韵妃此刻只想到六个字:自作孽,不可活。当初一念之差,不顾亲情,终是害苦自己。韵妃责问自己,当初为何就认定姐姐会揭穿她的身世,就算如此,又怎会对从小最疼爱她的亲人下得了毒手?
再多悔恨,再多无奈在一纸罪状面前显得单薄无力,剩下的只是繁华过后的惨淡归宿。
东方醇听到龙怀玄归来的消息,一早上就换上正式的衣衫。他不敢主动去见龙怀玄,倒不是说他身为后宫妃子不能上朝,而仅仅想到龙怀玄听到这个噩耗以后的反应,便觉得害极了见到他。
眼泪流尽,也只是因为一场骗局。而他东方醇,在这场骗局中显得那么无辜可怜,却无人知晓,他便是策划这场骗局的幕后之人。
东方醇恨自己利用别人的孩子玩弄人心,而自己却沉浸在复仇成功的快感之中。
从内心深处,东方醇是祈求龙怀玄不要来的。为了一个用自己的身体做筹码的人,一个沉溺在报复中丧失心智的人,一个利用亲情设下阴谋的人,一个根本从始至终都不曾真心对待过他的人……即使再多流一滴眼泪,再有一点点心痛,都不值得……
东方醇陷入自己的内心世界里,呆呆地望着门口。
“怀玄——”东方醇看见大门被打开的一刻,同时张口呼唤着来人的名字。却不觉,含泪的双眸对上了同样模糊朦胧的双眼……
第五十七章
一个月以后,皇宫归于平静,这场宫廷斗争中的死者也都归于尘土。
“醇儿,今日你何来的雅兴请朕喝酒啊?”龙怀玄拿起白瓷酒壶,在东方醇和自己面前的酒杯里倒满美酒,淡淡地笑道。
东方醇凝视着对面而坐的男人,只是一张小石桌,却感觉如此遥远。龙怀玄比起以前消瘦了一大圈,面色也有些憔悴,但是比起半个月之前要好看多了。丧子的打击令这个高贵刚毅的男人消沉了许久,没有声嘶力竭的哭声,而心头却在遭受着被人凌迟的痛楚。
然现在看来,龙怀玄虽没有从丧子的阴影中走出来,却释然了不少。
无论过去发生多么惨痛的事情,事过之后就不要念念不忘了,让一切重回宁静。简单浅显地说来,大概就是这个道理。更何况身边还有他心爱之人,好好爱他,对龙怀玄来说比任何事情都重要。
“皇上,华醇请你喝酒,喝的是离别酒。”东方醇说完,拿起酒杯饮尽。
“为何说“离别”?”龙怀玄的语气骤然变得有些寒冷。捏在手中的酒杯摇晃着,醇香的酒液全都散落在石桌上,印入了粗糙的石缝中。
“我想出宫。”东方醇放下酒杯,开门见山地说道。
“出宫?朕不是赐给你紫玉牌子了吗?你想出宫游玩的话,何须费这么多劲儿?”
“出了宫以后,华醇不会再回来了。华醇心意已决,求皇上成全。”东方醇离开石凳,跪在龙怀玄的脚边。
“你想离开朕?给朕一个理由。为何不愿待在皇宫里,朕待你不好吗?”龙怀玄低头看了一眼男人,奇怪的是他没有生气,甚至连一点惊讶之色也没有。
“皇上,华醇不想说太多原因,只求皇上回答是许还是不许。”
“呵呵,朕来代替你回答好了。醇儿,你是想回到亡妻身边是吗?”龙怀玄双手捧起东方醇的脸,强迫他的眼睛注视着自己。
“皇上,你——”东方醇那张比死水还要平静的脸终于露出诧异之色,自知辩解不得,便坦然问道,“你怎么知道的?”
“自我第一次看到你的时候。”
“哦?皇上如何知晓?又为何隐瞒?”
