飘燃纸 上——潘小纯
潘小纯  发于:2011年12月26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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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在不断自嘲自讽。

“跟您学医,本是件快乐的事情。”

“我如有资格跟您学医就好了。医生,我看可以上楼了。那批人可要来啦,迟到了,算什么呢。”

“进手术间没有迟到一说。那批狗日的,特别是主刀医生。”

“不是护士啦?”

“护士没进手术间。”

“她后来还是进来了,还同我大聊特聊,当时她拎了大把皮管,站在我面前,同我说话。”

“她说——”

“她说皮管最重要。”

“她以前也曾对我说过,说手术间里的医生都应该是皮管医生,护士是皮管护士,有机会拿手术刀,还不如拿着皮管。

医生自己也有些心焦,不时仰头朝后面看病房窗户。

“上面若是有人来了怎么办?房间里那三个人知道我们在草地上闲坐吗?”

医生动了动嘴唇,没说什么。

主刀医生带着一帮医生和护士急急匆匆拥进大楼楼梯,他们中有人说,我们今天连电梯也不坐了?主刀医生对说话人摆

摆头,说,人多,乘不下,况且医生的病房就在二楼。说话人马上说,在三楼。另有人出来调解他俩:“跑到楼上就知

道了。先去二楼每个病房找找,没有的话,只能上三楼去找了。”这批狗娘养的,听了这人的话,在楼梯转弯处,一齐

点头称是。他们上了二楼,找,没找到,马上就上三楼,(可不知为什么),在三楼几个房间中找了半天也没找到人,

这帮狗娘养的,也不去问问住院部的医务人员,也不到外面草地上来问问我,医生这会儿在哪儿?

主刀医生是这伙人中最聪明懂事的一个人,他站在医生病房门口,侧耳向左面听听,向右面听听,没有反应。护士手一

指,先后有四位小护士顺着她所指的方向,走到窗边。主刀医生也拥到窗边,站在四个小护士当中,再向四面听听,做

出决定,对医生护士们说:“我们在这儿等医生。”

“耽误了手术时间,谁负责?”

“自然由他负责。”

“谁?”

“由医生自己负责。”

“我们为他做手术,怎么到头来反而要他负责任?”

“医生跑了,和他的朋友到楼下去散步了,是从过道里出去的。”医生同房的一位病人说。

“我知道,我知道,他同银行里的那小子……”

“是同医院里的朋友。”

“他在财政局工作,起码在那里面呆过几天。”

“我知道,我知道,”主刀医生叫了人过来,“我说我们在这儿等着,误了时间,找他去。”

“找谁?”护士站在门口不解地问。

“医生。”

“我看,应该找银行里那小子。”

“这几天都由那小子来陪医生的。”病人回到床位上,说。他坐在床上,直到有关医生前来查病房,才安静地躺下。

主刀医生从裤兜里掏出一块真丝手娟,在收好手绢前,他对大家说:

“这手娟就是医生赠予我的,一共送了我一打,十二块。”

“厚你的脸皮,他舍得给你十二块手娟,而且一次就送这些?”

“是他给我的,就这么多。”

43

我和医生在过道中远远看见病房门口挤了许多医生护士,知道手术时间到了。医生看看我,也没说什么。主刀医生把医

生推上手术手推车,然后放手,吩咐其他医生护士过来推车,一群人熙熙攘攘冲上过道斜坡。医生躺在车上,头朝后,

脚朝前,手抓紧车子两边铁杆。可是我从后面看去,医生的身体还在一寸寸往车子前面滑过去,不管他手握铁杆握得有

多紧。这辆倾斜而行的车子最后在底楼大门上撞了一下。我斜眼看医生,再看主刀医生,不知不觉怀疑起自己现在是否

真的在同大家一起走在医院里某条小径上,正在陪医生去西间手术室做大手术。上次手术,是医生和我和护士先到,我

们在手术间等主刀医生,我们左等右等等不来人,结果在手术间里整整被晾了近一个半小时。这次不同,我们大伙一起

走向手术间,像乡下人合伙赶集市,大家有说有笑,只是在主刀医生没见到我和医生之前,在病房等我们两人时,他的

心情可能就同我们上次在西间等他那会儿差不多。

“掀起来了。”一位护士为大家掀起门帘。

“把它掀高些。”医生躺在车子上,提出要求。

我上次进入那扇帘子,没像他们现在这样,又是掀又是拉的,不让帘子有半点摇晃,我们那时一行人不怎么拉帘子,也

照样进入手术间,只是躺在车子上的医生把帘子掀高一些,也不用全部掀起来,稍微掀起一点就行,那一次这儿像个矮

矮的狗洞,我们往里一钻,就过去了。

“你过来一下。”

“您叫我?”护士跟上一步问医生。医生摇头表示弄错了。

“那么您是要接线员来?”

