睁眼,闭眼,眼帘中都是东方醇容颜和身影。他都开始后悔了,为何要故作大方宽容将男人放走,明明可以随便给他安一个罪名,将他永远锁在身边。可是纵然如此,他知道男人的心意是不可能改变的,或许会变得越来越消沉,对他也越来越冷漠,这样是他绝对无法忍受的。与其如此,倒不如做一次好人,起码东方醇不会恨他,亦或许会一辈子感激他。只是做这个好人,付出的代价未免太大了。
君无戏言,纵然对最爱却无法得到的人,也不可以例外。
龙怀玄从长袖里拿出东方醇临走前给他的信,信封依然是平平整整的。长长的衣袂被从窗缝漏进来的晚风吹起,微微飘荡着。
启开信封,龙怀玄像是如释重负地笑了。他终于遵守了约定,没有在男人一离开就拆开来看。他不知道男人乞求他这么做的原因是什么,但是从男人的语气间,他明白男人是不希望他很快知道信里的内容,起码要等到男人走远了才能知道。
那就等五天吧,五天了,你也离皇宫够远了。
被折叠得方方正正的宣纸上散发出一股墨香,而夹杂在墨香之中的酒香,就能令人感觉写信之人的与众不同。摊开信纸,只有几句话,娟秀淡雅的字体略有些不流畅,甚至有几处墨团,看得出写信之人复杂的心情。
——
皇上亲启:
东方醇化名入宫,欺瞒圣上,借宫女所生之子替换皇子,令皇上承受丧子之痛,罪该当死。请皇上于半月之后来东方醇所居住的村庄,凭此信纸,定有人将许儿归还于皇上。一切罪责由我一人承担,与他人毫无牵连,望皇上切莫追究。
“哈哈,哈哈哈……醇儿,你把朕骗得好苦,好苦啊——”龙怀玄将信纸揉成一团狠狠捏在手心里,失声痛哭道。说罢,便连连咳嗽。
龙怀玄这算是完全明白了,至始至终男人都在骗他,亦从不曾相信过他。他甚至不得不佩服男人的手段,竟然会想到利用他对许华的父子亲情,害得他白白流尽了眼泪,而心也碎了一地,再怎么刺痛都如同麻木一般。
而东方醇处心积虑,甚至用自己的命来赌,几次身处险境,亦遭受非人的凌辱。说到底,这一切都是可以避免的,只要他对龙怀玄有一丝一毫的信任,诉说冤情便可。兜来转去,无非是一场闹剧,多了一些无谓的牺牲罢了。或者再简单一点来说,男人所遭受的痛苦,尤其是那场令人掩面的轮暴,都是他自找的。
第五十九章
在小木屋里的日子还算过得平静,并不算特别宽敞的屋子被硬是被三个人弄出了三间卧房,有些狭隘,不过没有人抱怨。
这天大清早,东方醇破天荒得穿上了一件颜色比较明丽的长袍,不知道算是什么颜色,玫红中带着一点点淡紫色,简单朴素的式样却令人感觉华美。深黑到没有一丝杂色的头发被梳成介于男人和女人之间的式样,侧面还佩戴着一支冰种的翡翠白玉簪子,与衣服的颜色有些反差,却与男人的肤色极为融合,簪子的形状如微波弯曲,给男人笔直垂落的长发增添了一丝飞扬的生动。这是两人认识男人以来,第一次看到他在头发上佩戴饰品。
大概是过回了以往娴静安宁的生活,也与宫中的是是非非再无关联,东方醇的气色好了许多,几乎看不出病态的苍白,刀削般的下巴线条微微柔和了一些。飘逸的媚色长袍,将男人仙人般出尘的模样和气质衬托得别有一番风味,看上去不再冷清淡漠,多了些许妩媚动人之处。虽然这些词眼是用来形容绝代佳人的,与一个中年男子似乎完全搭不上边,可是被男人惊艳得完全呆愣住的叶琮琤和闻人曜想不到其他词来赞美男人。
东方醇莞尔一笑,步态轻盈地走近还在发呆的两人,问道:“在看什么呢?还不回神?”
