屋里大概沉默了十分钟,他侧头望着已经摆回神桌上的牌位,想起他那个其实不太熟的学妹苏妍喜。
其实说是学妹,他们并不同系,记得是在一次社团活动见到的,相当漂亮引人注目的女孩,很安静也很有教养,但是他们社团人实在太多,围在学妹身边的学长学弟也很多,他就没特别凑热闹,这么一想他从来没在社团跟苏妍喜说过话,偶尔见到面总是礼貌的点个头,笑笑打个招呼而已,他第一次跟苏妍喜说话是在教务处门口的布告栏前,他正在看一张马拉松活动的传单,想着很久没有长跑了,看看时间也有空,或许可以参加,还在想着要报名的时候,转头就见到苏妍喜也好奇的在看那张传单,他认出是社团学妹,朝她笑笑说有兴趣吗?苏妍喜有些不好意思的笑着点头,于是他们就在学校登记报名,他本来以为苏妍喜是说说而已,光看苏妍喜那双线条漂亮的长腿,加上那双二寸半的高跟鞋,一看就知道是不会跑步的女生,但是马拉松那天他还真的见到她了,他朝她笑着,一起互道了加油,之后他开始跑就忘了这个学妹的事,直到跑完全程,简玉眉和柳明苓还带了运动饮料、毛巾加上扇子来给他打气,他才想起苏妍喜不晓得有没有跑完全程,女孩们嫌天气热,于是他就跟她们换了地方坐,之后就忘记学妹的事了。
他对苏妍喜的印象其实只有这样,虽然经常会在校园遇到,但也只是微笑打个招呼的程度。
但就在上个月的某个周末,他晨跑完和女孩们道别独自要回家的时候,在个十字路对面看见苏妍喜,对方也看见他朝他笑着挥手,一到绿灯就朝他跑了过来,他正等着过另一头的马路,于是就等在原地想跟她打个招呼再走,就在这个时候,一辆卡车突然冲了过来,快到他还来不及开口,学妹就这样被撞飞了去。
就像是个被扔到天上去的布偶一样,四肢扭曲着被甩开到路中央去,他当时只僵在那里连呼吸都忘记般,只觉得周围的吵杂声像耳鸣一样的整个轰然响起。
其实他没有僵住很久,但是学妹像个断线木偶般被甩出去的画面太过惊人,就像慢动作一样,直到学妹在地上挣扎的扭动,他才如梦初醒般的冲了过去,小心翼翼的把她抱起来,拿过他身上的毛巾压住她破碎的头骨上不停流出的鲜血和脑浆,那时候他就知道学妹活不了了。
而学妹的大眼睛直盯着他微微的转动,嘴巴一张一合的像是想对他说什么,却只有鲜血不停的流出来。他整件衣服都染满了血渍,但他只是颤抖着用毛巾接着从学妹脑子里不停流失的,她的生命。
『没事的、没事的,学妹,我在这里,没事的。』方乐其挤出一个笑容,不停的对她说话,只想让她安心的去,看着她眼睛最后凝结不动,直直盯着他似乎还有什么话没说完,他知道他永远不会晓得苏妍喜想对他说什么。
后来救护车来了,他默默的跟着去了医院,看见苏妍喜的父母,哭得伤心欲绝几乎要崩溃,警方本来以为他是苏妍喜的男朋友,他只是冷静的解释他们是学校的同学,刚巧在路上遇见而已。
他不想让阿姨、叔叔们担心,所以没通知他们,但是警方坚持要他找个人来接他才能走,于是他想了很久打给了利瓦伊伦。
利瓦伊伦听他简短的说明,没过二十分钟就冲过来,帮他带了干净的衣服,直到看到利瓦伊伦的那一刻,他才觉得悲伤、害怕,难过和不知所措,也发现自己连手都在颤抖,利瓦伊伦没多说什么,陪他住了几天才在他的坚持下回家。
之后他作了二星期的恶梦,每天都梦见学妹被撞的那一刻。他让利瓦伊伦别告诉女孩们也别告诉梁彦,他不想他们担心。
过了一个月之后,他终于慢慢觉得恢复了,也不再作恶梦了,却没想到会遇到学妹的父母和妹妹。
他当然听过这个习俗叫冥婚,也知道自己捡到的袋子里,放的是台湾道教在拜的神主牌。
只是,为什么是自己?