“她今天能来吗,会来吗,愿意来吗?”

“这可说不准。”

我跟上来,不说话,默默走在车子旁边。

医生以为我听见他刚才叫过我,说:“你一个人行吗?”

“那你一个人行吗?”

“我是被人动手术的病人,还能有许多人同我一起做手术?”

“我时刻在西间等你。”

“这要看具体情况而定。”

“反正我一个人陪您进手术间,”

“不这样也不行呵。”

“就是。”

我帮医生拽平他穿的病员衣服,让衣服上面的字号暴露出来。

“我现在不怕身边没人。”

“我怕的就是这个。”

“你不在的话,我照样能跟着他们进去。”

“可我怕的就是这个。”

医生还在嗫嚅说:“你不来的话,我还是要进去的。”

主刀医生这时跑了起来,他跑到手术大楼长长的通道尽头那扇胶木铁框大门跟前,但没见他敲门,门便无声无息自己打

开了,其实是主刀医生与门里的人约定了时间,时间一到,里面人出来开门,当时 开门人打开门,不见有人站在门外面

,他便把门留着,没有关上,主刀医生冲进通道,再出来,还带出了几位(个)工人,(那些工人是为了清理通道里被

废弃的氧气瓶才来这儿的),工人们在通道两边挤着,让我们一队人缓缓进入楼内,

大家没说一句废话,没花什么力气,就进了手术楼西间。医生躺在床上,发现在楼梯上几米远的气窗中有一个人影闪过

。医生突然问我:

“你觉不觉得顺手?”

“是非常顺手。”

“你没弄清问题出在哪方面,怎么就回答了我?我看那儿,觉得一看,事儿就顺……”

“所以我说,不能太顺手了。”

“指的是哪方面?”

“您指的是气窗上面那个人影。”

“哪有的话。”

“狗日的。”

“你想痛痛快快骂她一顿,那就开始骂吧。”

“我不想骂她。”

“骂她不能响一点?骂出声来,别憋在喉咙口。”

“我在骂写下‘有裂纹’这几个字的拍卖行里的鉴定家。”

“与瓶子有关系。”

护士接口说:“这些氧气瓶都是被废弃的瓶子,与我有关系。”

我情绪高涨,朝护士脸颊猛吹一口气,气流冲到护士眉毛上,使护士全身出现了快要倒伏的欢乐感觉,(医生不甘心,

在没把事情搞明白以前,他永远都心有不甘),

“你估计我们送去的红包会不会落入他人之手?”

“落入那些无权给瓶子写鉴定的人之手?”

“狗娘养的,写什么鸟鉴定,叫我们无所适从。”

“至于那条碎纹路,哪只古瓶上没有几条裂痕?但在那只瓶上确实没有裂痕。”

“只只都有,”护士插话说,“不光有裂纹,上面还显得锈迹斑斑呢。”

“你还在说那些瓶子,就这些瓶子,”我指着过道里一排还未被搬走的铁瓶说,“就这些死铁瓶子。”

医生等车子转过几个过道弯口,在车上坐稳当,然后紧闭嘴唇。

“我看选择什么日子并不重要,拖日子没什么意思,就在今天动手术吧,动吧。”

“您仍然想不在今天动手术?”

“今天就今天吧。”

“里面有没有卫生间?”

“西间里没有卫生间。我说,您别这样,进了西间,不动手术,是出不来的,今天进去是第一次,今后要看病情发展,

看发展,你懂吗?腰背部的疾病,动手术是最起码的治疗措施,不动手术的话,照您几天前说的,就没什么好的出路了

,没有了,你懂不懂?但在这方面,您根本就不用去多想,在去西间的路上应该心无杂念,不想任何事情,痛苦只是暂

时的,病愈后,同我在一起生活,才是长久的。”

“争取永远在一起。”医生说。

“努力争取,尽善尽美。”

“你叫我不去多想做手术的事,可我现在是在想瓶子的鉴定问题,”

“也就是那条纹路的事儿。”我说。我对医生快要失去信心了。

“就是这件事,老搁在我心里。不过,有裂纹,不正说明这瓶子是只年代久远的古董吗?”

“裂了有多长?”