“醇儿,你的身上的酒香味,正是童芊洛献上的美酒的味道。这是只有童家才能酿出的酒,当朕闻到你身上的香味时,就已经怀疑你真实的身份了。虽然你身上的香味会不断变化,但每日早上,朕都能在你身上问到这种熟悉的酒香。”龙怀玄的手从东方醇的脸侧垂落,继续说道,“其实你根本瞒不过朕,朕偷偷命人拿着你的画像去你住过的村庄去查问过,早已知道你便是那不知去向的东方醇。”
“既然如此,皇上为何装作不知道?东方醇欺瞒圣上,你应该降罪给我。”
“朕不揭发你,多半出于私心。开始朕认为你化名“华醇”进宫的目的无非是因为介怀童芊洛之死,朕也觉得此时有蹊跷,打算彻查以后向你交代。此后也不必朕多说了吧。”
“我知道,是我负了皇上。”
“你和韵妃之间的恩怨。朕虽不是完全清楚,也略知一些。当初朕就怀疑过韵妃,查出她是水涟国丞相之女,与童芊洛乃是亲姐妹。你多次身处险境,朕也猜测是韵妃的阴谋。”
“皇上,我进宫来的目的就是为了替芊洛报仇,却惹出这么多事端。皇上若要降罪与我,我绝无怨言。”
“醇儿,你听朕说完。其实朕一直想要问你,你对朕说过的话,有一句是真心的吗?”
“我——”东方醇迟疑了很久,肯定地回答道,“有!”
“告诉朕是哪几句。”
“东方醇说皇上是贤君,此为一句。东方醇说爱许儿,此乃第二句。而皇上临去北方之时,东方醇叫你一定要平安回来,这是第三句。”东方醇细数着着三句话。
“告诉朕,你可曾喜欢过朕?”龙怀玄的笑容有些惨然。
“喜欢过,是臣民对圣上的爱戴,别无它意。”东方醇回答的时候始终凝视着龙怀玄的眼睛,绝没有半点谎言。
“呵呵,仅此而已?”
“仅此而已。东方醇别无可说,请皇上发落。”
“醇儿,听到你这话,朕该如何回答?朕以为你从未对朕说过一句真心话,可如今听到那三句话,却一点也开心不起来。朕一直都在等着你,等你来向朕诉说冤情,而非瞒着朕对付韵妃。”
“皇上,无论东方醇的结局如何,一切都是我咎由自取。皇上不必心软。”
“朕说过爱你,又岂会伤害你。东方醇,你莫看低了朕。既然你心里还想着童芊洛,朕不会做一个恶人。”
“皇上,你的意思是——”东方醇不确定地顿了顿语气,“你准许我离宫?”
“对。”龙怀玄的手心抚摸着东方醇的长发,撩起一缕发丝,轻轻放到鼻翼边闻了闻,然后恋恋不舍地放开,“你现在就走吧,趁朕反悔之前。”
东方醇从衣袖里拿出一封信,双手递到龙怀玄的手里说:“无论皇上是杀我还是放我,我都要将这封信亲手给皇上。不过请皇上答应我,起码等到明日才能启开来看。”
“朕答应你。”龙怀玄的指尖摸索着细腻的信纸说道。
东方醇立即站起身来,连谢恩的话都没有说一句。经历过几次离别,他深知话语只会徒添伤感。这一次转身,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决绝。
第五十八章
出宫以后没走多远路程便来到小镇上,东方醇和闻人曜在一户平民百姓的家门前停住了脚。
“醇叔叔,就是这户人家了。”闻人曜勒紧了缰绳,下车将马连同马车牵到一旁。
东方醇依然坐在马车里,单手撩起素色的帘子看着马车外面。
闻人曜回头对着帘子后面的那抹容颜轻轻一笑,随即走到人家门口敲门。
敲了几下,棕黄色的陈旧木门被人启开。映入眼帘的是一对年轻的夫妇。女子的身材微胖,面目和善,手中抱着一个孩子,看得出不久前才临盆生子。