「这是新的,请用。」
方乐其回过神来,苏妍乐拿着一条新毛巾,满脸歉疚的望着他。
他本来想说没关系,但是犹豫了下还是笑着接过,「谢谢。」
苏妍乐拿了茶壶把他的杯子再倒满,然后站到他爸爸身边,轻推了他一下,她爸爸才清了清喉咙开口,「咳、是这样的,听说你从国外回来,可能比较不了解台湾的习俗……这个呢……」
「我听说过,这是冥婚对吧?」方乐其见他支支吾吾的找不到词来解释,就自己接了上来。
「是、是是,你听说过就更好了,所以……如果可以的话,希望你能娶我们家妍喜。」苏妍乐的父亲有些尴尬的开口。
方乐其看着这一家人,好像做错什么事一样,一脸尴尬又是歉疚,看起来都是很老实的好人,他想了想的开口问。
「我想请问一下……」
「你请说。」苏妍喜的父亲赶忙开口。
「为什么是我?」方乐其开口,见苏家两老对望了一眼,他接着解释,「我知道这是习俗,不过我想你们知道我是妍喜同校的学长,她车祸那天我刚好在的,所以……是这个原因吗?」
提起车祸,两老沉默了下来,一脸哀伤,开口解释的是苏妍乐,「姐姐她……一直喜欢你,车祸的那天你不是刚好遇到她,她是特意在那里等你的。」
方乐其怔了怔,难怪学校里人这么多,他却总是二、三天就巧遇学妹,原来如此……
「姐姐真的很喜欢你……她的日记写的都是你。」苏妍乐有点低落的开口。
「我很遗憾……她是很好的女孩,很漂亮又很有礼貌,我对她一直印象深刻。」方乐其温和而认真的回答。
屋里又沉默了一阵子,方乐其不想他们一直沉浸在难过的气氛中,又开口问,「所以,因为这样,你们想完成学妹的心愿?」
苏家一家三口对望了半天,苏妍乐才又替父母开了口,「原本没想到这个的……这也不是谁都能接受的事,我们也没想做这种好像在害人的事……说害人好像有点奇怪哈哈哈……」
苏妍乐干笑了几声,又接着说下去,「可是,从姐姐车祸后一个月下来,我跟爸妈每天都作梦,梦见姐姐说想嫁人,我们刚开始去请教人看能不能给她找个一样过世了的年轻人,但是又梦到姐姐说她不要别人,她就要嫁给你……又告诉我们说你每天会去那里慢跑……」
苏妍乐望了方乐其一眼,也不知道他相不相信,只硬着头皮说下去,「我想是我思念姐姐过度才会作这种梦,可是爸妈也梦到了……我们半信半疑的跑去她说的地方看,真的就看见你在慢跑……可能你很难相信这种事,但是这是真的!我们烦恼了很久,每天梦见姐姐哭,我们最后才决定这么做的……」
方乐其点点头像是理解了,他侧头看看苏妍喜的牌位,转头望着他们三个,「如果我答应了,你们会觉得比较好过吗?」
苏家三人都愣了一下,半晌才迟疑的点点头,方乐其开朗的笑着,「那我……」
「等一下!」见方乐其要答应,苏家爸爸反而惊叫了起来。「那个……你不用跟你父母商量一下吗?」
方乐其一脸认真的回答,「我父母都在国外,我一个人住在台北。」
苏家夫妻对望了一眼,都有些不知所措,沉默了会儿,开口的是一直沉默的苏妈妈,「虽然是这样,你不用打个电话询问他们一下吗?」
「他们搞不懂这是什么的,他们都是天主教徒。」方乐其耸耸肩的回答。
「你台北没有亲人在吗?」苏妍乐不安的问着。
「很多,外婆、舅舅、阿姨,二个叔叔,都在台北,不过我想这种事我不用征询他们的同意。」方乐其回答,停顿了下的又接着开口,「不过如果这跟真正结婚的习俗一样需要提亲什么的话,我可以回去问一下我外婆,可能只能请我阿姨来了。」
「不不不不不用麻烦到阿姨。」苏爸爸连忙开口,对方听到可能只会拿扫把上门来而已,但是说实话不让他回去问问家人,又觉得好像他们在骗他,想了半天想出了个折衷的办法,「不然……你要不要跟……朋友商量一下?」
「朋友?」方乐其愣了一下,这种事干嘛要跟朋友商量?
