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燃纸 上——潘小纯
潘小纯  发于:2011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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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刀医生保护着药品车,让车慢慢穿过西间,车辆在房门前停下,护士跟在车后,(她的脚不住地踢车上一块铁片挡板

),等车停稳,护士打开车盖,从车内取出一爿爿完整的药品。

主刀医生自言自语说:

“我在脖颈上系着尼龙绳套,在床柱子上也系了绳子。”他过来帮护士搬药品,说:

“我们要搬到几时?“

“一直搬到看见车子底为止。”

“怎么搬呢?”

“轻轻地慢慢地搬,无所谓的。”

主刀医生放下药品,说:

“那他要捱到什么时候?”

“他在玩绳套子呢。”

“我和你轻轻搬药品。”

护士回到车旁,不假思索就说:

“我和您搬药,不搬别的。这儿一共只有一车药品和一个开刀病人。”

“这车药,他一个人无论如何也是用不完的。”

他又说:

“所以可以分而治之。”

“(您说的‘治’,大概就是指‘搬’吧?)您说分几批来搬?”

主刀医生看了周围一眼,说:

“今天已经来不及了,今天先搬掉一些。改日再照新方法来搬这车药品。”

护士听了这话,没扭动身体便说:

“一点都没劲。没劲死了。”“跟您在一起,就是没劲。”

“跟我在一起工作,自然是没有意思的,跟他就不同了。”

“跟我也一样没劲。”我走到护士背后,朝对面的主刀医生挤弄着眼眉说。“你是阿姨了,应该懂得寻找乐趣,跟医生

就有劲了。”

“这事人人都知道。”主刀医生插话说。“只有跟他一人有劲,”

“都什么时候了,要拖延到下午吗?今天的手术尽是在拖。”

“药品进来了,就这些。”护士向主刀医生、医生作着汇报。

在西间里的上百只电灯,今天有半数没被打开,西间要想在病人面前,在急待动大手术的危急患者面前大出风头,就要

靠这上百只一齐被拧亮的巨形吊灯了。医生的床上有四只灯暗着,没亮,可吊挂皮管的货架那儿,没一只灯是被关着的

。我注意周围人物走动,有很长时间了,我自己也走过两个地方,一个是高高的货架四周,一个是医生躺着的手术车那

儿,可能还有别的地方让我走过,但我已记不清楚,没有去过的地方,我倒是都记着,它们老在我日日夜夜的盘算中出

现,去吧,去四处走走,但要注意,在即将要动手术之前的一段时间内,我还是应该尽力消除这种想去四处走动的想法

,要走遍西间,也只能在医生手术开始以后去走,西间这块地方到底有多大,我曾以步行测量过,反正当时我迈开正步

,由这头向那头,大概是由东向西,走了约四、五分钟,再由南向北,走了两、三分钟,西间的面积就这么大,或者说

,要丈量西间的面积,就应该像我这样去丈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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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走了几步,对医生说:

“要动手术了,您安静躺下吧。”

“我不是正躺着吗?真是的。”

“您还在牵动着手指呢。”

“我手上有尼龙绳子。”医生说。

“这就不好,临近手术,还弄绳子玩。”

“他又不会过来替我开刀的。”

“他要来的,他现在正在帮护士搬药品。那些药品将彻底驱逐困扰您多年的体内疾病。”

“主刀医生他也在弄绳子玩。”医生突然对我说。

“他弄绳子是他的事。在开刀前,他总要从别处弄来一根绳子,在绳子上绾成圈,一头套自己脖子,一头套住手术床四

边的立柱,同时把自己一只手也套住,以此来表示他非把手术做成功不可的决心。”

医生说:“刚才他在脖子上套了绳环,他怎么能跑到那头去搬药品呢?”“他放了长线了。”

医生离了骂人便无事可做,整个西间在他眼里,此时都在以你骂我、我骂你的形式出现。骂骂人,消消气,是西间里等

待开刀动手术的任何一位病人的消遣活动。在医生看来,最好的方法是能独自一人对世界痛骂一顿,最好能够站在大河

岸边,朝眼前的河流口吐污言秽语,扭头对岸上万物发泄仇恨,能冲出西间大骂在西间里出现的那些形形式式的狗杂种

。医生看见我站在远处不过去,开始朝我发火:

“狗娘养的,今天他也犯傻。”他骂道。“平日里倒对人殷勤。在这儿一扭一扭的,对你有什么好处?难道来西间陪我

对你会有许多好处不成?”