“我们是来将孩子抱回去的,多亏你们照顾了。”闻人曜拿出沉甸甸的钱袋,“这是说好的酬劳。”
“没事没事,不麻烦的,多照顾一个孩子而已。”夫妇两人接过钱袋,眉开眼笑地说道,“孩子在屋里,这就把他抱来。”
闻人曜从女子手中抱过小婴儿,亲了亲他有些奶香味的圆脸;“许儿,才多久没见,你又长大了一些。”
“多谢两位费心照顾了,告辞。”闻人曜向夫妇两道别。
“哪里的话,公子走好。”
闻人曜一走到马车跟前,就撩起帘幕,小心翼翼地将怀抱中的孩子递给马车里的男人。
“许儿,对不起,爹爹好想你。”东方醇一个多月没有见到龙许华,见到日思夜想的孩子自然满心欢喜。可他总觉得自己有愧于孩子,弯起的双臂有些僵硬。
“醇叔叔,现在我们可以安心去那个村庄了。”闻人曜说着,双手捏着缰绳,赶起马来。
“对啊,我可以回家了。”东方醇将手臂收紧了一些,又不会勒到小婴儿。
一路上,两人玩玩闹闹,全然没有了一点在皇宫之中的压抑。本来闻人曜还想带男人多玩几日,可是男人急着回去,便抓紧时间赶路。
坐在马车上,东方醇重新回到了令他日思夜想的村庄。再次站在村庄里,却感觉自己是个异乡客,没有了丝毫熟悉的感觉。
“醇叔叔,我们到了。”少年见男人的脸上没有露出喜色,便几次提醒道,“这是你以前住的村庄,以后就可以一直待在这里了。”
“我知道。”东方醇淡淡地应道。
回到村庄,东方醇并不急于去小木屋里,而是去了一趟徐大婶的家里。徐大婶见到他,自然是喜形于色,问东问西的,对闻人曜也是热情地招待。三个人在一起吃了一顿便饭,久违的亲切感也令男人淡漠的脸上浮起一丝笑意。褪去了虚伪,男人的笑容显得更加自然,也更有生气了。
而席间徐大婶的言行却令东方醇觉得不可思议。原本男人还想对徐大婶解释一下小婴儿的来历,可未曾张口,徐大婶便摆摆手说她早已知道,说什么不必死守世俗教条,要好好疼爱这个孩子,弄得东方醇脸色有些尴尬,只好沉默不言。徐大婶还叫东方醇回去吃过饭以后赶快回去看看。东方醇问她过得好不好,她回答说这些日子有人照顾她,经常来看望她还帮衬着做一些家务活。
狐疑之中,东方醇匆忙地吃罢了午饭,告别了徐大婶,驾着马车很快回到了离徐大婶家不远的小木屋门前。
伸手抚摸门板儿,粗糙的木头上面一尘不染,绝对不像是无人打扫过,反而让人以为每天都有人细心打理。
东方醇想起徐大婶的话——有人照顾她,帮衬她做些家务活。除了一种可能性,东方醇也想不出别的。
男人试探性地敲了敲门,即使门随便一推就会开。
“请问是哪位?”屋内传出一阵客气的男声。
东方醇伫立在原地,仿佛是客人一般等着屋子的主人前来开门。四周的环境极其僻静,而醒着就喜欢闹腾的龙许华也刚刚在徐大婶家喝了一些米汤,然后睡着了。门外的两人都像是失了魂般,既没有出声,也没有什么举动,静静地等着屋里的男人越走越近,连鞋底踏在地上的声音也异常清晰。
“是我,我回来了。”就在屋里的男人打开门的一刹那,东方醇连那人的脸都没有看到,便这样说道。
“醇儿,我一直都在这里。等着你回来。”那身穿一身青色布衣的男人轻声呢喃道,略有些粗糙的手掌确认般地伸向了东方醇的脸颊。
东方醇扣住男人的手,将他的手牵引到自己的脸上,柔声问道:“你的眼睛可好了?”