「是呀,至少有个商量的人……我们也不想让你觉得我们在骗你。」苏家爸爸苦笑着一脸为难。
「我没有觉得你们在骗我,是我自己要来的,我要不愿意刚刚就可以走了。」方乐其苦笑了下,「说实话我不信这种事,不过我朋友们都信,但我觉得可以让你们觉得好过一点的话,对我来说这只是小事而已,我可以帮忙的。」
苏妈妈马上红了眼眶,抬手拭着泪,越是觉得这个人很好,越是想起她女儿已经不在了的事实。
「那……既然你朋友们都信,你跟他们商量一下,我们也比较安心。」苏爸爸握着妻子的手,一脸苦涩的开口。
「嗯,我打电话给我朋友,他很熟这种事,也许可以给你们一点意见。」方乐其笑着拿起了手机,礼貌的笑了笑走到远些的地方打电话。
「喂?梁彦是我,我请问你一下,我今天在路上捡到了个红袋子,结果是上个月去世的学妹父母丢的,我现在在他们家……」
『……等一下,给我退回去……上一句,你再说一次你捡了什么?』
方乐其停顿了一下,「红袋子,就红色的绒布袋,里面放神主牌位的那种红袋子。」
『你是白痴吗!?给我马上离开那个地方!』
手机那头传来怒骂声,方乐其连忙把手机拿远些,「你不要生气嘛,我是觉得这可以帮助学妹的家人……」
『帮你个鬼啦!人好也不是像你这种的,给我马上离开那里!』
「唔……可是,我刚刚都要答应人家了,要用什么理由离开?」方乐其苦笑着回答。
『什么理由都可以!马上走,不准给我挂电话,我等你离开。』
被梁彦一骂,方乐其也搞不清楚为什么这种事不能做,犹豫了会儿,他走向苏家夫妇面前,掩住了手机以免被梁彦听见的开口,「对不起,我被我朋友骂了,我先去说服他,改天再来跟你们商量这件事好吗?」
「呃、当然当然。」苏爸爸听他这么一说,反而松了口气,说实话方乐其真的答应了,他们反而也不晓得该怎么办。
苏妍乐连忙站了起来,「我、我送你吧。」
「谢谢,不好意思,我留我的手机给你,有什么事就打给我吧。」方乐其笑着在桌边的便条纸上写下他的手机号码。
「谢谢……」苏妍乐心里有些感激,只觉得方乐其真的是个好人,难怪她姐姐会喜欢他。
方乐其还拿着梁彦叫他不准挂的手机,正要走出门的时候,突然门锁咯的一声锁了起来。
屋里一片宁静,除了苏家父母倒吸了一口气以外,只有刚刚那声轻脆响亮的锁门声回荡在屋里。
方乐其和苏妍乐都愣在那里,方乐其先开了口,「外面有人吗?」
「没、没有……吧。」苏妍乐迟疑着回答。
方乐其伸手想去开门,却怎么也打不开,「唔……门好像卡住了。」
「不、不介意的话,走后门吧?」苏妍乐不愿意去思考那个门是怎么回事,想起后院的墙并不高,方乐其应该很容易可以爬出去。
「也可以。」方乐其歪着头看着那个锁,伸手用力去拉也拉不住,「你们可能要换个锁比较好。」
他转身正要跟着苏妍乐去后门的时候碰地一声,客厅的门自动的关了起来。
方乐其愣了一下,和苏妍乐对看了一眼,苏妈妈已经哭了起来,「妍喜你不要这样……」
苏爸爸只是扶着妻子的肩,声音有点颤抖,「妍喜你别吓你妈妈,事情爸爸会帮你解决的。」
「伯父伯母,你们不用担心,可能只是风吹的,屋里空气对流常常会发生这种事的。」方乐其说着想去拉那个门,明明没锁的门却怎么也打不开,这下他也觉得很奇怪。