他说(一个人说):

“瞧这下面的床铺,也不托人给我安排安排。说是来陪我,也不知道今后的利害关系。”究竟有什么利害关系?医生说

“瞧这西间,狗日的,进来出去一趟,出去进来一趟,总之,在里面走动一趟,我说,狗日的,也没什么好处,你们看

,你们猜猜看,到现在我得了什么了?第一刀,刀下流血,流了,补充一个说法,狗日的,就是要补充一个说法,在西

间里面补充。”医生发现西间里没人,只有我站在悬吊皮管的高架前,他说:

“没人还不过来,怕什么呢。喂,你走过来一点行不行,到底行不行?对准大路的路面走,别老呆在原地,现在西间里

没人。”他身体不动,头发在吸风器吹进吹出的气流中飘着,他很不甘心地对四面看了看,

“西间可是一个能整死人的地方。这儿可以整死人。进西间开刀,不进西间不开刀,(但是在外面也能施行手术,只是

对象不同),喂,你走过来成不成,这儿这时又没别人,过来,统统走过来,连皮带肉。”

医生不喝水,也不喝茶。整整七个月住在医院里,他没喝过一点茶水,往后面发展,他将力争做到不吃不喝,但照样能

过上好日子。要过上好日子,主要应根据今天在西间里动手术的情况而定,定了,就有好日子过,没定的话,或者是定

不了的话,不能定的话,那么许多好日子能不能过上,就很难说了。不过,一定要想办法过上好日子,即使开刀不成,

也可以用别的方法来解决,比如开第二刀,(现在就用彻底解脱的办法来了结还不到时候),用什么办法呢,用就用吧

,管它呢。办法并不难想,定下了就去实施,多么美妙的生死轮回。医生朝远处的我说:

“你快过来,替我出个主意,你看我快要死了,在临死前,能不能不开刀 ,就在今天了结这事,不开刀,离开西间,到

你那儿去住,行不?你摇头否定,是不是?你在那儿摇头了,是不是?快走过来,这儿又没别人,你不要老是拿我当病

人来看待,看扁了我,看偏了我,你这有皮有肉的傻瓜蛋。”

医生只有一口气在口腔中进出,(似乎是这样),他只要有办法可想,就会觉得进西间是多余的,是没必要的,即使进

来了,也治不好自己的腰背坏死症。有办法就不用进西间,医生试图让我也明白这个道理,他说:

“你来,我让你瞅瞅我的后背,现在几乎都腐坏腐烂了,我不怕冷,不怕羞,都掀起来让你看好了。”

“你感觉有没有影响到前胸?”我站在远处问他。

“现在轮到你替我诊断了。”

“我是为您的将来担心。”

“我也是。”医生说。

“前胸感觉怎样?”

“你担心的没有道理。”

“不,前胸对于这种病来说是禁区,病一旦进入了,人就没得治。”

“进了西间才没治呢。”

医生见我仍站在远处不肯就范,他说:

“你就就范了吧。”

“我看今天做手术的病人不会只有你一个。”

“你有话就过来说,求你过来说吧。”

“连皮带肉?”

“主要是想靠近你。”

“医生,今天做手术的病人肯定不止你一个。”

“你过来说话不好吗?这儿没人,只有你我两个人。”

“我可不愿违背主刀医生对我的嘱托,他要我看住你,让你呆在床上安静些,别乱动。”

“他们都死到哪儿去了?”医生又恼怒起来,“他们都死到哪儿去了?还来教训我,让我安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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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间有这么大,这么辽阔,医生坐在手术床上,却不能下来四处跑动。西间其实也没这么大,当医生看见主刀医生朝自

己走来时,这种感觉尤其突出。现在主刀医生重又带领一伙医生、护士走进西间,他们身上披着一片片白布,像一阵飓

风,在西间各处走动,而其中有些人则穿着非常显眼的天蓝色衣服。在高架前面,队伍停了下来,主刀医生回头朝后面

望望,不久便有两位医生和两位护士走出人群,来到高架左边,主刀医生轻轻咳嗽一声,大家听了,仿佛若有所失,几

秒钟过后,这伙人才恢复常态,主刀医生估摸时辰差不多了,紧走几步,钻入布围子,他进去又出来,这时看他已换上

了手术服,将尼龙绳套在脖颈上,手上也扣了个绳环,在里面床柱上另外又加扣了绳子结扣。医生开始安静下来,第二

支药液注入后,医生进入了僵死状态。我主动来到高架边站定,帮着护士拣管子。我和护士来来往往,两人尽在各自胸

中翻腾感情巨浪,在手上使着柔劲。皮管拣多了,护士叫我去一边歇着,由她来筛选一遍。(她站在我右面),说:

“皮管今天只能用半箱。”“这是医生特地关照的。”

“哪个医生这么缺德,这样关照?”我也不动身。

她对四周的人没有一点兴趣:

“除了你我,这儿的人都赞成用半箱皮管,主刀医生却从来未表过态,在这问题上,他是什么态度,一直还瞒着别人。

“不要太多说他,我俩谈话与他无关。”我冷酷地说。

“不多。”护士又选了一批管子,放下手,说:

“医生现在一动不动躺在床上。”