“你——”叶琮琤从未见过男人这番打扮,虽说一往的穿着也衬得男人淡薄清冷,宛若天人,让人的视线很难从他平凡的容颜上移开。可是此刻完全不同,却美得摄人心魄的男人与叶琮琤近在咫尺,他不禁痴痴地回答道,“在看你啊。”
“我有什么好看的?”东方醇侧目,却发现闻人曜也凝视着他,欣赏之余,多了些痴迷。
“你今天很美。”叶琮琤说完,才发现自己的口误。男人在他的心中一直很美,说不出美在哪里,只是一眼望去,就令人心醉。他慌忙改口,额头上竟沁出了薄薄的一层汗,“我是说,今天你看上去很……总而言之,很不同。”
“醇叔叔,你为何此番打扮?”闻人曜见东方醇一脸笑意从未褪去,带着些愉快欣喜的意味,疑惑地问道。
“你们可知?”东方醇忽然收敛起微笑,转过身来,视线朝向一处说道,“今日对我而言,是个喜庆的日子,但说是喜庆,也只是我在自欺欺人。”
“何出此言?”两人也顺着东方醇的视线移去,不偏不倚,刚好是地窖的入口。
“两年前的今日,是我离开这里,置身前往皇宫的日子。那天我许诺过芊洛,会平安回来,与她与世无争,共度余生。”东方醇缓缓地朝地窖门口走去,感觉得到身后有两个人跟着,故没有回头。
叶琮琤与闻人曜都被男人的话震惊了一把,随即心头有说不出的沉重。
见两人无语回应,东方醇自顾自地问道:“你们说,我遵守了诺言,回到了爱妻身边,不是喜事吗?”
“你特意打扮一番,是要去见你的亡妻吗?”闻人曜大概猜到了,便八分确定,两分疑惑地问道。
男人浅笑,微微颔首,算是回答。
“为何多日不见你去过地窖?按理来说,你思念亡妻那么久,应该一回来就去看看她。”叶琮琤想起这些天男人连走近地窖门口的举动都未尝有过,抑制不住想要知道个中缘由的心情。
“若不在特殊的日子去看她,会打扰她的。更何况……”东方醇说到一半,鼻尖凑近手腕,连同皮肤和衣料都细细闻上了好几遍。
“何况怎样?”两人好奇地问道。
“我在皇宫中待的太久了,身上免不了沾染了一些气味,芊洛不喜欢,得散掉这些气味方可。”
两人不得不惊叹男人心细如尘,只可惜这心思是用在他的亡妻的身上的,不免让两人有些吃味。然注意到男人悲喜参半的神情时,两人内心中更多的是不忍。
东方醇像是要确定般的,从自己的手臂开始细闻,接着是胸口。他的脸色霎时有些惨然,也好像是惋惜地模样:“可惜,这一身血腥味怎么都散不尽,真是令人作呕。”还有被那么多男人染指过的恶心气味,似乎完全将他身上醇美醉人的酒香遮盖住了。只是碍于身后的两人,男人没有说出口。
“醇叔叔,你胡说什么!这么多天,什么血腥味我压根就没有闻到,你的身上只有酒香味!”闻人曜见男人自嘲,忍不住心痛,立刻安慰道。看来他还是忘却不了皇宫中的遭遇,永远都忘却不了,释怀不了。
“没办法了,我只能这般去见芊洛了。”东方醇勉强地笑着,强忍住了差点要落下的点滴泪水,打开了地窖的门,回首对两人说,“今日我会一整天待在地窖里,你们切莫进来。”
“嗯,你放心吧。”叶琮琤轻拍东方醇的肩回答。
男人进入了地窖,关上门以后,两人才突然想起——男人什么都没有带进去,两双空空如也。
“醇叔叔今天不吃饭了吗?”闻人曜第一个想到,语气有些着急,听得出他对男人深深地关切与担忧。
“既然答应了就不能进去打扰他,如果他感觉饿的话,自然会出来的。”叶琮琤倒是不怎么在意,他知道男人的做法自有他的道理。
地窖比外面不知道冷上多少,最主要的是放在地窖正中央的那具由千年寒冰制成的棺材散发着强烈的寒气。