苏妍乐望着他半晌才开口,「……你……是无神论者吗?不相信有鬼的那种?」
「嗯,不过我觉得人有信仰很好,可以有个心灵寄托。」方乐其理所当然的开口。
「我以前也这么想……」苏妍乐有点无力的开口,「你说你朋友对这种事很熟,你要不要跟他说一下……」
「啊、对。」方乐其这才想到手机还没挂,「梁彦?我好像走不掉耶,门不晓得为什么打不开……」
『是对方父母不让你走?』
「不是啦,是门真的卡住了,我怎么也推不开,苏伯父伯母都是好人的。」方乐其解释着。
『给我地址,我过去。』
「喔喔、我问一下。」方乐其跟苏妍乐问了地址,然后报给梁彦听。
『我马上过去,我到之前不准答应任何事,也别做任何奇怪的事,不准拿香也不准喝水,最好就给我坐在那里不要动也不要跟人说话听见没?』
「嗯,知道了。」方乐其听着梁彦很冷静但是又像是很生气的话,只好乖乖的答应。
方乐其挂了手机,看着一脸苍白的苏妍乐,只拍拍她的肩,「担心也没用,我朋友来了会解决的,来坐下来吧。」
「嗯……」苏妍乐跟着走回椅子上,安慰的抱着她妈妈的肩,想了想又开口问,「你朋友是做什么的?」
「他是做心灵治疗的,帮助过很多人,所以你们不用担心,等他来了你们就会知道没事的。」
方乐其露出了灿烂开朗的笑容,让苏妍乐产生似乎真的一切都不会有问题的错觉。
第三章
梁彦照着地址冲到了苏家,按了二回电铃,等了几分钟没人来开门,但听得见里面有人在试着想开门,但似乎是真的打不开,梁彦朝朱云望去,「可以想办法开门吗?」
当然他可以叫朱云闯进去,不过如果不是紧急状况,在人家家里有牌位的状况下硬闯有时候会出问题。
他也不想让朱云坏了规矩,不过开个门也许不是什么大问题。
朱云晃着穿过了门又穿了出来,咯的一声门就开了。
「咦?开了耶。」门一开方乐其的脸就露了出来,对上梁彦瞪着他的神情,有点心虚的笑了笑,「你来得好快……」
梁彦瞪了他一眼,「走了。」
「喔喔,我打个招呼。」方乐其愣愣的回头去跟苏家爸妈打招呼。
苏妍乐望着方乐其跟他父母说话,又在心里感叹了一次他是好人,回头才发现门外这个方乐其的朋友一直瞪着她。
她有些不知所措,想该不会是对方怪她骗方乐其?她有些紧张的僵在那里,想说些什么却又不知道该说什么,僵了老半天才发现梁彦好像不是在看她。
似乎是透过自己看着自己的身后……
这个念头一出现,她觉得整个背都凉了起来,好像真的身后有些什么似的。
她老是想起那天她姐姐来「看」她的事。
她知道不该害怕,毕竟那是她姐姐,但是在这种时候她就是没办法克制的感到恐惧。
方乐其打完招呼,正要走出门的时候,看见梁彦好像在瞪着苏妍乐,连忙走过去,「梁彦,她是苏妍乐,是苏妍喜的妹妹,你记得的吧?财金二的学妹,上个月车祸过世的……」
「难怪有点面熟……」梁彦望着苏妍喜,记得是个很亮眼的女孩,他平常不太注意身边走过的人,但是学校这么大,每二、三天就遇到一次绝对不是偶然,他从以前就会对常常莫名其妙出现在身边的人多注意一下,不然怎么死的都不晓得。
不过既然是个女生,目光又都只盯着方乐其,他大概也晓得是怎么回事,于是没再在意过这个学妹。