“指甲缝那么一条。”

“那不行,说明年代并不久远。”

“我交给他们的时候,瓶上半条缝都没有。鉴定书上写了有缝纹,那应该是后来的事。”

“恐怕瓶上有没有裂缝与瓶子是不是件古董有关系。”我说。

“有的人说话就是这副鸟样。”医生把头扭过去,面向护士那边。

“您说话是一副鸟样,我说话也是一副鸟样。”

在这之后,我与医生有五分钟没说话。

44

在西间里,我把医生安置在比较敞亮的一角,那儿有三只风扇不停朝外面走廊里吹着,这些风扇把西间里全部空气都调

动了起来,而我自己不知在哪儿得了一只椅子,我把它放在交通要冲之处,靠它扼守着西间的交通要道,后来就是在这

把椅子附近,让我遇见了护士,她当时手里抓了一把皮管,在那儿她同我作了长时间谈话,五分钟一过,医生又扯开嗓

门对我说:

“把主刀医生换下来,临时换马。”我说:“换成我。”“你又不是一匹好马,也不是好医生。”

医生吱咛一声,便自己爬上了手术车,我在楼梯口组织无关人员疏散,让工人们赶紧将瓶子搬上外面卡车,叫护士分头

行动,告诉她们汇合地点在西间左大门。这时满满一车羊皮管子被一位身穿蓝色衣服的护士推过来,众护士见了这辆车

子,马上都停止了各自手上的活儿,围上来看车子从人群狭缝中经过。只有我不为所动,仍在尽力疏散围观的闲杂人。

左一次心跳,右一次心跳,再左一次心跳,再右一次心跳,医生嘀里嘀咕说,左一次心跳,右一次心跳。我将人群驱散

,拿几只椅子作为靠背,将椅子一字排开,在椅子上兜着白布,并把布的两面拽平,

医生轻声嘀咕,左面一次心跳,右面一次心跳。我同医生……他看我在椅子上用白布条把四面圈起来,便说:

“谁肯来帮帮我们?”

没人反应。我也说:

“谁来帮我们忙?”

医生沉默地躺在车上,不再为我俩的事请求别人帮忙。我侧耳细听,只听见他还在说着:“左面一次心跳,右面一次心

跳。”白布从东面一直拉到西面,再从西面的后面绕过来,同前面一段多余下来、被丢在地上的布连接起来,我的一只

手紧紧拉住布的连接部份,不能松下来,不能松下来,不然布条就会起皱团缩。

“谁来帮我一把?”我在西间外面大声向人求救。

“不论谁都行,只要帮我去那儿把布的结打好说行,来一个人吧,我会记住你的好处的,”

“谁来?就现在。”在西间外面,我说话的回音轰轰直响,我开始大口喘气,“难道没人听见?”

“或者是没人想理睬我?”

有一股人的呼吸气流在我耳后流动,接着有一块圈形铁器沉重砸在我肩上,(是医生),

“你要我帮什么忙,是过去把布条攥紧?”

“不光要攥紧布条,而且要把布上的带子套在对面铁钩子上。就在第二只椅子后面,涂着白漆的那个钩子,”

“今天你的布条儿是从哪儿弄来的?不像是从仓库里领出来的。”

“您马上就要动手术了,叫您去拴白布,真有点不好意思,况且这次围布,就是为了您的手术。应该叫那帮狗日的护士

过来套布条。”

“叫他来套。”医生矛头直指主刀医生。

“让他来做也是不应该的。应该由护士们来围好这布条儿。”

医生用手捂着背部,把布条套上铁钩,然后拍着手走回来,我也放开手,觉得双肩十分酸痛,

“我去取布围子的时候,向仓库里交待过,布围子要被消过毒的,那位医生立即给了我这圈布,”

“得,你有没有亲眼见他去取,到后面那间房里面?”

“在前面,不在后面。这布就被摆在过道口。”

“放在过道里的布圈儿都经过了消毒,他是这样说的?”

我没回答。

“拿了圈白布,还被人随意蒙骗了一通。”

“反正白布现在已经被圈起来了。”

“应该把布圈在手术现场。”

“也不能离现场太近,圈近了,让人感到气闷,视觉上会模糊不清。”我对医生说。

“但起码要把手术场地圈进去。”

“我是在外面圈的,手术场地自然是被裹在了里面。”我说。

这时医生已坐上手术车,车子吱咛一声,和刚才发出的声音一模一样。有位护士跑到布条前面止了步,她用手摸了一阵

,想抬头找人说话,

护士来到布条前我这儿,把手从布上移开,慢慢说:

“主刀医生说,手术到西间里去做。”

“废话,这儿不是已经是西间了?”

“主刀医生说,今天的手术会很难,所以要进西间。”

我屏住气息,眼睛直勾勾看着她。

她说:“据主刀医生说,你可以进西间观摩手术,不带任何限制条件。”

“白布围在这儿,不妨碍你吧?“

“布条消毒过没有?”

“是那浑小子给我取来的,就是把白布圈摆得满过道都是的那个小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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