愈走近冰棺,身上只覆着薄薄衣衫的男人愈感到刺透皮肤,直入骨髓的慑人寒冷,被包裹在衣服里的身子被空气刺痛着,而裸露在外面的皮肤则麻木到没有知觉。纵然如此,他还是一步一步走上前去,直到身子几乎贴上了冰棺。
隔着厚厚的冰面,东方醇有些看不清躺在下面沉睡的人儿。冷气弥漫在周围,更令童芊洛的容颜一片朦胧。然,东方醇依然可以想象到她此刻的神情,安详娴静,甚至带着一抹看不见的笑容。
东方醇注视了妻子好一会儿,却只是隔着冰棺抚摸妻子的脸颊,丝毫不在乎手指已经被寒冰冻得发紫,指缝间渗出凄艳的鲜血。
“芊洛,话不多说,我们一起来享用云霜玉露吧。”
冰棺中的人儿根本不可能回答,一如既往地寂静无声。
东方醇把它视为允诺,一手扶着不会因为手上的热度而融化一丝一号的冰面,走到冰棺的另一处角落,俯下身拿起放置在地上的酒壶。
启开用软木和布料制成的酒塞,东方醇从瓶口往里面看去,一片如云海如雾霭,清香迎面扑鼻,令人失神,仿佛身处梦境。男人用双手闻闻托着酒壶,却还是有些发抖,靠近寒冰的酒壶,附着在外壁的白霜厚了许多,也冷得令男人痛到麻木。
东方醇一手托住酒壶的底部,一手牢牢捏住靠近瓶口处,对着童芊洛嘴唇上方,小心地倒上了一些酒。要不是一缕缕比世间任何水都纯净透明的液体流淌至冰面上,似乎没有人会相信看似空的只剩水汽的酒壶里,确确实实装满了世人不曾见过的美酒。酒液落在冰面上,一瞬间凝固起来,分不清哪里是酒,哪里是冰。
“芊洛,剩下的,就由为夫的饮尽了。”东方醇仰起头,将没有倒了多少酒液的酒壶捧到上方,一口饮尽,当中没有一次停下来。极尽豪迈,又极尽风雅的韵味。
男人的脸上,尤其是眼角处有几颗冰珠,随着喝酒时的吞咽动作滑落下来,如宝石般散落在地上。
东方醇饮尽云霜玉露,顺手将空酒壶放到了一边,有些吃力将半个身子爬上冰棺,上半身趴在冰面上,而他的脸恰好对着妻子苍白却没有任何改变的容颜。
隔着冰面,东方醇轻轻印下一吻,吻了很久,直到他柔软丰润的嘴唇变得有些僵硬,才恋恋不舍地抬起头,最后望了一眼妻子。
“芊洛,无论你是爱我,思念我,还是嫌弃我,厌恶我,你都不能拒绝我。因为,你是我的娘子,拜过天地的娘子。”东方醇凝视着童芊洛的眉眼处呢喃道,气息也异常微弱,尽管她的双眼是紧闭着的。
东方醇渐渐看不清了,也感觉不到常人无法忍受的寒冷,只是觉得全身很轻松,却什么也感觉不到了。混沌之间,他回忆起多年前,他向妻子学艺的情景——
“你看你,又把这两种材料弄错了,不该先放这个。”童芊洛指责道,“得好好记住才行。”
“大小姐,其实颠倒了顺序也无碍,何必这么认真?”东方醇站在一边,话是如此,却不曾眨眼地看着童芊洛配制材料的样子,心中早已暗记。
“谁说无碍?两者颠倒,酒的味道就会相差许多。娘嘱咐过我,我们童家酿酒不为钱财,只为让世间喝酒之人感觉幸福,不仅仅是唇舌,还有心神。”
“东方醇认为酿酒之人都改存有这样的心思。”东方醇略显稚嫩青涩的脸上浮现赞赏的笑容。
“你是我唯一的学徒,更当谨记。”童芊洛回首,恰好对上少年充满灵气的笑容,双颊一红。
“东方醇酿酒,不仅要让世人幸福,最重要的是令大小姐幸福。”少年认真地说道,像是誓言一般。
“还嘴贫!”童芊洛慌乱地转过脸,才没有让羞涩到通红的脸映入少年的眼帘中,随后轻轻开口,少年也只听了个模糊,“记住,别忘了你刚才答应过我的话。”
“醇,既然你我已成夫妻,我就将云霜玉露的酿法教给你。”
“云霜玉露?”东方醇惊喜地念道,“可是童家最有名的佳酿?”