“注躲了麻醉剂,像一个死人。”

西间里的手术正式开始。由东向西南方向,斜着拧亮一长条宽宽的光照,明亮的灯的光流在我们头顶上闪过。主刀医生

每下一刀,医生背部伤口便扩展一分。医生身上的刀口已被全面铺开,主刀医生用双手在里面挖呀掏呀(而且没完没了

)。医生安静地躺在床上,躺平的样子,跟他平时一样,有点孩子气,但不过份。

“我要过去瞧瞧他。”我终于对几位医生说道。“说是让我来陪他,却只能走到高架这儿,再也没敢往前多迈一步。皮

管放在我手臂弯里,让我借送皮管的机会,过去看看医生。”

“看看医生,看看医生。”一位护士朝我反复说。

我没吱声,只顾往手臂上放管子。

护士这时拉住我,把我带到门边,她也跟上一次一样,只朝我瞪眼,不跟我说话。

“你来帮我扯开这些管子,一对一放开,都在地坪上摆平了。”护士向我说着,并在地上弯着身子,照实做一遍给我看

“放在地上不怕弄脏管子?它们要用于手术的。”我说。

“哪能呢,”护士似乎不相信这话是我说的,“西间里到处都经过消毒,从上到下,包括地板。要用于手术的东西,我

们这些人怎会不加以特别小心呢?你白来医院学医,白来西间陪医生做手术了。”

“被消毒的只是局部地方,凡是经过消毒的东西,那上面确实是没有细菌的。在西间里是局部地方被消毒。地坪上也经

过消毒了?”我侧着身体,对护士,也对周围人说。

他们都不吱声。医生经过第一阵掏挖,腹和背两块地方已是血迹斑斑,很难辨认了。吊水还在往医生静脉里滴注,药液

效果在继续提高。

西间里有好多人为了医生的手术各就各位站在自己的岗位上努力工作,他们不怕刀刮骨头的吱吱咝咝声,不怕血流如注

的血腥场面,就怕忘记了自己应该站立的位置,跑到别的地方去,或是跑到西间外面去。

我放好最后一根羊皮管子,想赖在高架前不走。医生身体的侧面,时不时从层层布围子中、从医生护士组成的人群中向

我这儿冒出来。医生流出的血,我可以看见,但从我这面望去,从他体内(背部、腰部)流出的鲜血,在手术床靠向我

这儿的几根床柱上分成两股血流,分别向下和向上流去,医生伸手(大概是右手,也可能是左手)企图将向上流走的血

液拉回来,把它们拉回自己体内,起码要拉到背部伤口附近,让被拉回来的血去碰触剧痛无比的伤口。我看得出,医生

很看重这股向上流去的鲜血,把血拉回来,使疼痛的伤口能够被浸泡在血液里,得到营养滋补。我说:

“您光靠拉回来一些血……每时每刻……我的计算很粗糙,这样去拉血,会漏掉很多新鲜的血浆,不如——”

“不如兜个袋子在下面候着。”医生的眼睛顽强睁开,说。

可实际上医生神思模糊,看人看错了方向,他这时说话,能明白他意思的,大概只有我一个人。我以商量的口吻对大群

医生护士说:

“兜个盆在下面,在几根床柱中间。”

“床下有阴沟,血会自动流入阴沟里去的。”主刀医生打开厚实的口罩,从布围子里轻轻向我传出话来。

“他不懂道理。”我在心里嘀咕。我说:

“西间这么大,到哪儿去找打开盖子的阴沟?找遍西间,那种东西只有几条,而且又暗又黑又臭。”

“西间虽大,但阴沟盖子还是可以被找到的。这样吧,先找盖子,找到了,再打开,原封不动把流血的管子插入阴沟内

,”

“我不要下面的血,我要上面的血,向上流动的那股血。”医生大叫着,整个身体试图从主刀医生和护士手里挣脱出来

(我拉住一些向外飘散的血片,往医生躺着的手术床上硬塞进去)。主刀医生站在手术床一端往医生身上频频落刀,他

膝盖以下尽是污血。

(医生接住血片,凑近鼻孔,闻了闻,看他嘀嘀咕咕的那副样子,实在让人感到可怜)。

医生把血塞进自己背后,慢慢压住,重新在手术台上躺平。医生对主刀医生说:

“第一个星期就用第一批准备好的药,一星期一用,要用足份量,请你马上开始着手准备下一批用药。”(这是我的治

疗方案。)

主刀医生重新套上口罩,低下头对护士说:

“现在是第一个星期,用第一批药。”

“一星期一用,用完药,就结束了。”

医生说(这次是对我说的):

“现在你来替我插管子。”

“我要在这儿抓正在上空飘着的血,抽不开身。”我说,并且尽量不去碰里面有血在流淌的羊皮管子。

“我要抓许多血给你们看。”我开始在西间里奔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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