着前方,很是受用的感受着沉漪的手指当作梳子一样
,在他的脑后轻轻的把所有打结的头发梳开的力度。不轻不重,每一下都是轻轻的按压,顺着沉莲头部的穴位精准的推
拿着。
沉漪从身旁拿出一把小巧的剪刀,小心的抓起一把沉莲的头发,正要剪下的时候,却被沉莲突然捉在他的手心里面:“
大哥……”
“嗯?”
“我不想剪了。”沉漪缓缓的站起身来,拿走沉漪手中精致的小剪刀,低身去撩起沉漪一缕顺滑的乌发。“我想要和大
哥一样的长发,从现在留起的话应该很快就能赶得上大哥了吧?”
沉漪乌黑柔软的头发如今已经快要及膝,自出生以来就没有剪过的长发盘桓在他的膝盖上,似乎远远的看过去十分容易
看成一个女子。
但是即使这样,沉莲也想更接近沉漪一点。
弯腰捡起地上的斧头别在腰间,沉莲有些遗憾的摸了摸上面被自己磨出的十个平缓的小沟槽:“以后都用不到这把斧头
了,倒是有些怀念,明日就要离开这个地方了,想到七年前我拼死拼活都要离开和如今,还真是宛如两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