“虽是有名,可世人不曾见过,更别说是喝到过了。童家酿酒无数,进贡给朝廷的,还有在国内国外贩卖的,就是没有云霜玉露此酒。”
“这是为何?既然是绝世佳酿,更应当……”
“你不知。”童芊洛打断了男人的话,“此酒由千年寒冰酿成,性极寒,少喝一些倒无妨,若是多喝了几杯,恐有性命之忧。轻则感染风寒,卧病数日,重则五脏被寒冰之气损伤致死。”
“这么可怕?”东方醇不禁瞠目结舌。
“童家也是怕酒客贪杯,白白葬送了性命。记住,我们酿酒只为一门手艺,平日所买之酒也够养活我们夫妻二人。我只可惜此酒的酿法失传,毕竟是祖上心血所成,切不可对外人提起,更不能将此酒售与他人。”
“芊洛,云霜玉露就当时你我之间的秘密,既然此酒可能害人,我自当严守你的话。”
东方醇自知必死无疑,他也是明白这一点,才没有犹豫地饮尽了一壶酒。
芊洛……东方醇在心里念道,一遍又一遍。你还记得曾经我对你说过——
“芊洛,愿来世,我们可以举杯共饮,醉享年华。”
不知过了多久,外面的天色早已暗了下来,屋内点上了火烛。
“叶公子,醇叔叔一天都没有出来过,滴水未进不说,地窖里还这么冷。”闻人曜有些坐不住了,看着一桌的饭菜,只顾叹气。
“这么久不出来,甚是奇怪。”叶琮琤也按捺不住,起身说道,“只怕这样下去会得病,我们下去看看。”
两人走进地窖,没走几步,就呆立在原处,眼眸中尽是难以置信。
屏住呼吸,两人艰难地挪步到男人的身边,双手还没有碰到男人,就感觉蚀骨的寒冷。
“醇儿!”
“醇叔叔!”
两人恐惧地叫道,在空旷的地窖里显得异常突兀。
手指探到男人的鼻尖下面,死一般的寂静,冰冷,没有一点点气息。
明明应该痛彻心扉地大哭一场,两人却都没有了眼泪,而是静静地凝望着连衣衫都发白的男人,仿佛陷入沉思一般。
“醇叔叔,我以为你变了,但我大错特错,你果真是世上最绝情的人啊——”少年好半天才开口道,跪倒在地上。
叶琮琤看到倒在地上的酒壶,便猜这一切与它有关。拿起来一看,酒壶中如云雾一般的水汽还未消散。摊开手心,一层白霜落在上面。
“这就是云霜玉露?”叶琮琤将酒壶放回原处,凄然得笑着。
少年还跪在地上,目光涣散,却多了一些无奈释然的味道。
这是男人自己选择的,而他的神情也没有一丝痛苦。或许从一开始,他就决定了自己的余生。
“走吧。”叶琮琤扶起少年说道,“今日是他最高兴的日子,我们也去喝两杯吧。”
“嗯。”少年点头应答,“不醉不归!”
“好,好!”叶琮琤恢复了爽朗的笑容,“不醉不归!”
三年后——
“龙公子,酒坊的生意太忙,恕我们不能远送了。”叶琮琤不舍地放下怀抱中的可爱孩子,“得闲的时候来这里看看。”
“还不给叔叔道别?”龙怀玄摸了摸孩子的小脑袋,摆出一副严父的姿态,“多没礼貌啊。”
“叶叔叔,闻人叔叔,许华不想这么快回宫,还想在这里多住几天。”龙许华撒娇道,如藕节般的小手使劲地拽住闻人曜的衣摆,一副快要哭出来的模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