“好了,无大碍了。”叶琮琤贪恋地抚摸着东方醇那比一般男子要光滑细腻一些的肌肤,不敢相信就在眼前是那副曾以为永远都看不到的容颜。
闻人曜站在东方醇的身后,看着眼前两人再次相逢的一幕,有些不自在地撇过脸,尽量不打扰他们。
“真是的,站在这里作何?快随我进屋吧,这里是你家,现在倒像你们是客了,而我这个外人倒像是主人了。”叶琮琤爽朗地笑着说,依旧是东方醇记忆里的那副模样,明明是一个高大的成熟男人,却带着些许孩子的味道。
东方醇记得他们第一次相遇的时候,笑容在叶琮琤的脸上就没有消失过,话语间也尽带着调侃的意味。如今再见,却多了点沧桑忧伤的情味。
“呵,说的是。”东方醇应着叶琮琤的话说道,有些尴尬,因为他根本不知道该如何回答。
走进小木屋里,东方醇惊讶地发现屋内的大小物件都没有发生过变动,而且被打扫得干干净净,细细闻来,总觉得有一股沁人的酒香味。
“你为何会住在这里?”东方醇一边问道,一边单手提起水壶,倒了三杯茶,把其中两杯放到另两个男人的面前。
“我想如果我一直在这里等,说不定能够等到你回来。”叶琮琤专注地凝视着东方醇,痴痴地回答。
“你有没有想过,也许我会在皇宫中度过此生,又或许早就死在这场复仇中了?”东方醇面对着叶琮琤的回答,觉得既同情又悲哀。明明说好永不相见了,结果还是再见了。明明不可能有好下场,他却偏偏还要留着一份希望。
“就算你不回来,我也会一辈子住在这里。除了这里,我不知道还有何处可以给我一个念想。”叶琮琤苦笑着说,随即看向东方醇的眼睛变得比以前更加明亮,“可是我已经等到你回来了,我不想再离开你了,真的不想。”
“你这是何苦呢?”东方醇刻意回避着叶琮琤过于期待,过于炽热的眼神,却发现无论怎么逃,从身到心,都火辣辣得疼。
“醇叔叔,我们好不容易逃离皇宫,可以过上与世无争的日子了。你就让我们陪在你身边,总比一个人孤孤单单得好。”闻人曜帮着情敌说话虽说很奇怪,但他也或多或少存有一些私心。毕竟,他不知道男人最终会不会把他们都赶走,选择独自一人。
东方醇放下手中一口未动的茶杯,背对着两人,慢慢往里走,忽然停下说道:“你们跟着我又能做什么?我对俗世已无牵挂,而你们在此虚度年华,太可惜了。”
“醇叔叔,难道你忘了吗,除了武功,我最擅长的就是酿酒了。我可以帮你重新将酒庄经营起来,然后等许华长大一些把手艺交给他,让童家的手艺可以传承下去。”少年眼前一亮,说出一个极好的理由。
“我在这个村子里也住了几个月了,村里的人教过我一些,我也可以帮得上忙,打打下手。我的眼睛就是靠你的药酒才完全复明的,我想好好经营酒庄,这里还能像以前一样名声大噪。”叶琮琤觉得闻人曜的话很在点子上,便急忙补充道。
“名声大噪?”东方醇有些嗤之以鼻得冷哼道,“当初就是因为我和芊洛太有名了,才会卷入是非之中。若许多人都知晓我,还不如让人以为东方醇已死,或者从来没有东方醇此人。”
“醇叔叔,你想怎么样都好,只求你让我们留下来照顾你就好。”闻人曜急了,有些踉跄地冲上前去,从背后轻轻搂住东方醇的肩膀。
“你们心意已决?”东方醇最后一次问道。
“已决。”两人几乎同时开口,说出这个决定。
“那好吧,多说也无益,你们就留在这里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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深夜,皇宫御书房中——
龙怀玄整整好几天都待在这个地方,处理早朝以外,还打发侍卫宫女们离开,一个人要么就是批阅奏折,处理国事要务,要么就是发呆,或者趴在桌子上小睡一会儿。几次龙怀谦来看他,他都是随便敷衍亲弟弟几句,其实什么都不想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